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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灵成说》第四十章——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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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无间隔地响起,不分主人地变作一个音色,凄厉,尖锐,徐敬灵已经分辨不出是有多少犯人在同时受刑。

她抱膝坐在特高课给重刑犯特设的监牢里,等着自己也被带走用刑,她听说过特高课的手段,比军统局不知狠毒残忍多少倍,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半个小时,总之不会太久。

军统局的人应该已经知道,她这一次被捕是因为私自放过近藤诚之,她这样做等于是叛变,那夏晋生他们一定会认为她必然招供而立刻撤离联络站。如果是那样,她不如直接供出青成裱画店,以求死个痛快。

徐敬灵正兀自思忖着自己的死法,忽然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她熟悉的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站在牢房外的人,目光冷漠又绝望。

近藤诚之用两根指头夹着一张字条,伸过铁栏递向她,徐敬灵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只管盯着他看,丝毫没有接过字条的意思。他只好两指用力一弹,那字条便落在牢房中央,然后转身离去。

徐敬灵枯坐了好久,才去捡起那张对折的纸,她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两个字,用工整的小楷字顶格写的——“别怕”。

一如当初他写给她的“保重”两个字,没有过多的修饰煽情之言,只有最简单达意的两个字。从前的“保重”,如今的“别怕”。她当初没有好好珍重自己,没有听他的话,但是现在她信他的话,她相信他一定会救她,一如当初他在潭城杀了人被抓进警察署,他相信她一定会救他,是一样的。

近藤诚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文件翻看,还没翻几页又去喝水,倒水时却把水都倒在了桌布上,自己喝了一杯没水的“水”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杉本实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上一次见近藤诚之这个样子还是他母亲过世前病重的那段时间——坐立不安,完全慌了。

“诚之哥!”杉本实彦叫住他,拿下他手里的水杯,重新给他注满水,安慰他说,“你别慌,你现在静下心来想办法救徐小姐,我去特高课守着她,你来之前我决不让任何人动她。”他拍了拍近藤诚之的肩膀,然后便径直去了特高课监牢。

充满血腥味的空气里,徐敬灵仍是抱膝坐在地上,杉本实彦本想提醒她地下湿凉,但是为了避嫌,想想还是住了嘴,只背倚着她的牢房门站着,他祈求近藤诚之快些到来,在一众残忍狠毒的特高课特务面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护她多久。

杉本实彦没能等来近藤诚之,却等来了近藤义则。他见了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容,慌忙立正行军礼,而后又以家奴身份深深躹躬。近藤义则只瞥了他一眼,便抬手要去拨开他。

杉本实彦要分辩些什么,他才吐出一个字,便被近藤义则一枪托敲在后脑勺上,他脑袋里的嗡响声还未停歇,又被近藤义则飞脚踢向一边。

他见近藤义则要去开徐敬灵的牢房门,立刻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哀求道:“司令,请您顾虑一下诚之哥,她毕……”

近藤义则蔑视地扫了一眼搂住自己小腿的男人,然后把枪口对准他的脑壳。

徐敬灵见状立即冲上前托起近藤义则的枪,下一刻便有枪声崩响于土墙之上,灰尘簌簌落地。

离监牢还有一小段车程的近藤诚之听到枪声,只恨自己已经不能将车开得更快,他心急如焚,不知那颗子弹伤到了谁,是实彦,还是灵儿?

牢房里,徐敬灵对惊慌抬头的杉本实彦说:“不值得。”为了她,不值得丢掉性命。

杉本实彦凝视徐敬灵,惊疑不定中,他缓缓松开紧搂着的双手,退到一旁。他心里想着不如先看近藤义则要对徐敬灵做什么,然后再作打算。

近藤义则却没有给他再作打算的机会,他直接举枪伸过铁栏对准徐敬灵,杉本实彦见此情形,惊慌之余又要跑上前,徐敬灵立刻冲他微微摇头,表示她自己可以应付。

徐敬灵已经渐渐退到牢房最里面的那堵墙,她盯紧近藤义则的枪口,背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问:“你不打算审问我吗?我也许可以告诉你很有价值的情报呢?”

徐敬灵以为,不管受不受刑,她只要撑到近藤诚之来救她就好。

近藤义则却口气淡淡地说:“不需要。”

他的嘴角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突然扣动扳机,徐敬灵立刻闪向一旁,堪堪避开那颗子弹,近藤义则再次把枪口对准她,正要再开一枪,忽听走道尽头一声大吼:“父亲!”

近藤诚之大步奔到近藤义则面前,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一面摸索着把枪口对准牢房门锁,只听“砰”的一声,锁头掉落,牢门稍稍弹开了些。

近藤诚之视线钉在近藤义则的枪上,一步一步缓缓退进牢房,将徐敬灵护在身后,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上,因为她右手臂上有伤,所以他只给她穿上一只左袖,另一边只是披在肩上。

她感觉他的外套很沉,在衣服里面的左胸部位,前后似乎挂了两个装满液体的袋子,应该是血袋,紧贴着她身体的那两面还有凉凉的薄片硬物,许是金属。

原来近藤诚之已经算计好了,如果待会近藤义则真的要开枪杀死徐敬灵,那他最有可能一枪打在她心脏上,血袋用来制造假象,金属片用来防止子弹射入她体内。

徐敬灵想明白这一切后,开始庆幸自己是伤在右手臂上,否则若是伤在左手上,还硬要穿上左袖以让血袋挡住心脏,便太过反常和刻意了。

近藤诚之挡在徐敬灵身前,恭顺地问:“父亲,您怎么来了?”

近藤义则收起枪,道:“你让杉本实彦来护着她,就等于是你亲自来护着她,那谁还敢动她?松本课长很是为难,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了。”

近藤诚之听了这话,立即用似箭一般的凄厉眼神瞪向松本寿,松本寿则是目光躲闪,退到了远处。

近藤义则眼角余光瞥见两人的目光对战,说:“你不必记恨松本课长,即便他不去通知我,我会不知道这个军统女特工被捕的事吗?”

近藤诚之听他说起“军统”,那便是在说抗日分子,忙道:“父亲,她虽是军统特工,但是她此番被捕正是因为不忍下手杀我,她已经背叛了她的组织,而且又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样还不够饶她一命吗?”

见近藤义则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近藤诚之又信誓旦旦地说:“我向您保证,她不会再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我会把她安置在……”

近藤义则截断他的话,斥道:“你只顾与这个女人儿女情长,全然不顾大局,我还怎么指望你继承家业?”

这回换近藤诚之沉默了,他不明白近藤义则为什么还要提起家业,难道他没有怀疑自己吗?他还当自己是近藤家长孙吗?

近藤义则面色沉痛地说:“你一直以来都为了这个女人冷落美穗,你以为江口将军毫不知情吗?他每每发电问起女儿女婿的关系,都是我与美穗替你遮掩搪塞。不过你以为那样就能骗过江口将军吗?你以为如果由衣只是来找杉本实彦,她能来得这样顺利?江口将军竟毫不阻拦吗?她其实只是替父亲来看看自己姐姐过得好不好!纵然由衣当你是亲哥哥,可你毕竟不是,她到底更心疼她的亲姐姐,到时她一定会把这里的实情告诉她父亲,你有没有想过到时你要怎么向江口将军交待?将来你承袭家族爵位,肃清政敌,让近藤家立足于众多家格之上,还要仰仗江口将军扶持,你现在如此对待他的长女,你以为他将来还会帮扶你吗?”

近藤诚之被说得哑口无言,不是因为他不知如何反驳,只是他完全迷惑了,为什么近藤义则现在要大谈特谈承袭家族爵位一事,他到底在想什么?

近藤义则接着说:“上次你带这个女人回家过夜,江口将军知道后勃然大怒,一定要我给他个交待,我想就是今天了。”说罢,他再次拔枪指向徐敬灵。

“不可以!”近藤诚之高声喊道,仍旧紧紧护着徐敬灵,然后恳切地说,“父亲,您可知道我身后的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那时我被二叔追杀至潭城,无依无靠,语言不通,如果不是徐家收留我,我恐怕是要饿死街头的。在徐家的那三个多月里,是灵儿处处照顾我,处处维护我,是她教我说中国话。当初若非突遇变故,我几乎就要娶她了,这个女人几乎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父亲,如果您不能理解我对灵儿的感情,您便想想您与母亲,我爱灵儿,就像您爱我母亲一样。如今您为了让我获得别人的支持与帮扶,要我看着我心爱的女人死,我怎么忍心!?”

近藤诚之进牢房之前就一直告诉自己,他可以流露出所有的感情,他就是要以真实的情感打动近藤义则,要让他相信自己救徐敬灵只是因为他爱她,当然事实也是如此。他唯一要留心掩饰的便是他的间谍身份。

徐敬灵凝望着她的祈原,听他缓缓讲述他牢记在心的往事,心里荡漾着一阵又一阵的感动,在死前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听他称她为他“心爱的女人”,死亦无憾。

近藤义则听了这一大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言,斥骂道:“如此心软,难成大事!”

“我不想成大事,我只想做普通人,跟我爱的人一起,过平凡的日子。”近藤诚之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近藤义则气得心脏剧烈跳动,他捂住胸口,重重喘气,待他平复过来之后,把原本放低的枪再次举高。

近藤诚之见他勾住扳机的食指微动,便立刻把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忤逆威胁道:“父亲,您若执意要杀她,那我便先死在您面前!”

徐敬灵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她害怕他真的死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框架已经开始颤动,像是要塌了。

她见那父子两人一直僵持着,怕重情重义的近藤诚之不忍开枪杀死父亲,反被近藤义则先开枪打死,她便缓缓抬起双手,握住近藤诚之持枪的手,拉离他的太阳穴,说:“近藤先生,都算了吧。”她的声音飘渺凄惶,像是来自幽深的谷底。

她不能再让两人的关系拖累他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她不能再插足了。

一个绝望凄苦的笑容在她脸上化开,两行泪水从脸畔划过,她慢慢退到一旁,一寸寸地远离了他。

近藤诚之惊怒地注视着徐敬灵,她为什么要叫他“近藤先生”?是故意撇清关系吗?还有什么叫“都算了”?是不用救她了,还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算了?

近藤义则望着徐敬灵那绝望的眉眼,凄凉的笑容,眼圈竟不觉地红了几分,他轻声叫出一个人的名字——“慕嫣”。

当初他把她救上船,她便是这般神色,眼神空洞死寂,仿佛永世无光。

近藤诚之转头看向那个叫着自己母亲名字的男人,仿若看见了一线希望,低声唤道:“父亲。”

近藤义则举枪的手臂终于沉了下去,愠怒道:“不过是儿女情长的小事,劳烦我这样大动干戈!”

近藤诚之知道这是放行的意思,他可以带她走了!

他朗然高声说:“谢谢父亲!”

近藤诚之扶着徐敬灵缓慢走出牢房,走向那条通往光明的走道尽头,正当他要迈进明亮晃眼的那片阳光中去,忽听身后有震耳的枪声响起……

压在他手上的力量越来越沉,他掺扶着女孩在缓缓坠落。她倒下得那样真实,不是配合演戏,是真的倒下了。

明明放了金属片的,怎么会……?

近藤诚之惶恐地随着徐敬灵倒地的姿势跪在地上,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检查她的伤口。

出血的地方怎么不是心脏,怎么是左肺下叶?!

他惊惶得一时不知所措,他抚摸着她的脸,眼泪哗哗往下落,嘴巴似乎永远合不上地张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啊啊”声,似是呜咽。

近藤义则走到他身边,用最平静最疏淡地语气说:“因为是你爱的女人,所以我给她最体面的死法。不过我并没有打中她的心脏,如果你能把她救活,就算是我给你的恩典,也算是我给你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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