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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与钻石》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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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德?冯?卡斯坦因最近常为自己的衰老而感叹不已。年龄增长的显著标志之一就是越来越多地回忆起过去,而那总让他充满无尽的愧意。即使在近三十年后,当事人几乎都已离开阿尔道夫或者死去,他也没有勇气向任何人坦白自己所曾犯下的罪恶,直到这秘密与他一同入土为止。

而此刻,就连他本人,也不大清楚这故事究竟该从何讲起。他有过两任妻子,各生了一个孩子,而就连弗里德里希也总会忘掉他还有一个名为索菲娅的姐姐。索菲娅聪明漂亮,却一直患有口吃,在她还小的时候,维德几次把她带到首都寻医,也没能把这毛病治好。索菲娅到了上学的年纪后,尽管担心女儿会因口吃成为同龄人的嗤笑对象,维德还是把她送到了牛堡的中学就读。深受年轻时在北方经历的影响,比起成为自己的接班人或者在北方自谋出路,维德最不希望的还是女儿像其他的南方姑娘那样,仅作为妻子或母亲终其一生。在三十年前的南方,维德的决定显得非常开明,但这或许也为几年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尽管女儿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但维德却发现自己和她的交流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里索菲娅都不见踪影,只在吃饭时间里出现在餐桌旁。在妻子溺水去世后,索菲娅干脆拒绝了父亲接送的请求,选择在周末自己骑车回家。但维德对于索菲娅的行迹并非一无所知。卡斯坦因庄园的后院一直无人光顾,大部分时间里都被锁住,里面只剩齐腰深的杂草和连成片的蜘蛛网。当他放在抽屉的后院钥匙消失时,维德就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他不止一次地看到索菲娅和一个叫安东?尤金的仆人儿子钻进后院,而索菲娅的衣服上也常粘有斑驳的草汁,手腕上满是划痕。

但本着尊重女儿的想法,维德并没有对此加以阻止。何况安东?尤金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勤快,结实,还会把从维德那里借来的书包上崭新的封皮。不止索菲娅,包括管家女儿在内的许多年轻姑娘也都对他芳心暗许。

这段恋情并没有像维德想象中那般很快结束,但索菲娅却始终对此事闭口不谈。不过维德和索菲娅的关系倒慢慢地开始缓和,这倒令他十分宽慰。在牛堡火车站,她结结巴巴地向维德道歉,对几年来冷落了父亲表示愧疚,顺便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口吃无药可救。但在汽笛声里,她还是急不可耐地挣脱了维德的怀抱,逃向了开往北方的列车。透过车窗,维德看到女儿手肘支在窗框,频频回望,但他清楚,索菲娅留恋的只有安东?尤金。望着火车远去,维德觉得有些嫉妒。在失去了妻子后,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独生女,可到头来,自己唯一的亲人却被一个仆人的儿子给夺走了。

思虑再三,维德最终觉得自己的嫉妒有些滑稽可笑。他想,放手的时候到了。又过了些日子,他自作主张,给自己在首都的旧友打了电话,为安东?尤金在首都安排了份工作,他本打算女儿放假回家时公布此事,对他而言,没什么比再次见到女儿惊喜的表情更加美好的了。

但就在那年,轰轰烈烈的殖民地独立运动爆发了。他从报纸里了解到,首都的年轻人走上街头,用罢工和停课的方式表达对军事镇压的抗议,静坐示威的人群几乎把每条主干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多年来不关心政治的维德,此刻也对民权运动的影响力感到震惊,但他最不希望的还是索菲娅牵涉其中。在主夜节前的一个早上,他如往常一样坐在前院的凉亭里看着刚送来的报纸,其中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北方的骚乱局势,并记载了几天前首都一起针对警察局的爆炸事件,一名当班警察重伤住院,而布设自制炸弹的凶手却逃之夭夭。近些日子来,这类事情在首都时有发生,维德已经很难对此产生愤怒或者同情了。他放下报纸,却看到守门人气喘吁吁,神情惊惶地向他走来,身后站着此时本该在首都上学的索菲娅。还没等维德开口,索菲娅便厉声指责他从一个被归类为的军事贵族的刽子手那里继承了爵位,利用拥有的土地榨干了自己的雇农,简直就是当代的奴隶主。有生以来第一次,维德和索菲娅大吵了一架。在争论中,维德发现,女儿的口吃竟完全好了。她用流利的语言把维德的人格贬低得一无是处,仿佛面前的男人已从她的父亲彻底沦落为阶级敌人,成了她应当打倒的对象。

这一次索菲娅的行为已经超越了维德的底线,但他依然觉得自己的女儿是被别人洗了脑。当索菲娅徒劳地在阿尔道夫街头散发传单时,维德潜入她不曾上锁的房间,小心翼翼地翻出她行李箱里藏着的每一封信,逐个读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女儿正是那天报纸上警察局爆炸案的始作俑者,而索菲娅和安东的通信里,除了表达浓郁的爱意,就是在交流对民权运动的看法。安东甚至为爆炸案的实施出谋划策,事后还专门来信表示赞赏。强忍着把每一张纸都撕得粉碎铺散在地的冲动,维德把信整齐地叠好重新装入箱中,确保不会有人发现任何异样。

很明显,安东?尤金不仅让索菲娅对底层人民乃至殖民地叛军产生了脱离实际的美好印象,更鼓励着她在反社会的路上一去不返,维德绝对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继续发生。但挽回自己的女儿谈何容易,最终维德也只想到了一个办法。摧毁安东?尤金的人格,让索菲娅看到自己深爱着的人也有着肮脏下流的一面,或许能让她迷途知返——至少维德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几天后,诸如维德借给安东的书几天后出现在一位年轻女仆房间里,或者已经去世的女主人生前用过的手表戴在了旅馆服务员的手上,有人曾看到后者与安东?尤金幽会之类的流言在卡斯坦因庄园此起彼伏,它们的源头往往是维德与仆人的闲聊。但随着流言越传越广,当然不会有人记得究竟是谁在不经意间提起了这些不那么光彩的往事,更不会有人深究其真伪。正相反,好像为了夸耀自己的记忆力般,大家都乐得在这些子虚乌有的流言里添上一笔,全然没考虑到这些不负责任的论断会导致些什么后果。

虽然这些劣迹最终还是传到了索菲娅耳朵里,她却全然没有回心转意。维德看着日历,做了一个日后让他懊悔不已的决定。尽管他即将采用的手段极为卑劣,但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毕竟,没人会苛责一位绝望的父亲。

在主夜节的舞会上,维德依惯例发表了致辞。站在市民广场的大理石台阶顶端,他看到索菲娅和安东正处于人群末尾,忘我地吻在了一起。这对情侣身旁,管家的女儿恶狠狠地盯着索菲娅,她多年来追求安东而得不到回应,此刻妒火中烧。维德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幕,他心中暗喜,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当舞会散场,安东?尤金不得不和索菲娅吻别时,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酒。尽管如此,他还礼貌地拒绝了维德送他回庄园的提议,仅仅因为近半年来对自己雇主徒生的许多厌恶。当经过一个漆黑无人的街角,他还是抵抗不了倦意,靠着消防栓沉沉睡去。

当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他眯着眼,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拷在了一起,身旁围着几个警察,他们的神情里全是鄙夷。借着余光,他看到管家的女儿仅披着一件不合身的睡衣,两腿赤裸,愤恨地看着自己。他努力回想着这一夜的经历,却始终只有一片空白,醉酒导致的头痛倒是清晰不已。

当他因证据不足而被牛堡的拘留所释放回阿尔道夫时,他已经从一个小偷摇身一变,成了人尽皆知的变态和强奸犯。更糟的是,他无从确认自己究竟有没有侵犯过那个女孩,于是他就连忽视旁人唾骂的勇气都没有了。几天后他在家里上吊自杀,没人同情,没人怀疑,就连他的母亲都不愿收敛他的尸体。

维德并没有因安东?尤金的死感到丝毫自责。他没有挥起屠刀,只是在打晕了管家女儿并侵犯了她之后,把醉酒的安东剥光衣服丢到了她的身旁,说来倒也费了他好大一番力气。只用了几天时间,维德便把这一系列事情抛诸脑后。在他看来,如果能挽回自己的女儿,他人的牺牲都显得无关痛痒。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安东死后的第六天早上,维德发现索菲娅的房门虚掩着,走进去发现女儿已经不辞而别,床头柜上摆着被砸碎的相框,破裂的玻璃下镶着的照片里,不到十岁的索菲娅泪流满面地骑在马上,旁边的自己依然年轻。他想起来自己的女儿一直害怕骑马,而当年的相机曝光时间很长,被迫坐在马背上几分钟的小索菲娅最后哭了起来,而他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他和女儿的最后一次合影。

维德也曾尝试过寻找索菲娅,但就连索菲娅的大学同学和当年爆炸案的同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就好像一粒石子沉入湖底,索菲娅作为维德唯一的亲人,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二十二年前,维德最后一次来到首都,此时他已对找到女儿不再抱有什么期望。就在他即将离开首都时,他受邀参观一次画展。正是在那里,他鬼使神差般地遇到了玛蒂尔达,也就是弗里德里希的母亲。当他第一眼看到玛蒂尔达时,他几乎以为那就是他几年来苦苦寻找的索菲娅。无论是年龄,长相,还是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都像极了索菲娅。攀谈之后,他发现玛蒂尔达是一位年轻守寡的女继承人,虽然名下有她丈夫的一笔遗产却始终伶仃无依。在对女儿的思念和对玛蒂尔达的同情共同催化下,维德发现自己再次坠入爱河。他很快娶了玛蒂尔达,第二年便玛蒂尔达便生下了孩子。

现在再回忆起当年自己的行为,维德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无论是女儿发现了他的阴谋选择离他而去,还是今日玛蒂尔达的不忠,都可算作他的报应,只是有的来得迟些。所以他一点也不恨玛蒂尔达,只为自己昔日假爱之名逼死了一个男孩而愧疚不已。他只希望,他能看到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被绳之以法,也算作他做的一件好事。或许,这能帮助他在死后的虚无中多找到几分平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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