三日后,陆逍上街抓药,三娘早醒了,身子还有许多不适。
陆逍三娘替小镇百姓缝补为生,生意倒是不错,足够一日两餐填饱肚子,算不上贫苦。
只是今日医馆门口,却围了一大堆人。
喜好凑热闹的陆逍消减了脑袋往里钻,总算挤进了最里边,看到医馆里边坐着一个白衣道士,气若游丝,面无血色。
那如雪白衣上,暗红斑驳。
小镇唯一的医官赵大夫正替他把脉,一筹莫展。
“小仙,你的经脉十处断了八处,我实在无能为力。”
白衣道士挣扎着站起,捂着心口愤然道:“治不好人你开什么医馆?废物!”
赵大夫黯然低头。
道士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仰天长叹道:“血海深仇,三世难忘!”
言毕,又吐出一口鲜血,气绝而亡。
人群登时沸腾。
“这是洪武山上的道人哪!都是活神仙,怎么被人打成这幅样子?”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大徐竟会有人敢惹洪武宗?这可是国教啊!打死国教道长,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百姓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不多时,官兵来了,看热闹的百姓,皆四散走开,让出一条大道。
一高头大马嘶风开路,马上一位长须老者,穿着锦绣波涛服,是个大官。
其身后跟着百来名兵甲,气势汹汹。
为官的大手一挥,驱散尽人群。
本来抓药的陆逍没了去处,边骂那狗官边往回走,忽的被一个肥胖的身躯拦住了去路。
“你小子没被那寡妇砍死?”
“你爹我命大,不肖子孙没死我怎么舍得死?”
李胖子飞起一脚。
陆逍侧身躲过,李胖子没踢着人,一脚下去劈了个叉,一瞬间鬼哭狼嚎。
手下走狗见自家少爷喊叫,循迹而来。
“小王八蛋,小爷我踢你还敢躲了!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快把这小王八蛋腿给我打断!哎呦~我的宝贝二弟,疼呐~”
陆逍谨记道爷教诲,撒腿就跑。
身后狗腿子紧追不舍。
片刻之后,李胖子捂着裆,脸色铁青地在陆逍家门前叫唤。
“王八蛋,你给小爷出来!不然我放火烧了你的狗窝!”
陆逍在屋里喊道:“你敢放火烧我家,我就敢放火烧你老子酒楼,反正我贱命一条,没个所谓,你再好好想想。”
李胖子七窍生烟,啪啪两脚踹在手下屁股上,吼道:“还不砸门进去!今天小爷我非打死这泼皮无懒!”
两名恶奴不敢怠慢,取了路边石头,毫不犹豫地砸开了陆逍家门,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前院。
一进门,陆逍手持菜刀,如疯狗般冲了出来。
两恶奴被他不要命的气势吓着,忙退了出去,躲到了李胖子身后。
“你们干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上去把他给我打死!去,去啊!”
李胖子自然也怕陆逍那副不要命的样子,后退了几步,将两名恶奴推了上去。
恶奴硬着头皮上去,抄起两根晒衣杆,与陆逍对峙起来。
陆逍毕竟还小,又没练过武,只靠着一股蛮劲四处乱砍,很快便没了力气,被两个恶奴乱棍打倒在地。
李胖子瞧见陆逍没了疯劲,才敢慢慢走上来,踩着他的脑袋恶狠狠道:“王八蛋,小爷打你你就得跪下挨揍,还敢躲?我让你躲!让你躲!”
陆逍咬牙忍着,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抱住李胖子的肥腿,一口咬了下去,撤下一块鲜红的血肉。
“啊!!!”李胖子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黄脸婆闻声出屋,见陆逍被人踩在脚下,疯了似的叫唤,进屋要寻那能当兵器的东西,可家中菜刀已被陆逍拿了,一时间竟找不到能吓唬住人的家伙。
忽然,黄脸婆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
陆逍说,这是一位道爷寄托在家中的,但陆逍正在挨揍,她容不得想这么多,取了剑冲出屋外,拔剑喊道:“你们快放开逍儿!刀剑无眼,别把我给逼急了!”
行凶三人听到刀剑无眼四个字,都是一愣,齐刷刷看来。
“这是什么?木头剑?”
三人哈哈大笑,连疼得冷汗直冒的李胖子也跟着讥笑。
疯婆娘就是疯婆娘,居然拿木剑当兵器。
“好了好了,别让人说我们欺负疯子一家,赶紧背小爷我去医馆,小畜生咬我一口,也不知会不会染上疯病。”
两恶奴狠狠踢了陆逍几脚,才得意走开,背着李胖子往医馆去了。
黄脸婆弃剑上前扶起陆逍,柔声道:“逍儿,你没事吧?走,三娘带你去医馆。”
陆逍摇头道:“医馆今日被封了,谁也进不去,我没事,被打惯了,皮糙肉厚,敷点药就好了。”
吐出一口血水,陆逍第一件事便是咒李胖子赶紧染病死了,然后看到道爷代为保管的木剑掉在地上,忙爬过去捡起来,用衣服擦干净,收回剑鞘,进屋重新挂在墙上。
距离道长离开已经第三日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取这把剑。
三娘进屋拿来了跌打药,让陆逍坐下,替他浑身抹上药,叹息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怎就惹上那李家少爷了,他可是富贵人家,你怎么斗得过?这下你咬伤他,回去他若找他爹来出气,你我孤儿寡母的,该如何是好?”
陆逍不以为然道:“他敢动你试试,我放烧了他家酒楼。”
黄脸婆啪的一个巴掌,大怒道:“我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怎么能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我们虽然穷,可永远都不能做坏事。”
“那便是随意让人欺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黄脸婆一时语塞,低头道:“世道...这世道就是如此...”
陆逍愤然站起,穿好衣裳,看着一副自卑模样的三娘,说道:“什么狗屁世道,我有我自己的道。”
黄脸婆叫住陆逍
“你去哪?”
“散步。”
陆逍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独自一人来到镇外湖边,捡起地上碎石,玩起了水漂。
湖边正是三月风光,鸟语悦耳,花香迷人。
许多才子,手持折扇,吟诗作对,引得身旁
佳人一脸仰慕。
陆逍见怪不怪,自顾自打着水漂。
一青衣公子正带着表妹游湖,路经此地,一副大好兴致却被陆逍水漂惊起的波纹打断了,遂举扇吟诗曰:
洪武风光三月好,杨柳袅袅佳人妙,空是一厢情意切,布衣小人来打搅。
佳人听罢,眸中更多了几分钦佩之情。
“杨表哥好文采,比那些自以为清高的公子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怕是连京都才子,都要逊色几分呢。”
“表妹谬赞,杨某不敢当,倒是表妹从小饱读诗书,爱书之情远胜在下,实在是令我汗颜,万分惭愧。”
陆逍听得这两人说话,心烦意乱,赶紧换了个地方。
也亏得他没上过学堂,若是被他听懂了那首诗,还不得捡起河边石头上去与那青衣才子拼命不可。
青衣才子见陆逍走了,惊讶道:“没想到这寒酸布衣竟能听懂我诗中含义,自觉离去了。”
身边佳人笑道:“或许他是个落魄书生呢,别管他,表哥再为我吟几首诗吧。”
天色已晚,陆逍漫步回了洪武镇,却见镇里灯火通明,多了许多官兵,像是出了大事,可能与白天那位神仙道长的死有关。
洪武山可是国教,是和京都那位九五之尊挂钩的大宗派,死了人,当然要大张旗鼓地调查,这才能彰显出天下第一教的风范。
陆逍心想,自己这般小人物,自然扯不上干系,早早回了家。
黄昏已过,见家中还未点灯,陆逍冷哼一声道:“这黄脸婆是越来越抠了,这还不点灯,想进门的时候摔死小爷我么?”
边骂边跨进家门,还未走几步,忽然周围灯火齐亮,刷的一下照亮了方圆百步。
身后咔嚓一声,刹那间,东西南北四面窜出来百来个铁甲士兵,皆手持弓弩,气势汹汹地将箭头对准了陆逍。
陆逍哪见过这阵仗,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莫不是那李胖子找了那位在外当官的亲戚,寻他报仇来了?
陆逍心中后悔,万不该不信李胖子家有后台,这下倒好,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官兵,这回真的小命难保了。
屋内门被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头与三个中年男子,而那老头正是今早那位马上的大官。
三个中年男子身披道袍,负手持剑,一副杀气冲冲的样子。
老官伸出一手,示意手下莫要射箭,抚须对陆逍道:“你就是陆逍?”
“小的正是。”
陆逍吓得发抖,说话都颤声。
老官问道:“傅归山是你什么人?”
“我...我不认识他。”
陆逍满心疑惑,莫说认识,他连听都没听过这名字,怎就能扯到他的头上?难道是教书先生说的,莫须有罪?随便找个罪名把自己杀了,合情合理,他这般小人物,有有谁会怀疑其中冤屈?
“你不认识他?那你家中怎么会有他的佩剑?!”
老官手一挥,里面走出一黑甲将领,手拿道爷留下的木剑。
“这...这是一位道爷留存在我家的,他说过几日便来取回,小人所言千真万确,没半句假话。”
老官和黑甲将领对视一眼,又问陆逍道:“来人呐,把那女人拖出来。”
屋内两兵士,拖出一个披头散发,已无人样的女子,李胖子紧随其后走出,满面笑意。
“三娘!!”
陆逍两眼通红,疯了般冲上去。
“你们敢打我三娘!我和你们拼了!”
老官手一挥,一只箭矢呼啸着射穿了陆逍的小腿。
陆逍猛地栽倒,满脸土灰。两个兵士上前,将他按住
老官厉声问道:“要想这个女人活命,你就老实说,你是傅归山什么人?!”
“官老爷!我都说了,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傅归山,这把木剑只是一个道士暂时寄存在我家的,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求求你们,放了我三娘吧!我犯了什么罪都由我一人承担,与我三娘无关,官老爷,我求求您,放了我三娘,求求您了。”
陆逍声泪俱下,拼命给这白胡子老官磕头。
老官看了眼,对身边三位道人道:“看样子这小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三位真人觉得该如何处置?”
那名黑甲将领偷偷朝李胖子看去,李胖子会心一笑,手中银票一闪而过。
黑甲将领上前道:“大人,傅归山罪恶滔天,屠杀洪武半门,依照国法,应当诛灭九族,这小子一看就是奸恶之徒,又与傅归山有关,理应当诛,还有这妇人,听街坊邻居说,她是个疯子,常常持刀伤人,留下来必是个祸患,最好一并处置了,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三位真人满眼通红,“傅归山杀我洪武上下两百余人!罪当天诛地灭!此子家中藏有傅归山佩剑,一定就是那魔头的妻女,虽是傅归山一人犯下的错,但我洪武教愤怒难平,这母子二人,非死不可!”
老官轻轻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将这二人,就地处决。”
陆逍两眼一黑,大喊道:“大人!所有罪都由我一人承担,要杀要剐我没有一丝怨言,只是我三娘真的是冤枉的,您不要听他胡说,您去问问镇上人家,我三娘人可好了!我求求您,别杀我三娘!”
说着,陆逍又给这官老爷重重磕了几个头,登时血流满面,污秽不堪。
白胡子老官皱眉问道:“这女子对你当真这般重要?”
“大人!求您放了三娘!求您放了我三娘!求您放了我三娘!”
“真人?”老官似乎有所动容。
“大人,魔头子嗣,当心后患无穷啊。”
“也罢,行刑!”
陆逍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开两个兵士,扑到其中一位真人身上,恶骂道:“你为何这样咄咄逼人!我何曾惹过你!啊?!你非要逼死我三娘!你说!你说啊!”
那位道袍真人一脚将陆逍踢飞几丈外。
“这小子如此疯癫,果真和他那魔头老爹一个德行,必除之!”
老官叹了口气,背过身道:“行刑!”
黄副官领命,抽出腰间军刀,走至已被打得没有人样的黄脸婆身边,奋力刺下,白刃进,红刃出。
“娘!!!”
陆逍喊声沙哑,悲恸悯人。
满身血污的黄脸婆听到这声喊叫,缓缓抬起那张皮开肉绽的脸,最后瞧了这不争气的小畜生一眼,嘴角微咧。
“小子,轮到你了。”
李胖子对黄副官笑了笑,黄副官心中了然,不能给这小子一个痛快,须得多砍上几刀。
陆逍狼狈往后爬去,被黄副官一脚踩在箭伤之上,疼得两眼冒金星,险些昏死过去。
一刀,砍在陆逍背上,登时划破衣裳,皮开肉绽。
李胖子在一旁笑得愈发开心。
黄副官举起第二刀,准备砍在陆逍的手上。
忽然,天空中飘下了许多白色纸钱,似满天飞雪。
霎时萧声四起,凄惨悲凉。
“是谁在捣鬼?!出来!”
黄副官心中发紧,朝天大吼。
萧声戛然而止,一白衣飘然而下。
白胡子老官与三位洪武教真人见到那人面貌,眼珠暴凸,吓得往后退了数步。
“涂...涂山...”
黄副官听到涂山二字,吓得手中钢刀脱手,颤抖目视那袭白衣翩翩。
“真...真是涂山...”
黑发白衣,剑妖涂山。
白衣落地,微笑看着众人,“这儿好生热闹,不请自来,诸位莫怪。”
老官横眉怒道:“大胆涂山!胆敢扰乱本官执法!”
白衣抬起一双丹凤眸子,冷漠而肃杀,反问道:“大人,我只是旁观,何来扰乱?”
老官怒斥道:“天下谁不知你与那傅归山是至交!他犯下弥天大错,你必定逃不了干系!现在我要杀这两个私藏傅归山遗物的贱民,你出来阻挠,意欲何为?!别以为你是十圣之一,就没人敢动你,我大徐高手多如牛毛,你若与朝廷为敌,等于亲手送命。”
涂山默默听着,赞同地点头。
“嗯,大人说的极是,的确与我无关,你杀便是了,我又没拦着。”
黄副官捡起地上军刀,狐疑地看了看涂山,见他嘴角微翘地笑着,心里不知为何一阵发毛。
老官大声道:“杀!”
黄副官举起刀,不打算再折磨脚下这小子,一刀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这小兄弟既然和归山屠戮洪武有关,那便是同罪,你们尽管杀,不过杀完他,我身为傅归山的挚友,就需得做些什么,让我那位尸骨未寒的好友在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黄副官身子一颤,手中钢刀又脱手掉落在地,溅起一抹尘土。
三位真人持剑上前,“涂山,我知你与傅归山情谊深厚,但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罪,你当真要逆天而行护着他,与我洪武为敌?”
老官咬牙道:“涂山!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白衣轻笑。
“什么酒都可以,来年清明,我烧给你们。”
老官大惊失色,朝弓弩手挥手道:“杀了他!”
登时箭如雨下。
白衣身后风起,吹得素白长袍鼓鼓作响,刹那间,数百道白色剑气从涂山身后涌出,如万千朝鲤争食。迎面冲向漫天箭雨。
无数的箭矢触碰到剑气,瞬间化为两段,跌落在地,几息间,地上已密密麻麻全是断开的箭矢。
“老头,你没想明白。”
白衣一步到了老官面前,数百弓弩手无一敢动。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带着你的人离开,第二,你的人带着你离开,你选一个。”
老官吓得面色煞白,抽搐嘴角道:“弓弩营,撤!”
黄副官匆忙捡起地上钢刀,扶着白胡子老官,率领数百弓弩手匆匆跑出了陆逍家院子,头也不回地往县衙狂奔而去。
洪武三真人无一敢动,与傅归山一战,他们已身负重伤,面对这个实力不输傅归山的剑妖,就算他们三人处于全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涂山,你今日所为,我洪武上下刻骨铭心所记,来日必定尽数奉还!”
三真人说完,愤然踏烟而去。
白衣转身盯着李胖子与手下恶奴。
“你们不走?”
一低头,见李胖子胯下湿漉漉的一滩,白衣皱眉对三人吐出一个字。
“滚。”
两人扛着一头猪,绝尘而去。
白衣涂山捋起散乱长发,弯腰捡起被人遗弃在地上的木剑。
看着木剑,目中悲怆。
“归山...何必呢...”
晚来妖风又吹乱白衣长发,他也不管,只是看这手中木剑,自言自语。
“神...神仙...救命啊...”
白衣的神思忽然被脚下一个声音打断,一低头,只见陆逍拖着一长条血迹,爬了过来。
“死不了。”
白衣蹲下,抬起陆逍满是血污的脑袋,提袖擦去满脸污血,白袖变红袖。
“你就是陆逍?”
眼前少年无力答话,头一沉,昏死过去。
这一夜的洪武镇,下起一场白纸素雪。
耳灵之人,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幽幽萧声,凉如妖歌,悲若鬼泣。
疯子一家的后院里,多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上面无奠文,无祭品,只有木板上短短的四字——慈母之墓。
过不多久,夜幕中缓缓走来一位儒衫男子,一身的书生气。他来到墓前,放下一只玉簪,抬头遥望雾气渐浓的夜空。
“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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