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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复仇记》第10章 争箫惹出无头案 和曲赢来真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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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启朝最后一位皇帝哀帝刚即位的时候,要行大乐宴庆贺。宴席上,礼部尚书呈上了一柄九节箫,启哀帝见那柄箫制作得很是精美,便命坊间擅长吹奏的乐手吹奏此箫,果然声音淳厚,听起来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感受。

年轻的启哀帝很欣赏这柄箫,又召见了制作此箫的匠人。此人看着大约五十多岁,甚至更老些,头发和胡须大多有些苍白,手却苍劲有力,节骨很是分明,老茧纵布,是个老于此行的能手。匠人佟姓,称这柄九节箫是他制作的最完善的一柄,只是还没有刻画题字,希望陛下能将此箫还给他,让他制作完善。

哀帝却不舍得了,他为了持有这柄箫,便将佟匠人驱逐出了宫,驱赶出了长安与洛阳两城。

谁知半个月后,此箫忽然不见了。宫禁森严的长安宫中,在那么多人的视线之下,这柄九节箫被人无音无息的盗走了。启哀帝甚为遗憾,命人再寻佟匠人无果,只好作罢。

后来李旦十六岁离家远游,二十岁的时候和韩珣一起来到宣城,傍晚在敬亭山下一户人家歇脚,准备次日一早登上敬亭山。

次日天还未亮,李旦便和韩珣各执一盏铜制油灯登山了,想着要在山顶看日出。

泉水流淌的泠泠声间,隐约听到了长长的叹息声和敲打声,二人都是年轻勇敢的士人,不信鬼神,仗着佩剑想要一探究竟。循着敲击声,他们摸索了过去。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一个灰色布团鼓鼓囊囊的“生”于流淌而下的泉水间,敲打声和诵诗声都从那里传出。

李旦定睛一看,那灰色的布团原来是个老人,头发花白,几乎都快掉光了。老者背对着他们坐在流水间的一块大石头上,用嘶吼的方式来吟诵李白的这首诗,他举着锤子叮叮咚咚的不知道在敲打什么。

“老丈,老丈!”韩珣大喊了老者两声,老者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背对着他们敲敲打打不停。

李旦大步跨越着踩在石头上,灵活的跳到老者身边,这才发现他在敲打一块生铁。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的手上,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呢?伤口遍布,老茧纵生,因为年龄,皮肤都已经褶皱了,但仍是苍劲有力的,这是一双老匠人的手,沧桑而充满岁月所赐的苦痛与热忱。

他充满敬畏之情,伸手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老人的眼睛已经浑浊,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大声喊:“你是什么人哪!为何要打扰老夫?”

此时韩珣也已经走了过来。李旦望一望韩珣,继而俯身笑道:“老丈,我们是来登山的学生。听见您在吟诗,忍不住循声找了过来。打扰了您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老头子老了,眼花耳聋的,听不见你们斯文人的低声细语了!”老者眯着眼大声的喊。

韩珣一手摁住李旦弯下去的背上,也开始大喊起来:“路过的!偶然听见你吟诗,所以来看一看!”

他这一喊不要紧,老人盯着他的腰间,浑浊的双眼忽然放出了精光。他突然伸手拽住韩珣腰畔别着的一把乐器,拽到眼皮底下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大喊:“这是南诏国人的乐器,叫巴乌!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认识这个?”韩珣很是惊讶。

老者不耐烦的挥挥手,又大声问了一遍:“你从哪儿弄来的?”

“途经南诏国,一个美丽的姑娘送给我的!”

老者把巴乌塞进韩珣的手中:“你吹!吹一首!”

韩珣接过巴乌,在手中掂量片刻,随即附在唇边吹奏起来。巴乌的声音不算高,但是听起来连绵不绝,空灵悠扬,别有一番味道。

老者凑了上去,一动不动的凑在跟前听着。忽然喃喃自语:“还差点!”说着,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长箫,塞进李旦的手中:“会不会吹?”

李旦微笑着,也不推辞,跟着就和韩珣合奏起来。

一曲南人的民调结束,老者这才满足的叹息道:“二十多年没听过这样美妙的曲子啦!要是再配上古琴,就可以弹奏我这支曲谱了!”他从怀间取出一副卷好的竹简,在二人面前缓缓展开。

李旦和韩珣好奇地凑了上去,只见竹简上记载着了一首曲子。李旦当即按着节拍,试着就拿手中的长箫吹奏起来。隐隐能听得见流水声,却不是近前的泉水发出的,就连山脉也有了呼吸,跟着吐纳起来,都在这笑声之间。韩珣索性闭起双眼,甚至看见了百花寂寞开,一绿萧索间。

“妙!太妙了!”余音过去许久,韩珣这才低声赞叹,“这样精致的箫配上这样的曲子,才不叫枉费了!”

老者忽然抹起眼泪来。

李旦连忙放下长箫,问道:“老人家,何事烦忧啊?”

老人叹息道:“不是烦忧,乃是感慨激动啊!老夫没想到,在我眼瞎耳聋之前,还能看见有人吹我这支箫,奏我此番曲啊!”他紧紧握住李旦的手,手心的老茧戳得李旦有些疼,但他没有挣脱,反而反手握住老人。就听老人说:“不瞒你们,我啊,这双眼睛就快瞎了,耳朵也就快听不见了。原本以为这支箫和这首曲子都要随着我这副老骨头埋没于深山之中了,不想上天给我送来了你们!来来来,跟我来喝杯茶!”

他说着,甚至不管石头上丢着铁锤和生铁,拉着李旦就走。

韩珣弯腰拾起这些东西,连忙跟了上去。

天已开始亮了起来,初升的阳光洒在老者的茅舍上,透过缝隙,洒进屋内。老人把李旦韩珣安排坐在蒲团上,执意亲自去给二人煮茶。

茶汤青碧如许,茶叶肥壮饱满好似白雪,上下飞舞于其间,清香扑鼻。

二人双手接过,细细一品,浓郁醇香,回味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甘甜。李旦恭恭敬敬地端着茶杯,越发觉得眼前的老人不是平凡人物:“真是好茶!晚生多谢老丈的款待。”

“认得这是什么茶叶么?”

韩珣托着碗盏,笑道:“敬亭的绿雪。”

老者赞赏地颔首:“不错,是个有眼光的。”

韩珣毫无谦虚之意的笑道:“家父曾从此处带回一包绿雪茶叶,交于我的祖父品尝。时值祖父教我写字,便分了我一杯品尝,甘甜爽口,所以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比老丈这里的香浓。”

“是水的缘故。”老者抚须,“绿雪就该配敬亭的流水,取敬亭活水而烹之,方能感受其间奥妙。”

他见李旦爱不释手的把握那柄长箫,便指着那支九节箫说道:“这是我毕生得意之作,可惜没有能做完。我一直想给它配纹饰,奈何时机不对。如今我已年老眼花,手也没有从前灵活了,更不可能做好了。”

李旦轻抚箫的周身,忽然笑了起来:“若是老丈不嫌弃,晚生愿意替您刻画。就当报答您的好茶。”

老者闻言,有些迟疑地打量李旦。李旦知道他不信任自己,生怕自己毁了这柄箫,于是笑道:“我有位舅舅就是木匠,雕刻的活很好,我也曾学习过。”说着,起身拿过屋子里堆放的木头块和刻刀,随即真的埋首认真雕刻起来。

韩珣便问老者:“老丈,敢问尊姓大名?”

“你们只要记得我姓佟就可以了。”老者如是回答,“你们两个后生都是谁?”

“学生同安韩珣。”韩珣拱手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李旦,说道,“李旦,祖籍金陵。”

没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鸟便单脚伫立在了木头之上。李旦故意挑了个繁复的图案,为的就想给那柄长箫刻画。九节箫隐隐有股魔力,吸引着李旦。

老者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只鸟一番,苛刻地说道:“笔法用力还是太年轻了,你若诚心想为我这柄长箫刻画,就留在这山上陪我一个月,我教你。一个月之后,你若有所长进,我便让你雕刻,连带这柄长箫也送给你。”

李旦便和韩珣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又仔细雕刻七日,这才带着完成的九节箫下山。自此箫不离身。

直到六年后重回长安祭奠母亲,李旦在江畔歇脚,遇见了一个妙人。

那时,他正坐在江畔的石矶上,拿着自己的酒囊喝酒。忽然看见八水之上,穹苍之下,飘荡着一叶小舟。小舟用粗粗的竹子扎成,舟面上堆满了鲜花,花瓣随着风飘落在水面上,顺着流水飘得很远很远。

远远望去,李旦惊诧地发现一人玄色衣裳,盘膝坐于小舟之上,膝上搭着一把古琴,正在凝神弹琴。连绵的群山映衬着他,万里晴空是碧水洗练过的。

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弹琴之人。

这是怎样的孤傲与寂寥!

李旦连忙叫人解开岸边驳着的一条船,跳上船,向那叶小舟驶了过去。眼看快靠近小舟,李旦连忙吩咐不再行驶了,生怕大船把小舟卷了进去。

弹琴的人却仿佛不察觉,依旧自娱自乐着。

李旦负手立于船头,凝视着弹琴之人。琴声夹着涛声,铮铮入耳,如金石崩裂。这是怎样一个人,竟能有此风流,如此豪迈!

他取出那柄九节箫,以全身之力吹奏起来,和着琴声,正可谓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弹琴之人恍若不闻,手下拨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似乎很不喜欢有旁人来应和。李旦一向不好胜,这次却鬼使神差般地一跃跃上那叶扁舟,立在弹琴人的身后。他弹多快,李旦就吹多快,有意要激怒那弹琴之人似的。

二人你争我抢,终将一首曲子奏完,余音回荡在山谷之间,穿过流水,群鸟离去,久久不停。

他们大笑起来,笑罢,李旦说道:“在下李旦,初次见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们就和了一曲,真是缘分!”他探过身去,想看清弹琴人的长相,却见那人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五官极丑,嘴裂得老大,像是在笑。看着委实有些恐怖。

李旦有些失望,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害怕仇家追杀么?”

那人微微摇摇头。

李旦没有得到回答,却仍是很高兴,刚刚和了一曲,他已把此人奉为知己。他笑道:“不想说就算了。”他解下酒壶,递到那人面前:“来,我们喝酒!”

他拔下酒塞,顿时酒香四溢。

那人将面具微微向上一推,接过酒壶,仰头毫不客气地大口喝了起来。

李旦见他喝得痛快,自己也痛快,一连叫了几声好。他一屁股坐到那人身边,大笑着也喝了个痛快。他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哎,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那人闻言,侧头望向李旦。丑陋的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非日月星辰不能相较。李旦被他望得一怔,不由脱口而出:“你不会说话么?”

那人不回答,也不恼怒,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是笑了。

李旦也笑了:“既然你不想说话,那我们就不说话!来,我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他们竞赛似的飞快喝光了李旦的一壶酒,犹是不尽兴。面具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坛酒,抛入李旦怀内。李旦拍开泥封,凑近猛地深深一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直冲脾脏。他大声称赞:“好啊!好酒!”他托起酒坛倒入一大口,跳了起来笑道:“醇、馥、烈、浓,真是四品俱全哪!”

他跳得小舟一阵猛烈晃动,面具人连忙攀住了舟沿。

“不好意思。”李旦腼腆的笑了笑,把酒坛抛回给面具人。

面具人照着他的样子,也痛快地喝了两口,忽然大笑起来。他扬起脖子,玄色的领口衬得他的肌肤雪白得耀眼。

李旦没忍住,趁那人不注意,飞快地解开了他的面具。

但见一张绝世艳丽的面容。

那是李旦和沈嫄第一次见面。彼时李旦还未察觉出沈嫄是个女子,一则她穿着男装,双眉斜飞,眉梢间隐隐有股戾气;二则,她的做派太像个男人,李旦压根没往旁的上去想。

李旦将面具还给沈嫄,讪讪笑道:“原来你长得这样好,难怪要挡起来,不叫别人便宜看了去!”

沈嫄接过面具,拿在手中掂了掂,没有重新戴上。她侧头凝视了李旦片刻,骤然笑了起来。顿时湖光失色。李旦又怔住了,魂也丢了。

失神间,他手中的九节箫已被沈嫄抽了去。沈嫄将箫附在唇边,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

“你生得太好了,可惜是个男人!”李旦含笑打量她,忍不住感叹,“不过也幸亏你是个男人,我们才得以这样坐在一处。相识一场,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以后我也好和旁人吹嘘啊!”

“嫄。”沈嫄只低低地回应了一声,那是她那次对李旦说的唯一一个字。

那日分别的时候,李旦将九节箫赠送给了沈嫄:“你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我觉得和你很投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面。到时候你就吹这柄九节箫,我就知道是你了。这柄九节箫是我的爱物,烦你千万收好。”

彼时,李旦在忽然间痛丧慈母,心中的悲痛与后悔难以言表,甚至对着挚友韩珣也无法诉说自己少年固执,离家远游,而未能尽孝的沉痛。其实他的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他,仙逝的时候也不算老,谁知生命匆匆,竟然连唯一的儿子也未能再见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李旦把他心里所有的苦、悔、痛,一股脑地说给了沈嫄听。面对着沈嫄,这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李旦就觉得心中有股热忱劲儿,什么都可以对她说,毫无保留。沈嫄默默地听着,一字一句,都好像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上。

直至后来说的兴起了,李旦甚至把他对他父亲起兵谋反篡位的不满,对沈氏家族的负罪感也都倾吐了出来。他记得当他说道:“我以为一辈子都当做忠义不二的烈性之人的时候,父亲却做了这样的事!事已至此,我悲痛也无用了,怕的是至死也要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能多说什么不是呢?”

他一说完,就发现沈嫄的眼眶湿了,眼角噙着一滴泪。沈嫄使劲地想把眼泪吞回去,谁知李旦刚一碰到她的脸颊,那滴泪就滚落了下来,滴落在李旦的手上,带着无限的冰凉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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