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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虎方法与反捕方法论》第6章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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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乐正卜呼抽出短刀,刀尖戳在烈平疆的后脖颈上。她对举着刀的烈牙疆说:“我劝你不要乱动,也不要威胁我们。否则,今天这里就要见血。”

烈牙疆垂下眼睛,看着那个被用来挟持的对象,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她在大战来临前一贯的冷漠和麻木,好像早已看破敌人的本领而对接下来的练手毫无兴致。平疆看着牙疆的眼睛,但她似乎毫无感觉,只是坦坦荡荡、毫无惧色地上前一步。乐正卜呼反而笑了:“是的,我想也是这样。所以,换成他更会让你心疼咯?”随即,把刀放在姜贺敷脖子上。

这回,烈平疆看见烈牙疆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烈平疆心里好像酝酿出了一个合理答案,但是他不敢确定。他重新看向牙疆,即便出现了刹那的动摇,她脚下依旧站的稳稳的,脸色也没有变化,但是从她眼中那层覆盖着赤金细瞳的藐视敌人的雾气开始消散,她用力地睁大眼睛,好像一个因为看到自己养的心爱的小兔子被鹰叼走而呆呆地望着鹰离开的方向但是无能为力的小女孩。她确实害怕了,战神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害怕。

姜贺敷苦笑一声,说:“牙疆,何必呢?”语中似乎暗指自己是宝刀之身,并不害怕刀兵威胁。但是烈牙疆再次睁大眼睛,说:“什么叫何必呢?贺敷,不能这样啊!”

姜贺敷说:“行了!你没必要为我担心!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而且就算没有我和平疆,你一个人也能完成那件事吧!”

烈平疆联系她刚才所说的关于自己的刀的事情和姜贺敷的话语,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打量着四周包围上来的兵力,心中觉得非常不妙,即便是牙疆,作为战神,她也未必能击败这么多人。

烈牙疆看着乐正卜呼,说:“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卜呼。你和贺敷认识了那么久,比我认识你还久,你不会就这样放弃他的。”

乐正卜呼看着她的眼睛说:“战神阁下,的确,这世上除了旗鼓相当、堂堂正正的比武,还有阴暗苟且的争夺。但是,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她低下头看看姜贺敷,好像很玩味地考虑了片刻。她沉默着考虑的这半分钟里天地彻寂,孔雀河水卷着干净的碎沫,随着烈牙疆的呼吸一涨一退。乐正卜呼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刀柄,好像又在盘算她自己的小九九,但是她的算法总是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林将军说,这次的目标是活捉战神和烈将军,其他人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尤其是姜师傅。乐正卜呼说,我眼界窄,不像林将军那样深明大义,或许将军眼里看到了整个孔雀城乃至帝国的安定,但我眼里只有我深感兴趣、无法轻易松手的东西。无论是烈平疆还是姜贺敷,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乐正卜呼没有理由放他们走,更没理由把他们还给那个傲慢又不通人情的讨厌的女战神。

忽然,短刀上的反光闪了一下,像一笔肆意的银白判句。“不如就此结束吧。”乐正卜呼轻轻吐了口气,孔雀河水的潮汐像人的肺一样猛然收缩,露出了河堤上标注水深的刻度。

短刀刺出。刹那间,火星飞溅,那是肉眼不可看清的速度,战神的身影仿佛是迎着刀光而去,而乐正卜呼的短刀落在孔雀河里已是两秒钟后的事情了。林将军抬刀挡下迎面而来的第一击,退后两步,左手扶在桥柱上。事态已经不可控制,他嘴里喃喃,林氏阵式发动。一瞬间,桥面四分五裂,粉碎的大理石碎片雪花一样抛洒在空中。陈氏术式发动的间隙,战神高高地飞在空中,疏朗的乌黑长发乌云一样挡住了正午阳光,细微的光柱从长发的缝隙里落下,零零碎碎照亮了年轻士兵残存不多的生命。下一秒,那带来血腥味的暗红色长刀扫过士兵阵列,一时间鲜血飞溅,连孔雀河水都染作殷红。战神正在兑现自己的诺言,她不会没有停止杀戮和毁灭,更何况这是她最喜欢的项目之一。她轻轻踩在尚未被林氏阵式破坏的桥柱上,身轻如燕,长刀指向石桥大大小小的碎片。碎片下落的动作停滞了,它们重新升起,在空中相互牵制,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列。长刀挥落,玄武破灭道发动,通往城里的大道上士兵遍地哀嚎,鲜血汇集几乎可以漂橹,汩汩沿着街道两边的排水渠流到孔雀河里。

林、李二将军和俘虏、军官已经稳当地站在了从一开始就停泊在石桥下的平底船上。面对凛凛站立在桥柱上向他挑衅的战神,林将军抬起手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朝空中望了望,像是高手会在宿命对决中无意表现出来的高傲的走神。孔雀城的阳光将他的皮肤照的清润透亮,此时他站在血雨腥风和浊血污水之中,纯洁无暇、神态自若,仿若天神下凡。下一秒,随着他的一个手势,上城城楼轰然倒塌。见到这一幕,战神从桥柱上跳起,在极高等级的陈氏术式发动下她的行动犹如鬼魅。被士兵鲜血污脏的河水掀起汹涌巨浪,水幕之中隐约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林将军突然定睛,推出手中早早准备好的短刀,朝那个因为水幕改变了术式发动介质、时间禁锢术式受到了影响而略微停滞的女人身影投掷。制造这个机会本身就很难,如果要取得成果也只决定于一刹那。林将军心里明白使用水幕在战神运用时间禁锢经文的间隙捕捉她的身影很困难,即便成功,她的身影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她会在下一秒到来之前逃出这个圈套,更不用说那把完全凭感觉掷出的短刀了。

短刀打破了水幕,战神不见了,空中落下几滴鲜血。林将军知道自己至少划过了战神的皮肤。因为方才林氏术式发动,水面大浪不止,平底船也是摇晃不已,林将军分开两脚,稍微蹲下身稳住重心,看起来神态自若。而李将军向来不谙水性,这时正半蹲下身,伸手扶住船沿,想要稳住因为水波而颠簸不止的船体抖动。烈平疆朝姜贺敷看了一眼。

“别!”姜贺敷下意识喊道,虽然他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湮灭在千万士兵的哭喊中,显得那么没有分量,连懦夫的哭诉也比不过。烈平疆突然发力,挣开了军官的压制,左手拔出刀来,用尽全力朝李将军砍去。李将军反应很快,没有因为他的突然袭击而乱了阵脚,他从容地将梁氏术式压迫到一秒内发动,等“淬寒”真正挥下的时候他已经闪避到了另一艘船上。林将军动了动手指,乐正卜呼马上会意。歌声穿过血肉之林,从四周将这艘孤船包围,烈平疆只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然后他眼里只剩下停滞的战斗景象。不远处,城楼依旧在不断垮塌,用来堆砌城墙的巨大砖石本来是骇人地不断从高处翻滚落下,现在却优雅地悬停空中,下方的士兵呆呆地抬头望着那即将来临的生命终结之黑影,仿佛忘记了他们这些年来在学校里学会的一切知识;平疆自己的头顶不知何时飞来一条断臂,现在也挂在半空中,从伤口周围破碎不平的形状来看应该是方才那次玄武破灭道的发动所致,连筋骨连络处滴出的鲜血都还在向外渗透,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条红色的细绸带;孔雀河上掀起污浊的巨浪,青碧的河水里多了黑红的血色,那道写满战神之暴虐行径的水墙就这样静止在他面前,像恢弘沉重的战争悼念碑。最后,他终于看见了烈牙疆,她是这静止万物中唯一还在活动的生灵,因为乐正卜呼强大的时间禁锢术式,她的术式不能完全中和卜呼的时间延迟,只能以正常速度活动。她披着毛皮袍子,亚麻的袖口沾着不知是谁的脏血,她头上飘着赤红色的成年礼物,手中的长刀熠熠生辉。与此同时,三十六个乐正卜呼从河流两岸和河边高楼的窗口出现,她们个个都有乐正卜呼作为宗室乐师却双眼完备的傲慢和叛逆,她们两手持刀,口中以特定旋律唱诵时间禁锢咒文,脚下长靴轻盈踏过河岸,前来迎战。

烈牙疆的眼睛麻木了,她好像是全心投入又好像是不屑一顾,她在高高的水墙顶端站立,手中慢慢运转着长刀,那刀上暗红的辉光在正午下明暗闪烁。烈平疆看出她在为擒雀道的发动做准备。乐正卜呼的投影们一齐扑上来,忽然长刀闪动,三十六个方向同样溅血。结束了,她亲自向背叛她的人证明了她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现在,她只用厌烦一般地推开乐正卜呼们的尸体,抖抖长刀上的血迹,然后从容笑着,看向船的方向。下一秒时间禁锢解除,刚刚烈牙疆还凛然站立过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

烈平疆努力稳住身子好别倒在船板上。军官试图抓住他,他反手一刀将军官掀到河里。他用力一蹬船沿,纵身上岸,“淬寒”第一次吮吸这么多血,和他一样都变得有些兴奋。他顺势劈杀数个士兵,一路朝垮塌的城楼奔去。只有他看得见,他知道牙牙在那边,他现在只需要和牙牙汇合,然后两人就可以逃离这个现场,继续前往神女峰。至于姜贺敷和烈安东,他根本不关心,他只想着他和牙牙,牙牙和他,他们两个人只管蜷缩在他们自己的堡垒里,只管用力亲近对方的生命。这份血缘过于浓厚,乃至烈平疆无法接受其他血的参和。他光是要饮尽这血就已经口干舌燥了。

“他想抛下亲人吗!”林将军猜出了他的意图,手中的刀微微发抖。乐正卜安流露出与周遭全然不同的安静,说:“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他当然轻车熟路。”听到这话,林将军不禁皱起眉头,看向烈平疆离去的方向。

姜贺敷转头对林将军说:“我倒是有个平息这件事的办法,不知将军肯不肯相信我。”

林将军稍微舒展眉头,好像是还指望着将来请姜贺敷替他打刀一般有点勉强地笑笑,说:“姜师傅别客气,请讲。”

姜贺敷便说:“首先,我要说明,我和战神殿下并没有过于亲密的关系,所以到目前为止,战神殿下都处于未婚的状态。烈平疆对战神有执念,那是因为他们是同胞双生;我对战神有执念,是因为她是战神,能给某个无上幸运的男人带来终生荣耀的人。安东放弃了战神,是因为这份荣耀不属于乐师,他不需要了。林将军,如果您信我的过,请允许我同战神说几句话。”

林将军沉吟片刻,对站在船头默不作声的乐正卜呼说:“乐正小姐,听见了吧?你一定有办法,对吗?”

乐正卜呼的眼睛追着一路杀出血路朝城楼方向奔去的烈平疆的背影,似乎在考虑什么。她的眼睛朝上稍微一翻,用她有些低沉、并不像唱歌时的声音说:“好的。这点小问题,办法当然是有的。”

她抬手按住喉咙,张开嘴,好像唱出了什么,但是林将军、姜贺敷以及乐正卜安他们都听不见了;他们都陷入了无穷的时间禁锢之中。时间静止了,这可不是单纯的时间延缓,也不是时间流速减慢到极致的临界状态,而是确确实实的静止。她抬头看向城楼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但还可以看出它之前雄伟的模样。烈牙疆高高地站在废墟上,黄眼睛猫一样缩成一条缝,正看着她的方向。不,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会看到,在她脚下遍野陈尸的沙场中央,有一个特别出挑的身影,那人虽然也凝固在这完全禁止的时间中,但从他静止的劈杀动作来看,也可以猜出他是一个武学高手。他穿亚麻窄口的单袍,外面披一件单袖的毛皮外衣,腰带的式样古朴优美,右边腰间挂着一柄短刀和一柄长刀的刀鞘,那长刀正握在他手里,他是左撇子,那刀在他刚劲有力的左手里。乐正卜呼眼睛盯着他的左手,脚下却控制不住地慢慢朝他走去,抬手抽下插在头上的银发簪握在手里,她丰满靓丽的波浪长发一下子使她平淡无奇的五官熠熠生辉。这时她转过眼睛看看烈牙疆,她也离开了方才站立的地方,朝她走来。她们沿着以烈平疆为中心的直线慢慢靠近,手中的武器安静地等待下一步的指令,并不激动,也不倦怠厌战。

等她们离的足够近了,乐正卜呼就说:“姜师傅想同你说几句,你是否愿意暂时休战?”

烈牙疆说:“你离平平远一点,我就答应。”

乐正卜呼嘲讽般地举起手,后退几步,说:“这样可以了吗?”

烈牙疆却继续向前走着,直到将同胞挡在身后,才说:“可以了。贺敷想说什么?”

乐正卜呼说:“大概是想要通过对话来平息事件吧。你有什么头绪吗?你觉得他会说什么?”

烈牙疆稍微皱起眉头,说:“不过是让我尽早投降,随林将军回京吧。他就是这种人,肤浅,没什么志向,只对自己手头的事情痴迷的要紧,一旦痴迷的起了劲儿,就连周围发生攸关自己性命的事情他都不会关心,简直无可救药。”

乐正卜呼依旧举着两手,讥讽的笑容浮上嘴角:“哦,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他现在只一心一意痴迷战神,所以连战神的爱情也不关心吗?”

烈牙疆忽然脸红了,争辩:“什么!你胡说什么啊!”

“你在意的是什么呢,战神阁下?是那个全心全意关照你的刀匠?还是你的亲兄弟,那个为了你连家人都杀掉的同胞兼爱人?你呀,”乐正卜呼淡淡地说着,眼睛里流露出闪闪发亮的恶意,“从来没有关心过关心你的人!姜师傅要是想要你投降回京城,他早就把你供出去了!那天我抓住你,本来是要交给禁卫军的,没想到姜师傅百般阻挠,死死守着你不让我动手,无奈之下我只好让你们放松警惕,好等禁卫军援军到达。而你的兄弟,烈平疆,他被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心力交瘁倒在河边,我把他带回去,他睡了几乎一天一夜才恢复回来。他为了你压抑了多少暴力欲望,你知道吗?你明明只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屠杀机器,他却把你当个宝,小心翼翼地呵护你,把你当一个柔弱的姑娘护着,宠着,就连刚才也是想要到你身边。哦,难道你心里还在担心你的堂兄,未婚夫,那个几乎夺走了你一半的童贞的男人?“

烈牙疆还不等她说完,就怒吼着举刀杀了过来,形容可怖,平时的端正秀丽荡然无存,无论是面容还是动作都与野兽无异。“终于现出原形了啊,战神殿下!”乐正卜呼闪身往后一躲,转身逃跑,烈牙疆穷追不舍。乐正卜呼跳到平底船上,烈牙疆也跳上来,她注意到船上的人,刹那间竟然露出为难的神情,手里挥出一半的刀戛然停滞。就在这一瞬间,时间禁锢解除了;烈牙疆慌忙收住刀,姜贺敷正好抬起头来。她匆匆忙忙把刀插回刀鞘中,就跪下来凑近姜贺敷,问:“怎么了,贺敷?什么事?你想说什么?”

姜贺敷活动一下被军官压住的肩膀,看着她说:“已经够了。平疆也逃脱了,你们两个人已经可以做到了,对吧?我不会有事的。”

烈牙疆惊慌失措,伸出一手,好像想要反驳什么,但是姜贺敷摇摇头,说:“那把刀,不是我体内的贺敷。至于它为什么会发出暗红色辉光,我想,你现在应该是明白了。”说罢,他低下头,好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前额。

烈牙疆没有收回手,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说:“是这样?”

当时,她为自己的刀挑选了底胚,请姜贺敷帮忙铸造,虽说她一直在一旁看着,可打刀本来就是一项耗费时间和体力的活动,有时候姜贺敷还在打着,她自己反而无聊的睡着了。就在她睡着的时候,姜贺敷取出自己体内的贺敷,这样他才能设法弄伤自己,割开自己的皮肤使鲜血流出来。贺敷刀是以铁屑的形式与姜贺敷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的,造就了姜贺敷的钢铁不侵之身,前几天夜里两人一起睡觉,烈牙疆凭借手感和皮肤触感早就发现他身上几乎没有半点伤痕。这一点让牙疆特别珍爱,因为姜贺敷看起来是明明就是一个结实而且不失粗糙的刀匠,身材比不上平疆的修长,也没有安东的纤细,没想到脱去外衣后居然有这样特别的风采。有一个中午,因为天气很好,他们都有些昏昏欲睡,便躺在一起。烈牙疆靠在他胸前,他便搂着她的后背,亲热之中两人都脱去外衣,在中午的日光中他们把对方的身体看的一清二楚,也就是在那时,烈牙疆一眼就看见了他手臂上的白色刀疤。这大概是他身上唯一的伤痕了,如此揣测着,她摸着那个伤疤,不知不觉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怎么弄的?疼吗?”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姜贺敷笑了,他笑起来的眼睛让她目不转睛,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说:“不疼,怎么会疼呢。”

烈牙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晃了晃,她像醉酒人一样摇摇晃晃站起来,茫然四顾。林将军看见她的眼睛正在恢复原状,便抬手示意士兵们停战。烈平疆转回头,看见烈牙疆转移到了平底船上,便一边往回走一边喊她:“牙牙,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烈牙疆惊慌失措,但是竭力维持着镇静。她看看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同胞,又看看还是俘虏的姜贺敷和烈安东,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却早已经下意识把手放在刀鞘上。乐正卜呼露出胜利般的高傲笑容,再次发动时间禁锢。

在万千寂静中,乐正卜呼的声音听起来既清亮明晰又居高临下。她对烈牙疆说:“我帮你吧。我能让你和姜师傅逃跑,也能保全卜安,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烈牙疆缩着下颌,翻着暴怒的赤金瞳狠狠瞪住她,语气却冷静了下来,问她:“你想要平平怎么样?”

乐正卜呼随随便便地说:“我要他留下来陪我。这样可以吗?反正他也对你不重要了,你只要有姜师傅就够了,对吧?”

这下子烈牙疆怒色上涌,厉声道:“他是我同胞,怎么能随意决定!”

乐正卜呼懒洋洋地笑了:“也行,那你就和你兄弟走,把姜师傅留下。”

烈牙疆暴怒,吼道:“不可能!你别想了,要我跟你拼命吗?”

乐正卜呼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在我的时间禁锢之下,没有人能超越这种永无边际的静止。”

烈牙疆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区区乐师,未免太自负了。要我来真的吗?”

乐正卜呼警觉了起来,她心里清楚,即便自己有着乐正家族特殊的陈氏术式吟诵方式,也未必赢得过战神。烈牙疆看出她的忌惮,便接着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谁也不放,让我杀光这三百个士兵和两个将军,实现自力救济;要么,就放了平平、贺敷和安东哥,让我们走。否则,我就打破这个时间牢笼,让你感受一下实力差距。”

乐正卜呼久久没有回应,好像她本人也被禁锢在了静止的时间之中,方才因为对战神本人的敌意而产生的高傲和鄙夷荡然无存。现在,乐正卜呼面前不是那个稍微有一点姿色却游走于多个男人之间、既不承认自己移情他人也不否认自己非常享受多个男人无条件宠爱的傲慢女人,而是一个货真价实、两拳紧握着露出狰狞笑容的战神。乐正卜呼睁大眼睛凝视着她,就像发现了一个比事后躺在自己身边半梦半醒说着胡话、奄奄一息的烈平疆还有趣的对象。她捏紧了拳头,好像她全部的聪明才智刚刚因为一点小情绪流走了,而她现在总算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和力量把他们取回来。最终,她说:“虽然我很喜欢烈平疆,但是事到如今,相比烈平疆,我倒是对战神的实力更感兴趣。这大概也是我始终嫁不出去的原因……不过,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倒是宁可终身一人。这世上,比爱情更奇妙、更有趣、更值得付出一切的事情,真是好多好多啊!”

烈牙疆愣了一会儿,反而露出温和的微笑:“说的有道理啊。男人把我们当抚慰道具的时候,没想到我们也不过视他们为临时伴侣罢了。爱情没有什么意思,那只是心血来潮和一时寂寞带来的扭曲愿望。只有亲情是可以依靠的,因为亲情建立在无法抛弃的血缘关系和长期的朝夕相处之上。还有……刚刚我为什么那么惊慌?不是因为被贺敷的关爱而感动,根本不是。我只是发现自己欠了很多根本无法偿还的人情,在这种人情紧紧相逼之下,我竟然毫无他法,只能以身相许。”

乐正卜呼像是猜透了小姑娘心思的大姐姐一样笑了,稍微低下头暗自回味着方才小姑娘话里的青涩味道,声音带笑,说:“那就有劳将军了。拭目以待。”

烈牙疆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好的。”

烈牙疆抬头看向天空,嘴里喃喃着什么。乐正卜呼仔细听取,觉得也不过是普通的陈氏术式经文,但是她一看到烈牙疆,就知道这经文的不同凡响之处了。随着经文的念诵,一些黑色的斑纹逐渐在烈牙疆眉眼和额头显现,藤蔓一般交错延伸的黑色的纹路不断扩大他们的触角,一直爬满烈牙疆的面颊和脖颈,在乐正卜呼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黑色的斑纹包裹了烈牙疆的身体。如果现在烈牙疆脱去衣物,乐正卜呼将看见一个浑身布满老虎斑纹的雪白人类胴体。烈牙疆仰头看着天空,好像在等待什么,乐正卜呼也抬起头。天空是静止的,连云朵也固定了它们向来变化莫测的形状,太阳热辣辣地晒着,看起来和任意一个平凡的午后都没有区别。烈牙疆转头看向城楼的方向,拔出长刀,指向那片废墟。

乐正卜呼感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流逝,她亲眼看见那被林氏术式摧毁的城楼正在一点一点修复,同时无数飞散的石块也重新集中于孔雀河上,一座石桥逐渐成型。这时她说:“你不过是改变了物体中的时间罢了,这个空间的时间掌控权终归还在我手里,你不过是在空间的一角修修补补,做些小工作罢了。”

烈牙疆转过头,虽然脸上斑纹横生,但是那眉眼中的端庄优美丝毫不减,仿佛她生来就有这些斑纹,这些年来她只不过是把斑纹盖住了。她说:“不要着急,还没有结束。”

现在为止,乐正卜呼目所能及的一切建筑和人都恢复到了战斗开始前完好无损的模样。她稍微倒吸一口气,即便只是这样,也已经是她难以做到的。烈牙疆忽然举起刀来,狠狠劈开空气。

就因为她这一记劈杀,空间撕裂了;仿佛是几百人的业力同时发作,顿时山崩地裂,天地垮塌,但是对于乐正卜呼和烈牙疆而言,这些灾难只属于背景里这些人,不属于她们。那些人活在受空间时间同时束缚的世界里;对于乐正卜呼而言,时间已经不是束缚,但终究是她继续前行的障碍。但是,对于战神烈牙疆来说,这些束缚已经不存在了,她无所谓时间也无所谓空间,她可以在时间中自由的来去。但是,很明显,之前她都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明明可以掌控一切,她为什么宁可颠沛流离?

“对于你这个问题,我可以这样来回答。首先,我并不是可以随意穿行于时间中的,只有在时间完全禁锢的情况下,我才可以比较容易地完成这个目标。除了你,我还没见过别的人能做到这一点。然后就是生命体验的问题了。我堂堂战神,完全可以体验一往无前的驰骋快感,那自然不必依靠这种雕虫小技苟且了。即便今天天时地利人和,我也不会将时间退回到一切开始之前。我活着,”烈牙疆看向漆黑的远方,此时空间已经完全坍塌,乐正卜呼也感觉不到任何时间的流动,“快意充分地活着,就像浸浴在鲜血里,浑身上下都敞开着渴求生命和活力。但是,我固然追求纯粹力量,也舍不得恩人和同胞,为着他们的缘故,我宁可放弃这个天赋,也要陪着他们死去。”

乐正卜呼看向她目光远远凝望的方向,那里渐渐走来一个人影。那个身影消瘦憔悴,没有认真梳理过的长发惨淡地飘在脑后,身上只穿一件袍裾破碎的白色单袍,仔细看去衣服上、小腿上都有已经发黑的血迹,整个人就像一个女鬼。但当那人逐渐走近,乐正卜呼就看出她眉眼间的秀美和无法比拟的端庄,意识到她并非常人。烈牙疆迎上去,伸手拉住她。

“我!”那个憔悴的女人忧郁的双眼红了起来,好像下一秒泪水就会喷薄而出,但是她的瞳孔已经干涸,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烈牙疆抱住她消瘦的双肩,低下头,默默地替她流下泪水。

“既然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就用这个请求和你交换,行吗?”憔悴女人苦苦哀求着,枯枝一样的手轻轻抚摸着烈牙疆的后背,“这不仅仅是一个交换条件而已,你也明白的。我……后悔呀!同源之血一旦交融,带来的灾难难以想象。也算是为了你腹中胎儿和你的夫婿,求你再考虑考虑吧!”

烈牙疆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通了一般放松下来,下巴放在女人骨骼突出的肩膀上,闭着泪水不断外涌的眼睛说:“这怎么行呢?这个孩子是要用来和家神周旋的,没了他我们不就只能屈服于家神的淫威之下吗?”

女人也稍微愣住了,但是很快就露出惨淡的微笑,眨了眨干涩而发红的眼睛说:“好吧,即便如此你们也要和家神周旋吗?你们有周旋的余地吗?要知道,即便是战神,也只是烈氏虎族家神管理下的一个族人罢了。只要你还是烈氏虎族的一员,就必然服从家神律法的管理。”

烈牙疆哭的更伤心了,旁观的乐正卜呼反而不知道是烈牙疆在伤心,还是那个女人——烈铜生在伤心。烈牙疆琥珀一样的眼里汩汩流出烈铜生的眼泪,两个战神相拥谈话,她们的生命本为一体。

烈牙疆抽泣了起来,说:“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但是,如果我死了,平平会伤心的死去不可。他又不能脱离时间,所以即便都是在死后,我与他也不能再相见了。那就不要死去啊,宁可在地上爬着,苟且活着,也要和他在一起,生命本来短暂,怎能随意抛弃这几十年呢?为了顽强活过这几十年,我们必须斩杀家神,否则不知哪一天我就离开他了。为了暂且保住我目前的性命,我必须守住我腹中的孩子。”

烈铜生呆呆地听她说着,明白了她的苦心,不知不觉竟然悲从中来,心中痛苦和无奈就像撕裂出了一个大口子,烈牙疆泪流满面。烈铜生带着哭腔说:“为什么你会执着于自己的同胞呢,就像我一样?我若早些知道满尊是我亲弟弟,哪会有后来的天崩地裂呢?满尊没了,我感觉自己也没了,好像血缘里缺失了很大一部分。那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和满尊的血缘关系呢?所以,我想劝你,放弃同族男人吧,他们只会给战神带来灾难。反而是那个为武器奉上血液的人,他才是最忠诚的信仰者,他信仰武力犹如信仰战神,他将自己的意志灌注在自己的刀里,通过战神实现自己的愿望。只要你一日还是战神,他的信仰就一日不会改变。我早就劝过你,看来你虽然依旧没有明白个中道理,但是总归是走上正途了。不过,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可以苛责你。现在,我求你,你就满足我这个要求吧……”

烈牙疆的背影好像晃动了一下,但定睛看去又好像丝毫未动。“你要我选择……可是,万一这只是我一厢情愿,该怎么办?”

烈铜生微微一笑,像母亲看着不知所措、满脸通红的初恋女儿,说道:“怎么会呢?只要你报之真情,他也一定会回应你啊。”

烈牙疆好像是下定决心了,点了点头。随即烈铜生的声音消失了,乐正卜呼再看向烈牙疆时她怀中已是空无一物。烈牙疆颓然跪倒在地,手里的长刀当啷掉在地上。乐正卜呼走上前去,问她:“怎么办?”

烈牙疆虚弱地叹一口气,随即振作精神,说:“先解除这个脱离时间的牢笼,回到方才那个牢笼里去。我要——”

22、

流水声沿着木船的船身沙沙向后延伸,姜贺敷的意识随着那流水与木船轻轻刮蹭的声音飘离的很远。他慢慢睁开眼睛,面前是船舱漆黑的顶棚,泛黄的阳光从头顶一侧往脚侧灌进来。他慢慢转动脑袋,就看见了睡在自己身旁的另一个人。那是他还在术式学院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的一张脸,这个人每次出现都使他下意识地给自己安立“护花使者”的身份。烈安东,或者说乐正卜安,他苍白秀美的脸上挂着疲惫的睡容,在深色而且绣样华美的乐师服装映衬下显得格外娇弱。他翻身坐起来,看见船头摇橹的人和他旁边盘腿而坐的沉默背影。

烈平疆好像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转过头来,手里划船的动作也停下了。姜贺敷会意地上前来代替他,烈平疆进船舱休息去了。姜贺敷摇橹,余光瞟着坐在一旁的沉默身影。烈牙疆望着前方不可确定的某点,坚决地不回头,像是在赌气。姜贺敷想来想去,也没敢和她搭话。

他摇了一会儿橹,听后面船舱的动静像是乐正卜安也醒了。于是接下来就是烈平疆、姜贺敷和乐正卜安轮流划船,无论是谁掌橹烈牙疆都坚决不回头看一眼。天黑了下来,三个男人商量决定晚上就在附近的小镇借宿一晚,烈平疆象征性的问了牙疆的意见,没有得到回应,大家只好就这样决定了。小船靠岸之后,烈牙疆第一个跳下船,头也不回地往镇子里走。大家只好默默跟着她。

烈牙疆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表明了借宿意愿。老太太看看他们四人,有点困惑,好像又有点忌惮,拒绝了。烈牙疆好像有点生气,下意识把手放在刀鞘上,这下子老太太吓坏了,连连尖叫,引来整条街的开窗询问。于是四人只好离开这条街道,换了一处街道后由卜安出面,才得到了接待。

四人坐在这户人家的餐桌边,个个沉默不语。女主人大概也觉得这个由军人、工匠和乐师构成的组合有点奇怪,就问:“你们互相认识?”

卜安说:“是的,我们是同学。”

女主人好像放心了,接着说:“同学一起出门,还真是少见啊!对了,这两个像是兄妹,是兄妹吧?”

卜安说:“我是他们的堂兄。”

女主人又问:“那这个小师傅呢?”

卜安犹豫了一下,看向姜贺敷。姜贺敷也犹豫了,只好说:“我是……我是——”

烈牙疆说:“他是我丈夫。我们刚结婚不久,和我的兄弟一起出来办事,我们以前都是同学。”

三人齐刷刷看向烈牙疆,这是她解决孔雀城事态后第一次当着他们说话。只见她一脸冷淡,左手下意识摸着刀鞘,好像有些烦躁。烈平疆碰了碰她的手,她马上就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误解,便不摸刀鞘了,只乖乖坐着。

夜里,烈牙疆和姜贺敷睡在一起。烈平疆辗转难眠。

次日,四人再次出发。烈牙疆开始正常说话,但是处处避免同他们中的单独某个人说话,总是望着空气说着不知道针对谁的话语。大家好像都很累,不论是心累还是身体累,总之没有人划船,只任小船顺流而下。天黑的时候他们再次上岸。

这次借宿时,烈牙疆绝口不提自己和姜贺敷的关系,只说自己和烈平疆是同胞。当夜烈牙疆和烈平疆睡在一起。姜贺敷辗转反侧。

他们再次出发的时候,刚在船上坐下,卜安就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不知今晚战神会垂青谁呢!”好像非常讥讽,至少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烈平疆听得有点不快,便说:“至少不会垂青你,你放心吧!”

卜安冷笑,反驳说:“怎么,被外人抢了同胞,你也嫉妒了?我也嫉妒着呢!”

姜贺敷本来想置身事外,可事到如今,听到“外人”这个词他的确能使他恼火,于是他说:“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感情,你们俩都冷静一下。”

没料他这一说话反而招来了更多的不满。烈平疆的瞳孔几乎缩成一条缝,这样看起来他和牙疆简直如同一人。他反问:“这点小事?就为了这点小事,我杀了全家千里迢迢要到北疆来,还要和我堂兄怄气?好啊,反正也就是件小事,我不管了,你管!牙牙要是出了意外,就全算在你头上!”

卜安倒是挺冷静,但说出来的话也听着不是味儿:“确实不是什么小事,但是对于姜师傅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姜师傅和我们没什么血缘关系,牙疆出了什么事也伤不到姜师傅身上。”

听到这样的排外性发言,姜贺敷已经很是愤怒了,但看在大家还要一起前行的份上,他还是强忍怒气,两只大手按在膝盖上,手臂上勾勒出刀匠特有的粗犷肌肉线条,算是比较冷静地说:“你们以为我不把牙疆放在心上吗?我倒是很有把握啊!反过来,你们俩中有没有谁是真正为了牙疆来到北疆的,这才是最值得怀疑的事情。”

烈平疆咄咄逼人:“我就还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加入我们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协助乐正卜呼抢走了牙牙,我还有点奇怪,也不至于怀疑你。至于乐正卜呼,我本以为她是出于好心,没想到她另有算盘,把我们都卷入了麻烦。所以现在我对你完全没有信任,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烈牙疆从船头转过头来:“平平,别苛责贺敷。他也有他的苦衷。反正我是原谅他了,你也就放他一马吧。”

烈平疆没想到牙牙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插嘴,愣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好转过头不理姜贺敷了。卜安轻轻吐口气,看了姜贺敷一眼,也自己朝另一个方向坐下了。这时烈牙疆从船头走过来,在三人的目光中走到姜贺敷身边坐下,四只赤金瞳紧紧捕捉着那一双轻轻包裹住姜贺敷放在两膝上长满老茧的大手的纤秀小手,她露出有点勉强的笑容,好像是在掩饰什么:“有人请求我了,她哭得很伤心,说求我满足她这个要求。我和她没有冤仇,算得上有一些缘分,我也就不好推辞了。”

“那是什么?”烈平疆警觉地抬起头问。烈牙疆便解释说:“我之所以打破乐正卜呼的时间牢笼把你、贺敷和安东哥都就出来,都是因为那个人的帮助。其实,在理论上时间牢笼是不可打破的,因为时间的停滞必然意味着相对流速的产生,一旦牢笼打破,我们就相当于穿越到了未来,这当然是违背‘穿越法则’的。乐正卜呼的解决办法是逐渐加快时间流速,当牢笼内外的时间流速相等时,牢笼也就自然消解。但是,对于不是乐正宗室的人来说,最多只能做到减缓时间流速,而不能加快,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只能强行打破时间牢笼,同时因为违背了穿越法则,我必须拿自己以前的一段时间来补偿现在时间牢笼破裂后丢失的那一段时间。”

优等生乐正卜安听到这里,说:“这样固然符合穿越法则,也不会超出陈氏术式的理论框架,但是,你拿来做补偿的那一段时间该从哪里抽出来呢?无论你从自己已经度过的生命的哪一段剪下同等长度的时间作为补偿,你的生命都会向‘过去’坍缩,你也就无法和我们立足于同一个时空了。”

烈牙疆说:“安东哥果然清楚。我确实取走了一段属于‘过去’的时间,但是那实际上不是我的时间。对于某些人而言,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我取走多少都不会对他们产生影响。接下来就只是他们的意愿问题了。”

乐正卜安睁大眼睛,几乎要站起来了:“那是什么人?既没有时间概念,又可以表达意愿……这是游离于先行术式体制之外的现象,牙疆,你是怎么做到的?”

烈平疆感觉自己没太听懂,悄悄看了姜贺敷一眼。姜贺敷看起来也是一脸茫然,他便稍稍放了心。他和姜贺敷的毕业成绩差不多,但都比烈安东低一个档次。

烈牙疆对着乐正卜安说:“这和个体的生命体验有关,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些人能做到。有一种现象,叫做‘灵魂延续’,安东哥应该听说过。陈氏术式指出,我们一旦开始了对时间控制的练习,最终一定会进化成为凌驾于时间之上的物种。实际上,凌驾于时间之上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每个人都能做到,只要有血脉。在血脉上紧密联系的两人,无论隔离多少时空都能共享时间,我就是利用了这段时间。我从小就体会过这种现象,这是因为我有幸拥有一个同胞兄弟,我们俩血脉的相同程度已经达到了几乎可以随时交换生命的地步。后来,我又体验到了另一种‘灵魂延续’现象,那是……”她稍微皱了皱眉,“是在平平的成年礼上。那是另一种‘灵魂延续’,这个延续的时间非常久远,久远的以至于那个人的肉体已经湮灭,时间对于她而言也就不必要了,但是,由于我是她的‘灵魂延续’,她也就能实现意思表达。”

卜安稍微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正是他们四人和乐正卜呼第一次齐聚一堂的场合。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再提起,尤其是当着牙疆的面。但是牙疆自己说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们看到了什么,反正我没有看见敌人,我只看见停滞的时间,就像一条被冻结的大河,我站在凝固的浪花拍打着的岸边。河的另一岸有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她看见我之后,就走下河床,踏着冰面向我来了。我刚开始有点害怕,但是当我看清她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眼睛之后,我就不怕了。她也是虎族人。”

烈平疆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奇怪了,就看了卜安一眼。没料卜安聚精会神地听着,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暗示。反而是姜贺敷,刚刚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现在反而露出了深思的神情,好像是牙疆的讲述引起了他的共鸣。

“她的眼睛虽然是虎族人的眼睛,但是那双眼睛是干涸的,流不出眼泪。我感受到她的悲伤,就替她流出泪水,她就惊奇地问我,怎么会知道她在为谁伤心。我说我知道,因为那个人我也认识。就是这个女人,在之前的战斗中她把时间借给我,作为回报,我要完成她的请求。”

那时候,牙疆刚刚说出自己也认识他,站在烈牙疆面前的就女人愣住了,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顿了顿,还是没有开口。下一秒,牙疆的眼泪就像决堤一般,从脸颊上一直滴落在地,几乎汇集成小小的溪流,流入了冰冻的时间大河。

牙疆抽抽噎噎地说:“你太不吝惜自己的眼泪了。刚刚那第一个人已经耗尽了你的气力,你却还为第二个人将你终生的泪水流尽。虽然我敢说自己认识第一个人,就是你来到我面前时心中怀念的那个人,但是我并不认识方才你撕心裂肺为之哀悼的第二个人。他是谁?为什么值得你撕裂自己哀悼他?”

女人说:“不仅是我,还有另一个人,因为他耗尽了无数轮回的福报。一旦堕入无常就再也不能转托为人,相比之下,还是我的泪水更廉价吧!”

牙疆吃惊地问:“他到底对你们意味着什么,值得你们为他付出这么多?”

女人说:“那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好就像血脉一样融入你的身体,有时候你感觉你们本质上就是一人,但是却在极度亲近的时候恍若梦醒,发现你们原来是两个人。当你们分开的时候,就像肺腑被撕开,心脏开裂,肝胆破碎。”

牙疆说:“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也认识他,但是总不及对第一个人认识那么深。那个人……那个刀匠,他一直活着,只要他的刀活着,他就还在。他和他的刀融为一体了,他行走的时候会带来一股古老的战场气息,我特别喜欢。但是,这种喜欢总不能超出对第二个人的喜欢吧,这样就不平衡了!”

女人说:“为什么一定要追求血脉呢?直觉是正确的,但不一定是最好的。直觉的爱会带来浓烈的生命碰撞,但是结局也是血腥的。所以,你要感知到第一个人的好,但是目前你还不会觉得他值得你喜爱,你还需要成长,那之后你才会明白。”

牙疆说:“真是奇怪。你明明更喜欢第二个人,却在为第一个人辩护。”

女人说:“因为我对他们的感情不一样。那时候我弄错了自己的感情,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我固然深爱第二个人,但是这种爱是没有意义的,很快你也会明白的。至于第一个人,那是一份高贵之爱,也许过于冠冕堂皇使你厌烦,但是等到你看见那光辉背后满怀柔情的小心翼翼,你就会明白了。现在,只是因为你还不够成熟,你必须等到自己足够成熟,才有资格爱上他。”

烈牙疆说:“难不成我现在的等级比他还低吗?原来是我配不上他吗?好吧,那我就再等等,我倒是很希望看到我配得上他的那一天。”

后面的内容牙疆没有讲出来,只是自己在心中默默想了一遍。成年礼之后,有了未婚夫的烈牙疆本来还希望那人可以逆转目前的姻缘,可是他始终没有出手。终于牙疆等的不耐烦了,一方面是恐惧自己始终不够成熟,另一方面是好奇姜贺敷到底好在哪里,才抓住机会和他亲近了起来。两人虽然在肉体上亲近了,结合了,但是烈牙疆始终觉得自己并没有像烈铜生预言的那样深切地爱上他。她现在也不明白,像姜贺敷那样没什么骨气、没什么血性,眼里只有自己的刀和家业,不愿意冒险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但是她的确喜欢和他一起说话,因为他的语句里有一种特别的刚硬节奏;另外她也喜欢和他一起行动,因为他的行事风格让她觉得虽然捉摸不透但总是有些令人心花怒放的出乎意料;还有,她不知不觉已经喜欢上和他睡在一起,喜欢他亲近她的既粗鲁又小心翼翼的方式,有时候她心里会把他和平平做对比,暗自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过平平的好了。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点窘迫,耳朵热了起来,她下意识抬起头,发现其他三人都在看她。

“她的请求是什么?”烈平疆问道。烈牙疆顿了一下,露出抱歉的神色:“平平,即便是你,我也有不方便讲的事情。”烈平疆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那我呢?”姜贺敷忽然问道。烈平疆和卜安对视一眼,好像是在嘲笑姜贺敷的自不量力,没想到牙疆吐口气,扬起声音说:“你倒是可以。不过,对于你,我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23、

自从妹妹结婚后,夏宫天在京城就有了新的依托之所。夏宫云嫁的赵子云,是现在禁卫军里赵将军的弟弟,也在军中任高职。他在京城有一处私宅,夏宫云常年住在那里,一边照顾丈夫一边和禁卫军女眷社交。前段时间,正当夏宫天为了烈氏虎族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妹妹那边传来喜讯,说是宫云怀孕。现在赵子云一碰见夏宫天都满脸笑容,叫他“夏将军”,各种出力帮忙自是不用说。

双胞胎妹妹怀孕了,怎么说也得常去拜访,于是现在夏宫天成了妹妹家的常客,每天都在那边吃过晚饭再返回总营。要在下班后去妹妹妹夫家,就难免要和同单位的妹夫一起行动。这天,夏宫天和赵子云下了班一起从总营往外走,就听见赵将军叫他们。原来赵将军也要来家里吃饭,于是亲家们一起走着,聊着天。

赵将军,大名叫赵维文,是赵子云的大哥。赵家只有这两个儿子,兄弟年龄相差比较大,赵子云从小就在赵维文的保护和指导下,兄弟关系向来很好。夏宫天比赵维文起码小个十岁,平时在工作上都是听从他的教导,总觉得赵维文严厉又不近人情,有时候甚至显得刻板。但是,看到赵维文在弟弟面前温和关爱的一面,夏宫天不禁想到,在每一张可恶嘴脸的背后都是一个挑起家庭大梁的慈爱父亲。

男人向来善于隐藏自己的八卦之心,但是一到只有男性朋友的场合,他们也就不顾什么面子了。赵子云问夏宫天有没有女朋友了,夏宫天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回答。虽说这么一问他心里确实跳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但那姑娘……

赵维文将军揶揄亲弟弟:“夏将军这是要将青春献给禁卫军,才不像你,整天就惦记着自家老婆了。”

赵子云哈哈哈傻笑,估计脑子里除了怀孕的妻子也没什么别的了。三人一起到达家里,夏宫云在侍女搀扶下出来迎接,宫天见到她两手扶腰脚步蹒跚的样子十分心疼,叫她赶紧回去坐着,赵子云亦然,赵维文亦然。三个大男人婆婆妈妈七嘴八舌,总之都想说“孕妇就快去好好休息”,但是光是为了表达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就让他们在玄关耽搁了五分钟。

等大家都坐好,才正式开始了聊天话题。赵维文说:“听说孔雀城的事情了吗?”

赵子云说:“啊,是。”

赵维文问弟弟:“你怎么看?”

赵子云耸耸肩,说:“依我看……个人观点,我就觉得李将军和林将军是去找打的。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没可能保全颜面退回来。”

赵维文看向夏宫天,宫天说:“李将军和林将军是有点情绪化了。因为战神曾经在比武中杀死了他们的子弟,就要借这个嫌疑去和战神算账,确实显得缺乏理性。目前来看,不如等我们看清了烈将军和战神的动向再采取行动——”

“平疆他们怎么了?”宫云突然扶着门框出现了,直直盯着宫天问。赵子云连忙起身去扶她:“没什么事,你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烈将军和战神只是被怀疑是造成烈氏虎族祖宅大火的凶手,你想想,谁会没由来的烧掉自家房子呢?”一番好劝,宫云才算是勉强同意,回去休息了。

赵维文看到宫云的身影消失了,就转过头给宫天和子云斟酒,然后自己也拿起小酒杯,像是在犹豫什么一样,酒杯一直握在手里,却始终没有送到嘴边。宫天已经喝下一杯,放下酒杯才发现他的不对劲。

“是这样,”赵维文心事重重地把酒杯原封不动地放下了,“你们知道太史局的司马算衡吧?”

“司马算衡,这个名字与其说是司马家族的一个子弟,不如说是一个官职呢。”夏宫天似乎是预感到他会说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赵子云补充道:“据说现在的那位司马算衡还很年轻,顶多二十岁的样子。我们后勤有一个军官娶了司马家的女人,对这些知道的比较多。据说,这个司马算衡是十五年前找到的,他小时候就因为疾病瞎了双眼。他的父母因为这个抛弃了他,司马宗主就收留了他……毕竟,他的特征与接任司马算衡的要求完全一致。”

“那……是真的吗?”赵维文压低声音,“说司马算衡能与所有家族的家神交流,能调和他们的不同需求,维持帝国的稳定和秩序。”

“当然是真的!司马算衡的能力都是由皇帝陛下亲自确认的。对了,哥,你刚刚想说的是什么?”

赵维文接着说:“你们知道司马鸣宣吧?司马宗主的长女,虽然还不是宗主,但已经接手太史局所有事务的被朝廷称为‘太史公’的女人。三天前,林将军找上她,想让她为自己的孔雀城之行占卜。夜里,他们一起在天文台上观星,司马鸣宣就告诉他,他这一次去孔雀城是徒劳,但是并非没有意义。只要京城重新派遣将领去北疆,就能再次捕捉烈氏三人和姜师傅的行踪,并且……”赵维文深吸一口气,“能够制裁不义。”

夏宫天重复道:“不义?也就是说,司马鸣宣她是说……烈平疆他们是凶手?”

“所以林将军直接去了,失败后立即返回,开始着手安排下一次出征北疆。这一次,必须要重新派遣将领,于是他就找我商量过了。”赵维文看了夏宫天一眼,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夏宫天冥冥之中,不知为何手中的酒杯咔哒一声碰到桌面,造出突兀的声响。他索性把杯子放好,再把手慢慢抽回来放在自己腿上。终于,像是接受了什么,他抬起头。

“我吗?”夏宫天直直看着赵维文。“是。不止你、我,还有姬莉叶,以及太史公司马鸣宣本人,我们四个。”“太史公本人为什么要去?”赵子云问。“大概是为了同司马算衡保持联系。因为这次出行,涉及的家神有烈氏虎族、孔雀乐正、刀匠姜氏、远东夏氏、中原赵氏、草原姬姓,这是六个大族啊,这些家族的家神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赵维文皱着眉头喝酒,“要协调好它们之间的关系,少不了司马算衡这个斡旋人。而他双目失明,不能离开太史局,其余司马族人又没有知晓家神言语的权限,自然只有太史公亲自上阵了。”

夏宫天快速朝方才妹妹出现过的门边看了一眼:“宫云就要生产了。”

赵维文说:“不会很久的。太史公很乐观,说一个月内应该能搞定。这边由子云照看,宫云不会有什么大事,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放心吧。明天就回有正式的命令,讽刺的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按照惯例,禁卫军的出征令是以战神名义签发的,可这次我们可是要去和战神作对啊。”

“能行吗?那毕竟是战神和战神的双胞胎哥哥,”夏宫天的冷汗已经悄悄沿着鬓发流下,“我很清楚的,我在术式学院的时候就和他们很亲近。我知道自己和烈平疆之间的差距,更不用说战神了……”

赵维文打断他:“司马鸣宣占卜的结果很乐观的,别担心。”

虽说不担心,但是这天的晚饭气氛的确不算热闹。宫云似乎察觉了这件事情,在晚饭间就哭了起来,问宫天是不是要去和平疆、牙疆和老姜做对手。赵维文给她说,他们只是要把战神请回来,这样一切就会安定下来,她好像相信了。饭后不久夏宫天就和赵维文一起告辞了,两人走在返回禁卫军总营的路上,不免会讨论出征北疆的事情。

赵维文说:“这次要求我们四个人去,不能带部下,一切都由我们亲自动手。我们俩还好,早就认识了,还是亲家,现在麻烦的是那两个女人。我和姬将军基本没说过几句话,至于司马鸣宣我只有上朝的时候见过她,隔行如隔山啊。”

夏宫天说:“我进入禁卫军之前就认识姬将军了。她人还不错……”

赵维文点头附和:“嗯,挺好看的。”

夏宫天说:“不不不,我是说她人品挺好。她和我同级,当时在术式学院里就很有名了,是个出了名的厉害女生。长相漂亮,成绩优秀,总之是我们年级上的风云人物之一,有时候我们会把她拿来跟烈牙疆比较。可是,烈牙疆再厉害,也没有她漂亮呀!”两人相视一笑,夏宫天继续说:“还有,就是术式学院里人尽皆知的……姬莉叶追过烈平疆!”

“真的假的?”赵维文大吃一惊,“她那样的女生,会主动追求别人吗?”

“这可不好说。平疆是烈氏虎族的下任宗主,双胞胎姐妹是战神,成绩优秀,长得利落好看,而且从来不与姐妹以外的女生交往,你想,如果能赢得那个不同寻常的烈平疆的心,那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功绩呢!我不知道姬莉叶怎么想的,但是她的确很认真地追过平疆一阵子,到最后平疆见到她都躲着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反正我们都知道烈牙疆和姬莉叶关系不好,似乎是见了面就难免会冲突。

我们二年级的时候,为了参加一个京城大学举办的竞赛,需要组成一个六人队伍。同住公寓的有五个人,就是我和宫云、烈平疆牙疆和姜贺敷,还缺一个。有一天我们一起上大课,课上老姜一直盯着姬莉叶看,还不停地对我说:‘你看那个女生,真的好漂亮啊!那种美貌真是纯粹啊!’老姜一直都这么肤浅,他喜欢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有张漂亮的脸,但是对他而言重要的也只有脸罢了。也是因为这个,他的审美的确很好。于是我就说:‘那你去叫她参加我们的队伍吧?’老姜同意了,下课后就去和她搭话,不知怎的她竟然答应了。其实,她刚刚加入我们的时候还是挺尴尬的,毕竟我们五个早就认识了,她在我们队里就像一个外人。宫云向来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很快就和她熟络起来,她也融入了我们。

老姜一直特别照顾她,这一点似乎让烈牙疆有点不爽,但那是在姬莉叶正式追求平疆之前。我一直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牙疆会对她那么反感。是嫉妒她吗?战神何必嫉妒凡人呢?是因为老姜吗?战神压根不把刀匠放在眼里啊。战神也是女人,女人真是难懂。

后来宫云给我说,姬莉叶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常常在家养病,在她接任将军之前姬老爷子就很少去总营了。另外就是,姬莉叶的母亲是外族人,异邦商人的女儿,但是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回故乡了。这反而挺让人同情的。宫云把这些给牙疆讲过,但是她依旧不待见姬莉叶。后来姬莉叶追平疆,牙疆就更讨厌她了,连提到她的名字都会皱眉头。”

赵维文听完,想了想,问:“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姬将军才被选中参与这次出征的?”

夏宫天摊开手:“应该还不至于吧?都是学生年代的事情了,谁还会当真呢?”

不知不觉的,他们看见了禁卫军总营的大门。天色黑透了,这时总营里的各个警戒点该点灯了,虽然只是营地路径交叉处的一盏小灯,在这偌大威严的禁军之地,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是别有诗意的。夏宫天的父亲很早就对他说过这个景象,将夜间的禁卫军总营描述为“漂浮在疏朗星空中的巨大乌云”。可是今天从不远处看去,总营里竟是灯火通明,作为两人中的年长者,赵维文首先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抬手拦住走在身边的夏宫天,警觉地发问:“发生什么了?”两人停顿片刻,观察了一下情况,加快速度朝总营走去。正门的警戒与往日无异,两人进入,却看见正对大门的武殿下站着一些人,他们围在高阶下的某两个人周围,手中提灯,无言肃穆。两人走近,吃惊地发现站在保卫圈中的是太史局的人。

眼睛上蒙着黑布、穿黑袍的就是司马算衡,这样看起来他的确很年轻,脸上白白净净的,柔软的额发落在遮住眼睛的黑布上,身材纤细,像个还没长开的少年。扶着他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她有一双冷淡但是极度清澈的眼睛,之所以说她面无表情,是因为她放弃了喜怒哀乐,她的生命早就超越了人世的短短百年,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庆贺或者值得气愤的事情了。夏宫天不禁想起,司马宗主都会继承上一任宗主的所有记忆,如此相互传承千年,他们的宗主总是因为历史本身厚度的沉重而不堪重负,多半早早死去。在夜晚的灯光下看去,司马鸣宣的脸色不太好,显露出病态的苍白色,再看她瘦弱的身躯,夏宫天不禁怀疑她能否在北疆征途中坚持下来。

司马鸣宣看到他们俩,微微点了点头,说:“赵将军和夏将军来了。”她这话是说给司马算衡听的。司马算衡抬起左手臂,说:“那请鸣宣姐姐扶我上武殿吧。”

赵维文说:“现在战神不在,你们这样擅自上武殿会招致烈氏虎族家神的愤怒。”

司马鸣宣说:“我知道。”这三个字斩钉截铁,好像是看透了一般,流露出一种极度冷漠的态度。赵维文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只好和夏宫天以及其余兵士一起站在台阶下目送司马鸣宣和司马算衡走上武殿。

“那就是帝国本土之内拥有最高智慧的人。”有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从后面传来。夏宫天和赵维文回头,在士兵高举的灯火下看见了一个火光落满长发的女子。这是因为她的发色浅金而几近银白,在夜晚的光线下本来是看不出颜色的,现在被火光一照,自然染上了火的颜色。姬莉叶向两个男人稍微点了点头,走上前来,和他们并排站在阶梯下,望着太史公和司马算衡拾阶而上的背影。“夏将军,好久不见。”

夏宫天点头:“是啊,毕业后真的没怎么见过你了。那时候我们一队参加比赛的事情,如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呢。”

姬莉叶礼貌又漂亮地笑起来,微微收起下颌说:“是啊,那段回忆的确是非常美好的。夏将军,宫云最近还好吗?”

“她要生孩子了。”“啊呀!真是可喜可贺。孩子出生后,我一定亲自拜访。”

赵维文稍稍转过头,朝姬莉叶的方向看了一眼。姬莉叶注意到他的目光,礼貌地笑了笑,微微点点头,然后就移开视线,专注地看向司马鸣宣和司马算衡。赵维文感到一点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描述这种异样的感觉,只好也转回头,看这莫名其妙的太史仪式。

这时司马鸣宣和司马算衡已经到达武殿大殿前的平台上。只见司马算衡转过身,面对高台前方的京城宏景张开双臂,大声说:“我知道的,家神总是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是一族力量的巅峰,他们可以随意制裁自家子弟;但是,他们总是畏手畏脚,因为力量的背面是责任。家神啊,你们想要保护自家子弟的心情,我这个自出生起就没有家神的人是明白的。我虽然有司马之姓,却在司马家神庇佑之外;我是永远的异邦人,在这片土地上我无家可归。因缘让我失去视力,是对我能够排除一切诱惑、仲裁并协调你们之间利益的殷殷期望,这正是我唯一的价值。家神啊,信任我,服从我;我是帝国之内唯一一个绝对公正的存在,我继承司马算衡之名,只为计算权衡你们的利益。

对于我和太史公擅自侵入烈氏虎族的武殿领域,我深表歉意;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我非得侵入这里,诱请烈氏虎族家神出面不可。”

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来了,它像是戴着黑色兜帽的野兽,漆黑的披盖下是一双没有聚焦的赤金眼睛。它默不作声地走上台阶,从那黑色长袍底端看来它似乎没有脚。家神走到长长阶梯的顶端,站在太史公和司马算衡面前。

“是什么事,值得我千里迢迢赶来?”家神说话了,那是一个虚弱而气若游丝的老人的声音,让人难以想象这声音背后暗藏着怎样伟大的神明力量。司马算衡说:“你的子弟烈牙疆和烈平疆涉嫌纵火灭族,此事属实?”

家神沉默片刻:“我不清楚。但是,就我而言,宗主和战神没有任何逾越家族律法的行为,因此我不会随意对他们采取措施。”

司马算衡似乎本来就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问:“能否对我解释一下烈安东的血缘成分?”

家神又沉默片刻,才很不情愿似的说道:“他的父亲是烈氏虎族旁系,是离宗室最近的一支。母亲是孔雀乐正宗室。”

“现在,根据可靠消息,烈安东已经移交乐正家神保护,此事属实?”

“属实。”

“你为什么放弃烈安东,将他让给乐正家神?”

“……乐正家神拥有他们族人中明显的性格特征:多管闲事。它要是愿意争夺这点蝇头小利的话,就让给它好了。我与他争夺一个无关紧要的子弟,纯粹是浪费精力。”

“你不可浪费的精力,要用在什么地方呢?”

“我还剩下宗主和战神,光他们俩就够我费尽心神了。”

“烈氏虎族家神,我现在要告诉一个事实。你的某些行为侵犯了刀匠姜氏的合法利益,姜氏家神已经向我提出抗议。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你试图伤害尚在母腹中的姜氏下一代宗主,这一点构成严重违法。你的前几次侵犯行为已经被姜氏宗主的神话之刀‘贺敷’挡下,但是根据姜氏家神判断,你有连续再犯之可能,姜氏家神才向我提出抗议的。姜氏家神具有这种隐忍之美德,对你退让至此,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前去骚扰,让其不堪重负,罕见地向我求助,可见你违法程度之严重。对此,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家神没有说话。司马算衡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开口道:“如果你不能做出合理解释,我将依照帝国法律制裁你和你的家族。这很容易,因为你只剩两个族人,现在,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成为帝国阶下囚,随时可能面临斩首。”

这时,家神说话了:“帝国没有制裁他们的理由。连我也没有。”

“不,我们有。他们涉嫌纵火谋杀全族人,唯一可能的举证人烈安东,或称乐正卜安,行使了他的沉默权,拒绝了我们的作证要求。现在,你是唯一一个可以洗脱他们的嫌疑的人。否则,按照帝国法律,他们将按照纵火、灭族罪被判决,这两项罪名中的任意一项都是死罪。只要死刑执行,你的地位也就名存实亡。帝国档案局已将烈氏虎族的案卷取出,做好了随时彻底消除烈氏虎族之存在的一切准备。”

家神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老人一边读报,一边从那功能衰竭的喉管里发出了喟叹世事无常的颤抖的、虚弱的叹息。家神问:“姜氏下一代宗主的母亲是谁?”

司马算衡说:“这是我所不知的。这是姜氏家神的报告,那个女人是现任姜氏宗主的妻子。你为何频频侵害她?”

家神再次沉默,突然肩膀抽动,竟然笑了起来。老人家笑起来的声音听着就像在哭,站在台阶下的三个将军不禁毛骨悚然。

“原来是这样啊,”家神冷笑的声音越来越难听,“我的宗主,还真是无能啊!”

说罢,家神转身,还没走下一级台阶就没了身影。司马算衡把头偏向司马鸣宣的方向,问她:“您怎么想,鸣宣姐姐?”

司马鸣宣沉吟片刻,高声道:“时不我待,明早出征令一下来我们就出发!”

赵维文吸一口气,转头说:“没时间了,快去准备吧,你们俩!”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随和幽默的亲家兄长,而是夏宫天和姬莉叶严厉苛责的前辈。按照禁卫军法令,年轻将军理应服从年长将军的指示,于是夏宫天和姬莉叶一言不发,各自返回营中准备行囊和武器。

此夜不眠。夏宫天坐在窗前,望着营地交错的十字街道间疏疏点点的灯火,想起父亲的话来。

“夜里,清风撞击在将士的铁甲上,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远处,武殿的屋顶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清亮的琉璃色,皇宫竹林的沙沙声响回荡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我们是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乌云,云间的点点残星就是我们的兵士点燃的夜火。那时候,我也想过,战神在哪里,她离开武殿之后,坐在那里面守卫帝国的又是谁。或许,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的心安立的假象。根本没有战神,所以即便武殿上空无一人,你也不能说帝国就此失去军事的守护神。战神曾经示现,那是为了提醒我们这些将士,心中须时时挂念忠义二字。如果,有生之年能再次看到战神示现,那就说明我们的内心出现了问题,需要战神亲身来敦促我们纠正。到时候,无论怎样都好,首先要反省的,还是我们的内心啊。”

24、

烈平疆把船桨轻轻放回船板上,姜贺敷拉住缆绳,乐正卜安把缆绳缠在小码头的系柱上。清晨的薄雾从孔雀河上蔓延到岸上,影影绰绰间可以看见一个灰白的山头兀立在云雾间的高处。烈牙疆一下船就径自朝岸上走去,这时她的身影几乎就要湮没在雾气之后了。烈平疆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心下不由得一紧,下意识跟了上去,没想到烈牙疆也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神女峰,不说话,也不回头。烈平疆暗地里松一口气,转过头对其他两人说:“就是这里了。我和牙牙要上神女峰,”烈平疆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回头用目光估量了一下山峰高度,“老姜、安东哥,这一路上拖累你们了,真是过意不去。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们了。”

姜贺敷手上还拽着缆绳,却扭过头看着神女峰,若有所思地说:“不,我和你们一起。”

乐正卜安把缆绳系好,蹲在系柱旁,眼睛盯着在晨风里慢慢流转的雾气下安静的河水,头也不抬地说:“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好听的?你们要去神女庙是不是?我也是虎族人,都到山脚下了,不去拜访未免也太失礼了。”

烈牙疆这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说:“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你们都没必要冒险,尤其是平平,你要是出点什么事,烈氏虎族宗室就完了。我觉得,这件事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

“牙牙!”烈平疆失声叫道,“你……”

烈牙疆直视同胞,说道:“平平,我放弃了。包容和忍耐不属于我。还在孔雀城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居然失去了锐气,没有反抗乐正卜呼和贺敷,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心里还想着如果是平平希望能够完成这个功绩的话我就全心全意支持他,包容他就是了,如果他成功了我也会很满足的之类。现在我们把话讲清楚,好吗?”

姜贺敷下意识后退半步,想了想又走回来。乐正卜安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不评论但也没有避让的意思。烈牙疆走上前,和同胞面对面站立。这一场景很少见,因为往常的烈牙疆要是这样走上来,距离烈平疆的前胸又只有这么一点距离,那她是会直接靠上去的。姜贺敷好像有点紧张,手里不知不觉握拳。

“我想要自己去,杀死家神。我觉得我们之中只有我拥有这个能力。”烈牙疆神情冷淡地说着,那种高傲的神态和她身处胜券在握的战局中一模一样。烈平疆犹豫了一下,说:“但是,两个人的胜算肯定比一个人大。”

“一开始你就打算一个人去杀死家神对吧?”烈牙疆突然提高音量,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没有打算借助我的力量,因为你觉得我们之中你处于保护者而我处于被保护者的地位。的确,我也一直这么觉得,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虽然我很感激你的爱护,但是我毕竟是战神,处于这样被动的地位也让我很窝囊。”

烈平疆打断她,说:“是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既然是哥哥,就应该保护你,一直以来我也是这样践行的。情急之下我挡在你身前,基本上是一种本能反应,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僭越就指责我的不义。”他嘴上虽然说得很快,但是眼睛似乎已经不能完全睁开,而是半眯着,像是心里有什么被梗住了,无法表达又不想让别人窥探到自己的心事。

姜贺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烈牙疆怎么会反咬烈平疆一口呢?他亲眼看着同胞俩相亲相爱,清楚地记得在孔雀城时烈牙疆拿自己的同胞和姜贺敷对比时,嘴上不停说着“平平”的好,露出满足又幸福的神情。他想不起来这之间发生了什么,竟然让烈牙疆对自己深爱的同胞反目。

“对,我也不否认这一点。经过别人的提示我知道了,我过去对你行为的放纵和包容是感情冲动的一种表现。至于这种感情冲动,我现在也还有,但是我的理智更有力。”

烈平疆好像再也忍不住了,大吼起来:“什么理智!你不过是被刀匠迷惑了心智罢了,刀匠有那么好吗?就连你对他的感情,也不能算是冲动了?这么说来你深思熟虑之后觉得相比之下还是刀匠比较好?”

姜贺敷心下一沉,知道这下子他和烈平疆的交情算是完了。烈平疆第一次没有对熟悉的人直呼其名,足可见他的愤怒已经达到了一种程度。他觉得尴尬极了,下意识看了乐正卜安一眼,没料他也正看着他。乐正卜安见他朝自己投来目光,便说:“这不挺好?但是,我听说为战神所爱的人都会不幸,如今看来这个说法已经部分实现了。”说着,好像害怕姜贺敷误解一般,下巴朝烈平疆那边稍微点了点。姜贺敷对此心知肚明,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烈平疆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自己的同胞。他上一回对牙牙这么生气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个下午,牙牙当着尹少昆的面把墨块狠狠地砸到他的右肩上,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怒火上涌,头脑一片空白。现在的情况和那是差不多。他想起那时候自己面对牙牙的挑衅并没有回手。他刚刚想到这里,稍微抬起眼睛,牙牙的刀鞘撕裂雾气直逼自己面前而来。他偏头躲闪,右手扶住刀鞘,左手毫不犹豫,拔出明晃晃的“淬寒”。雾气被刀风卷起,牙牙见状毫不犹豫地扯掉刀鞘,左手长刀闪着可怖可畏的暗红色光辉,向后稍微退一步,动作之间已经开始使用擒雀道布阵。平平一看到那暗红色的刀刃就来气,一鼓作气冲到她刀锋半径内,打算近身,没料牙牙半秒就完成了梁氏术式,一闪身就转移到了姜贺敷的方向。平平转过头,愤怒之中看见她扭过头同身后的姜贺敷说着什么,那种亲密的情状让他恼怒之中下意识念诵陈氏术式。

牙牙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虽然试图保护姜贺敷,但是已经晚了半拍。“淬寒”落在姜贺敷的左臂上,眼看着肢体就要断裂,却只听见刀锋相互撕咬的“当”声。姜贺敷好像是没想到平平会怀着这么大的恶意要废掉他的手臂,吃惊之余庆幸自己是水火不侵之身,奋力抬起手臂格挡他的进攻。牙牙反而暴怒,横刀挥过,平平额头出现一道血痕。烈平疆霎时间暴跳如雷,姜贺敷亲眼看见他的瞳孔在逐渐变细,前额似乎有什么黑色的斑纹若隐若现。

乐正卜安大喊:“够了,你们两个!同族相诛不觉得可耻吗!”但是他仅止于口诛笔伐,从他不断后退的动作上看似乎是完全没有介入的意思。姜贺敷第一次看见如此狂暴的烈平疆,他提起“淬寒”的速度和力度都远超过去他任何一次考试所显示出的水平,一时间刀光连续闪过,几乎能够像镜子一样照出人影。烈牙疆罕见的露出了认真应战的神情,从她睁的圆圆的眼睛和紧闭的双唇就可以看出她已经走在发狂的边缘,但是从姜贺敷客观的旁视角度来看,引起她发狂的因素中并不包括对手的强劲,更多的是心理原因。不管怎样,烈平疆都是最了解她的人,两人修得同样的阵式,这一点给战神带来了极大的不利,对此深有领悟的烈牙疆难免不会忌惮。两人在连续的时间控制下不断恶意进攻,一秒之间交刀十余次,刀光之间竟然闪闪烁烁出现了火光。两人向最亲近的同胞露出了□□裸的嗜血本性,刀锋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对方的项上人头,这样的欲望一触即发,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未能事先预料的。用家神的理论来说,这就是“血脉爆发”。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积怨已经非常深了。也许这么说听起来不合情理,但是事实上就是这样。烈氏虎族是一个由野兽变化为人的家族,族人无一例外流淌着野兽的血。野兽向来是孤僻的,他们之间存在着天生的排斥力,极端激烈的荣誉观使亲人生来不能和谐共存,除非他们之间决出高下,那么弱者会匍匐在强者脚下一辈子,这也是烈见风和他同族妻子的关系,也本可能成为烈牙疆和烈安东的关系。可是,对于一对长相、素质、乃至血脉都高度一致的同胞而言,决出高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大人的预料之中,烈平疆和烈牙疆无论幼时多么要好,至少在青春期到来之前两人就必须做出了断;要么势不两立,要么一方彻底击溃另一方,形成稳定的优劣统治关系。烈见风有心培养烈平疆成为同胞中的优势者,没料烈牙疆突然爆发的天赋使已经趋近完善的强弱关系重新打乱;即便如此,烈牙疆要夺回优势地位也需要努力,这成为青春期里同胞斗争的主要缘由。但是那个十五岁的夜晚改变了一切:烈平疆因为人性中的愧疚发作,挡在了本可能就那样死去的烈牙疆身前,从此改写了帝国和家族的历史。对家族来说,他做出的不过是多余之举,只是为将来的自己徒增麻烦;对世人来说,那个夜里他救下的是将来的帝国战神,他是明智的宗主;但是那天夜里,烈平疆只看见一个躲在棉被后面柔柔地称他为“哥哥”的妹妹,一个衣冠不整但是娇艳可爱如同明媚鲜花的少女。

仔细想来,同胞之间的关系由冷淡转为亲热的终极理由本来就不干不净,由这样低劣的理由维系的关系自然很脆弱。因为十五岁的那个晚上两人都在暧昧的黑暗中找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和刺激,自那以后,他们之间的边缘性行为从来没有间断过。之后的八年里,两人都对自己的性生活很满意,他们沉溺在这种最亲密但是点到即止的性关系中,比如夜里偷偷地睡到同一床被子里,故意弄松睡袍的腰带,在被子的掩盖下互相抚摸、摩擦;有时候两人并肩走着,烈平疆的手从烈牙疆肩上慢慢滑到她腰间,虽然烈牙疆一向的表现让人认为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实际上这也是两人的甜蜜暗示;烈牙疆迎面走近烈平疆,自然而然地靠在烈平疆胸前,用自己饱满的胸部挤压他的身子,烈平疆的表现就像任何一个心无杂念的好兄长一样,但是他心里很清楚烈牙疆这种动作的含义;十七岁的时候他们还会在家人不在的时候偷偷一起洗澡。实际上他两人之间有着不成文的守则,这守则的主要作用是拒绝任何他人的侵入,并默认外来的是不干净的,过火的性行为也是不干净的。但是,随着年龄接近成年,他们开始意识到除了他们两人的意志,还有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会改变他们的关系。在这样的威胁之下,两人默契地选择了打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窗户纸破了,底线也就荡然无存。接下来呢?仅仅这样维持着吗?一边共同应对家神的威胁,一边分享彼此的身体和关爱,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烈平疆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烈牙疆空虚之余不会没有怀疑和猜忌。乐正卜呼发自内心的寥寥数语深深的刺激了烈牙疆,让她意识到烈平疆想的并没有她这么简单,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志气连一个小小乐师都比不上,产生了深深的懊恼和自责。烈平疆要掠夺功绩。功绩,这个词就像一剂猛药让烈牙疆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作为血脉最精纯的烈氏虎族人不可能没有融合在血脉中的荣誉观。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烈牙疆抑制不住的想要进攻,想要夺回自己被烈平疆抢走的志气和强势力;她并没有特定的进攻对象,她纯粹地想要战斗,想要通过某种形式保守自己的荣誉,证明自己不是浪得虚名,不必受一个小小乐师的掣肘,不必在一场对手是低贱乐师的战斗中被点醒。

烈牙疆多年来沉浸在甜蜜之中,终于,某个来自外界的力量把她叫醒了。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偷懒,如果没有烈平疆有意无意地挡在她面前,她可以更强,强到足以弑神。

“但这恰恰就是战神啊,烈铜生也是在这种强烈欲望的折磨下失去理性的。想要维系两只天性孤傲的老虎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家神幽幽说着,笑看子孙相残。无论这两人中谁最终落败,他都可以享用一顿饕餮大餐,当然,更好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伤。家神不在乎自己的家族是否会被帝国除名,他现在眼里只有纯粹的力量。

“开始了,”乐正卜安说着,自己也不寒而栗,“他们俩互相引发了烈氏虎族最暴虐的本性。直到决出胜负,他们不会停下。”

姜贺敷问他:“是他们自己愿意这么做的吗?”

乐正卜安有点悲哀地笑了笑:“当然了。不然呢?”

姜贺敷下意识往后退两步。战斗中心周围的晨雾被撕的七零八落,用正常时间速度下的肉眼已经看不清两人的身形,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那个中心向外溢出。不知为什么他眼前却浮现了过去的学院岁月里烈平疆和烈牙疆相亲相爱的场面来,甚至想起因为自己误入两人绝对堡垒之后烈平疆的不悦和烈牙疆不断请求原谅的温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不会是我引发的吧?”他为自己感到愧疚。

突然风暴静止了,残破的雾气滞留在水面上和岸上,一股血腥味突如其来地冲入姜贺敷的鼻腔。两人的身形看的非常清楚了;烈牙疆松开手中的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对手,似乎还在警戒;烈平疆的腹部插着烈牙疆的刀,他也恶狠狠地瞪着对手,嘴里却吐出一大口鲜血。姜贺敷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即将倒地的烈平疆。烈平疆嘴里冒着血沫,用一双开始失焦的赤金眼睛望着他,说:“把刀□□。”

姜贺敷说:“不行,那样你会失血过多。”

烈平疆扯起嘴角,冷笑似的,又吐出一大口血:“我叫你□□就□□。”

乐正卜安趁机拉住同样神情恍惚的烈牙疆,强迫她不看烈平疆的方向。姜贺敷没有办法,只好强行把刀从烈平疆身体里拔了出来。暗红的刀身淹没在一地鲜血中,烈平疆终于可以平躺下来,疲累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任凭鲜血泉涌,一直沿着埠口流入孔雀河。突然,烈牙疆像是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乐正卜安冲向烈平疆。乐正卜安连忙拦她,姜贺敷也担心她还想给烈平疆最后一击,死死挡在了垂危的烈平疆身前。

没想到的是,烈牙疆扑通跪倒在血泊中,弯下腰低下头开始吮吸烈平疆的鲜血。喝了两口之后,她捡起血泊中湿淋淋的暗红色长刀,刀锋转向,捅进自己身上和烈平疆伤口同样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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