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子在房子不远处的小溪边，里面的菜不多，姨妈摘了一个南瓜和一些豇豆就往回走。寻路看见路边有一块石头，出奇地大，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小星球。她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石头。“这石头真大！”她感叹。

“我第一次来就看见它在这里了，现在它还在这里。”母亲说。

“这块石头我很喜欢。寻路你爬上去看一下嘛。”大姨妈说。

寻路看大石头周围不是茂盛的包谷地，就是杂草，怕有蛇在里面藏着不敢去。就说：“大姨妈，我懒得去了，爬不上去的。”

“走嘛，我死了以后，打算就埋在上面。”大姨妈说。

“到你死还早，姐姐。石头上怎么埋人嘛？棺材都放不下去。”母亲打断了姨妈。

“嗯？你张学哥说了，到时候请石匠在上面挖个洞放棺木，外面用三合土封好就可以了。反正我以后就要在那块石头上。”说完，大姨妈不顾自己喘得厉害，扒开路边的草和灌木，走近路爬上了石头。“你们上来嘛，来看看我以后的家。”她站在石头上，冲在下面的母女俩喊。

寻路的母亲只好爬上去。但是寻路却站在原地不动。

“寻路过来呀，过来我拉你。”姨妈又喊。

走了几个小时的路，肚子也饿得厉害，即便没蛇，她也不愿意再多走一步爬上去。便答道：“大姨妈，我就在底下看就行了。大姨妈还年轻的，不会死，我以后再来看。”

“以后？几十年不来，还不晓得有没有以后呢。”大姨妈笑得有点忧伤。

寻路暗自埋怨：“都怪大姨妈当年逞能，要上人家的当挑那担红薯，不然身体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子。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哎呀，姐姐你就别勉强她了，她走不动了。”母亲心疼寻路，连忙替寻路解围。

在寻路看来，姨妈的思维就是个天真的孩子。中国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大石头上土都没有，要是姨妈真的死后把棺材“埋”在那大石头上，再怎么用密封性好的材料进行封闭，像这么大热的天，会不会臭气和尸水都外泄呢？那样的话，她还能安身吗？

寻路他们吃完饭，姨妈家的小儿子才回家吃饭，他还是谁也不敢看，不说话。姨妈的这个小儿子排行老五，上面还有老三和老四。姨妈姨爹正筹备给老三、老四娶媳妇。他们两个都不在家，去广东打工去了。

大的两个儿子已经成家，崭新的房子就在姨妈家房子背后，是姨妈他们老两口帮忙建的。一座房子，两个儿子一个住东头，一个儿子住西头。如果要显示老人的公平，寻路算了一下，姨妈家还有三个儿子，像他们家旧房子背后那样的新房子，姨妈姨爹至少还要建一座才能摆那些个儿子。

姨妈他们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要去拼一座大大的新房子，这不等于要老两口的命吗？还不说要替他们带孙子孙女什么的。要是每个儿子都不超生，每个儿子只生一个孩子，那么姨爹姨妈还要带大至少五个孙辈。再按照每个孩子带到四岁起算，那他们至少还要当十五年的免费保姆。他们的晚年将是个什么样子？寻路敢都不敢想。

中国的儿子们，什么时候才认为父母不欠他们呢？

吃完饭没事，蓉蓉喊累就去床上躺着了。寻路就站在姨妈家的后门，偷偷对着大表哥、二表哥的新房子张望。到现在为止，大表哥和二表哥他们还没有现身。寻路和母亲也不好问。寻路只在后面的新房子里看见一个小孩，他在西边堂屋门口，拿着镰刀在砍竹子玩。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出来拉他，好像是要抢他手里的镰刀。小孩不给，大人非抢。于是，小孩开始尖叫。

寻路不知道那个男的是不是自己的表哥。是的话，也不知道是大表哥还是二表哥。这时，母亲也过来站着看表哥他们的新房子。那个看孩子的男人似乎没发现母女两个在看他，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腊淑你们进来坐。”姨妈在喊。

可是寻路还没有看够呢，她站着不动，对母亲说：“姨妈喊你，你先过去。”母亲过去喝姨妈泡好的茶水。姨妈叹了口气，也坐下来，对着母亲的耳朵说悄悄话。

“他们怎么那样？”听了一会儿，母亲不满地责怪。寻路赶紧凑过去，在旁边坐下来偷听。

“就是啊，这房子就只有一头是东边，大的先分家出去当然就随他选了。结果老二他们嫌我们的老房子挡住他们了，非说住西头吃亏。叫我怎么办嘛？”姨妈无奈地又是一阵叹气。

“你管他们的，把他们养大了，娶了婆娘，还要怎样？”寻路终于听懂了，原来是二表哥嫌西头的房子的房子不好，被姨妈他们的房子遮住了阳光，不满父母把西头的房子分给他住，所以和姨妈他们闹了矛盾，从去年年底至今，已经好几个月不和父母说话了。

大表哥的孩子都是带到大表嫂的娘家，让孩子外公外婆带大的。而二表嫂从小死了妈，她和二表哥的孩子就只好让姨妈带。结果大表哥不满姨妈为二表嫂他们带娃，不给他们带，结果也和父母闹起了别扭，也不理姨妈他们。

“什么都为他们做了，还成仇人了？不要理他们！”母亲忿忿不平地说道。姨妈则还在一边落泪。

“还是丽柳好。又懂事又听话的。”姨妈揩了一把眼泪。说道女儿，她再也哭不出来。丽柳是姨妈的大女儿，因为贤惠又长得好看，和现在这个男人结婚那天，还有另一个男人不甘心来抢亲。虽说来抢亲的人有闹事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丽柳优秀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因为丽柳嫁得远，婆家又有钱，寻路母亲觉得，像她们这样的穷亲戚这次就不去打扰了。虽然姨妈姨爹也劝她说：“来一趟也不容易，就看看去吧。”但是寻路的母亲说：“她过得好就行了。我们下次再去。”

表哥们越是不露面，寻路就越是好奇，她再次站到厨房后门朝着上面房子张望。这次她看见二表哥在用锯子把竹子锯成一节一节的，也不知道他要用来做什么。他一直低着头，还唱了苗族民间小调。东头房子里面的人也回来了，门开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坐在屋檐下在搓衣服。

母亲和姨妈聊了一会儿，那个小孩就开始“躁瞌睡”，他开始烦躁地哭，哭得姨妈她们说话都听不清了。母亲只好说道：“他要睡觉了，可能是我们说话他睡不着。你把他哄睡吧，我去厨房门那里站站，那儿凉快。”

于是，姨妈颠着那孩子进屋去了，母亲走到寻路身边问：“你在看啥子？”

寻路超上面努努嘴没说话。“幺爹，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上来坐嘛，我们都不晓得幺爹什么时候来的，只听娃儿说他奶奶家来客了。”上面那个洗衣服的妇女大方地招呼母亲。

“中午就来了的。我们来的时候你们不在家，那肯定是不晓得了。”母亲在言语之间小心地体谅侄儿媳妇，让她不难堪。洗衣服的妇女很爱说话，几次叫母亲上去坐，母亲都没有。因为这边寻路的二表哥一直在低头做事，对母亲扫都没有扫一眼。

母亲不想去大表嫂家坐一坐之后，大概也是怕引起二表哥不必要的误会吧。寻路一直在看着那个低头搞弄竹节的人，希望他转过头来和母亲打招呼，叫自己一声表妹，以为他们毕竟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是，那个叫母亲亲姐姐的儿子的人，至始至终赌气似的，硬是没看她们一眼。

也难怪，一个半点不会体谅父母的人，怎么会与寻路她们这些素昧平生的亲戚相认呢？寻路和母亲心照不宣，既然表哥们认为与她们相认有难处，那她们也认为没有必要去为难他们。

晚上照样是煮饭、吃饭、睡觉。母亲因为要忙着回城打工，所以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小梅表姐家。可是，姨妈带的那小孩才离开父母的怀抱两三天，天黑就开始哭个不停，一直到寻路她们睡觉，一刻没有消停过。

姨爹和老五表弟抱他，他一个不要。只要他们两个人碰到他，他就像被针刺到一样哭起来，哭得都快要断气一样。他伸出手来一个劲地要姨妈抱，姨妈抱过去他又指着门外哭。

大家都猜，那孩子哪里是真正要姨妈抱。当初他是姨妈抱来的，他那是要姨妈把他送回家，找他爹娘去呢。可是他父母早就离开村子住到镇上去了。于是，见姨妈不送他回家，他又大哭。喂了几次白糖开水都不行。

寻路和母亲打算和姨妈说说话的，可是看姨妈正在经受那小子的无尽折腾，就打消了这念头。姨妈也只好抱着孩子走出大门，对着漆黑的天空喊孩子父母的名字，孩子稍微消停了一点。但是他太精灵了，除了不会说话，世间仿佛就没事能骗住他。见姨妈喊了半天，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是不来，他又继续伤心大哭。

“这孩子真是机灵得有点讨厌！横竖都哄不好，就让他哭吧！哭累了就睡了。”寻路嫌弃地对姨妈说。

“嗯？那不行，他早上就哭了好几回了。再这么哭下去得了疝气，就不好跟人家交代了。”姨妈很负责地说完，拿出背带让姨爹把孩子绑在自己身上，打着手电走出门外，朝村子中间走去。一路走，她一路像喊魂似的喊：“张三儿，胡丽，你们快点回来嘛，宝宝想你们了。快点回来哈。宝宝想你们了。再不回来打你们哈。”姨妈背上的宝宝马上不哭了。等姨妈转了一圈回来，寻路他们一看，小家伙在姨妈背上虽然静悄悄地不哭了，但是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还在忽闪忽闪的，精神着呢。他发现又回来了，又开始瘪嘴，准备他声嘶力竭的呼吼。

姨妈只好又背着走出去在外面游荡。寻路和母亲无奈地先睡了。他们不知道姨妈什么时候把孩子哄睡，然后自己才得休息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做早饭的是姨爹和那个小表弟。寻路他们起床的时候，姨妈还在睡，不过她一会儿就来到厨房。

姨爹说：“群英就再睡一下吧，昨晚上小君君闹了一夜。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不晓得。”姨妈笑着说道：“睡不着，等会儿腊淑他们要走的嘛。我要起来送她们。”

寻路体谅地说：“姨妈，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等下我们走的时候，我喊你。”

“对不住啊，寻路，姨妈都没有管你们。”姨妈拉着寻路的手说。寻路的心里有些心疼。

寻路她们吃完饭动身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已经照在头顶上了。农村就是这样，早饭的时间跟城里的午饭时间差不多。姨爹怕那孩子又叫，抱着他朝村中间去了。因为夜里熬夜，又没睡好，姨妈早上没吃东西，她喘得比昨天更厉害了。寻路她们要走，她起身送她们，脚步显得很虚，老是踩不实底下。母亲叫她别送了，可是她坚持要送。

“姨妈，你跟我们去吧，休息两天”寻路说。她觉得母亲和姨妈没说上几句话，心里有些不舍。

“就是，跟我们去，再去兰家嘴看一下母再回来。”寻路母亲说完，红了眼圈。

“不得行，我啷个走得开嘛？那个娃儿要我才带得住。”姨妈说。她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跟不上寻路她们的脚步了。

“走嘛，大孃，去我姐姐那里，有地方给你住。也不会把你饿到起。”蓉蓉说。

寻路心里一热，伸手就去拉姨妈：“走，姨妈，跟我们去。去看看外婆也好。”姨妈连忙收回被寻路紧紧抓住的手，寻路更加用力地拉住不放。两人就这么拉着。没出十秒钟，姨妈就瘫坐在地上。寻路还要去拉，却被母亲喝住：“寻路不要拉了！你姨妈有病的，心脏！心脏不好！”

姨妈一笑，开始剧烈地喘起来：“我，我真，不去了。”母亲连忙陪着姨妈坐下，伸手轻轻帮姨妈拍胸。看姨妈缓过来了，母亲说道：“姐姐，事情做不完，钱也挣不完。你这点身体怎么去给人家带娃儿嘛？”说着，母亲哭了，姨妈也是淌眼泪。除了舍不得寻路她们，她大概还想起了自己舍命为孩子，换来的却是孩子们的白眼吧？

“姐姐，你不可以哭，你不可以哭。心脏不好。”母亲说着。“对对对。不哭，不哭。”姨妈说。姊妹两个又互相揩干净脸上的泪水，勉强又笑了笑，默默地坐在路边歇着，泪水又再次湿了她们的眼眶。最后，寻路也忍不住鼻子酸了起来。“妈，再怎么坐，还是要走的，我们还是走了吧？”

母亲把姨妈扶起来。姨妈的脸色煞白，她无力地挥挥手说道：“腊淑，你走吧。”母亲点点头。“姐姐，那我走了。”姨妈说不出话来，只向寻路她们招招手，自己先转过身去。

母亲一路抹着眼泪不敢回头看姨妈。寻路转过头去的时候，她看见姨妈蹒跚的背影，忍不住抽泣。姨妈五个儿子就像五座大山，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中。寻路不知道，压在五座大山底下的姨妈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