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坏结果的心情是惶惑不安的，然而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徐敬灵白天去绸缎庄，晚上无事时便去陪祈原说话。不过到底是孤男寡女，徐敬灵也知道要避嫌，便只与祈原在院子里聊天。她说话，他比划。
他们有时也并肩坐在屋门槛上，有时也坐在院门槛上。
太阳一遍遍东升西落，日子晃悠悠地就溜过去了。
做生意不是件容易的事，徐安仁又刻意不帮徐敬灵，只想让她知难而退。他心底还残存着一丝幻想，以为可以送女儿出国留洋。
徐敬灵不是逡巡畏缩的人，事情越难办，她越要迎头而上。她整日与生意场上那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那些人老奸巨猾，两面三刀，徐敬灵没少吃亏。为了立足，久而久之她便也学会了那些不正当的手段。她聪慧得很，略一使坏，外加一位陈姓老板的“巧妙”配合，徐敬灵竟搞得一家商铺老板倾家荡产。
徐安仁知道此事后，指着徐敬灵的鼻子痛骂道：“你长本事了是吧？我这才出门几天，你就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事！你以为就你聪明是吧？那陈昭南是什么人？是出了名的奸诈阴险！你觉得人家是好意帮了你，你对他感恩戴德，其实你不过人家的一枚棋子。陈昭南老早就想除去李氏染房，他借了你的手，生意场上的同行便会把账全算在你头上，到时你有求于人，你看谁还会帮你，人家平日里不给你使绊子你就烧香拜佛吧！做事一点儿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徐家的生意早晚要给你弄垮。我看绸缎庄你以后也不用去了。”
“爸！”徐敬灵不服气，为自己分辩，“生意场上的事本就是你死我活……”
徐安仁声色俱厉，一口截断她的话，“去！去祠堂跪着去！”说完拂袖便走。
“老爷。”魏如梅在身后叫他，“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徐安仁没答话，心中震怒难消，他还得去收拾徐敬灵惹下的烂摊子。
徐敬灵见父亲走了，立马上前挽住母亲的胳膊，撒娇道：“妈，我不想……”
魏如梅微微叹气，挣脱女儿的手，“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了，你父亲这次发这么大火，你若是不受些委屈，他只怕不会心疼，那你就别指望他原谅你了。去吧，乖乖去跪着吧。”
徐敬灵没法逃脱惩罚，只得回房取了两个软垫拿去祠堂，心想要是跪累了还可以躺一会儿。
祠堂院落里寂静肃然，了无生机，唯天上有娥眉月和星辰点点。
徐敬灵今晚一直挨着骂，晚饭也堵气没吃。她早就已经饿极，如今只跪了一小会儿便受不住了。她屈膝坐在蒲团上，将软垫在身后摆好，躺倒在上面。望着满天星光，她倒也渐渐忘了饥饿的感觉。
徐敬灵举着手指，将天上的星子连线，绘出一株株花草的图案，好不惬意！
兴致正浓时，忽听祠堂院门外有窸窣的脚步声，她以为是父亲，连忙连滚带爬重新跪好，扬手将两个软垫丢出去老远。
进来的人却不是徐安仁，而是祈原，他提着个食盒走向徐敬灵。
“你去厨房偷的？”徐敬灵见着吃的，大喜过望。
祈原摆摆手，又从厨房方向往回做了个拢手的动作。
徐敬灵明白了，是周妈让他拿来的。可是她怎么不自己送来，难道是怕被父亲责罚？徐敬灵不知道，其实是周妈待祈原好，看出祈原喜欢大小姐，让他来讨好的。
徐敬灵让祈原去捡回软垫，坐在她身旁，两人一起吃着糕点，说说笑笑。画面和谐而美好。
徐敬灵咽下最后一口糕点，问：“祈原，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罚跪吗？”
大小姐挨老爷骂的事全府都知道，祈原也知道，所以点点头。
“那你觉得我错了吗？”徐敬灵寻求认同似的，急切又期待地问。
祈原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下头。
“哪里错了？”徐敬灵脊背一直，扬声问，话里的不服气明显多于困惑。
祈原便指了指徐敬灵的左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
徐敬灵大致明白祈原是指“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具体是要说什么。她摇摇头。
祈原又寻思了许久，脸上忽然掠过一抹浅笑。他像是寻得了良机似的，突然握起徐敬灵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徐敬灵怔住了，反应过来后一下子把手抽回。她羞涩地别过脸去，心脏“咚咚”乱跳。
还好月光不明，不然他一定看得见，她耳根都红透了。
祈原轻叹了口气。唉！太蠢了！因她不能理解他的话，也因她不能理解他的心意。
他只好用他的声音告诉她，他说：“将心比心。”
徐敬灵回过头来，睁大眼睛，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问：“祈原，是你在说话吗？”
“是，是我。”他又说。
祈原的声音很温厚，很纯净，像春天里的绵绵细雨，打进耳里，微痒，清爽。
“你终于会说话了！”原本侧坐在蒲团上的徐敬灵忽然半跪着直立起上身，扑向祈原，双臂环住他脖颈，紧紧搂着。
祈原一怔，差点被她抱倒，然后立刻回抱住她，抱得比她还要紧。良久，他才缓缓推开她。
徐敬灵一双明眸望定祈原，欢喜不已地说：“早知道罚跪这样好使，我早来跪着了！”
祈原柔和地微笑着，又说了一次“将心比心”，提醒徐敬灵他刚才说的话。
“嗯？哦，行了，那个我知道了，是我做错了。”徐敬灵已然毫不在乎那件事，她只关心眼前，关心眼前的人。
“你是就刚刚才会说话的吗？是因为我一直猜不出，你才着急吗？”
“嗯。”
“真是太好了！你会说话了！”徐敬灵高兴地嚷个不停，“你会说话了！”
祈原再没有话，只管看着她笑，发自内心地笑。
这时，院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沉稳坚定。徐敬灵想，这般明目张胆，不慌不忙，定然是父亲了。
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食盒，重新跪好。祈原也慌忙跪好，也不管前面供奉着的灵位是不是他祖宗。
脚步声消失了，不知是来人停住了，还是走远了。祈灵两人做贼心虚，都不敢回头看。
过了半晌，他们才敢微微转头看一眼，见没有人影，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然后他们面面相觑，继而相视一笑。
她和他都笑出声来，清脆悦耳与温厚纯净相和相融，有如天籁。
徐敬灵罚跪结束，回房躺在床上，举起方才被祈原握着的那只手，翻来覆去地看。她心里草木欣荣，拱着，挠着她的心壁，酥□□痒的。
这一夜，她怕是难以成眠。
清晨，熹微的日光柔和地洒下，朦朦胧胧地温暖着人间大地。
昨晚，徐安仁说不许徐敬灵再去绸缎庄，她便真的没有再去。不是因为屈服于父亲的威严，只是因为担心祈原能开口说话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致，她怕她出门一整天，再回来时他又哑了。她想去守着他。
她正往未渲居走去，便见府里的下人阿服跑来禀告，说：“大小姐，夏小姐来了。”
“哪个夏小姐？”徐敬灵一脸狐疑，她并不认识什么夏小姐。
阿服恭谨地答道：“夏华朗署长家的千金，夏含瑛，夏小姐。说是来向祈原道谢，谢他救命之恩。”
未渲居院里，萋萋绿柳，随风拂摆。
“先前差点被日本人羞辱，我父母怕我受不了闲言碎语，又不好整日关着我，便将送到平沪的姑妈家里，当时走得匆忙，未能感谢救命之恩。如今回来了，便亲自登门拜谢。这是给你的谢礼。”说着，夏含瑛得体有礼地递给祈原一个长条盒子。
祈原没有立时接过，而是看了眼徐敬灵，等着她的示意。
徐敬灵脸色虽难看，却也点头同意。她看那礼盒的大小，估摸着里面该是一条领带。
祈原把盒子拿在手中，等着徐敬灵接下来的举动。他觉得该让这个女人走了，这样就只剩他和她了。
然而徐敬灵还未说什么，夏含瑛倒已经不等主人家的许可，直接坐到了圆石桌边，痴痴地凝望着站立一旁的祈原。
徐敬灵无奈，也只好礼节性地陪着坐下。动作礼貌，眼神却全然失礼，她满目敌意地盯视着她对面的夏含瑛。
祈原被人一直盯着看，拘束极了。他只偶尔礼貌地看一眼夏含瑛，大多数时候却都在看徐敬灵，心想她为何还不送客，或者叫他先离开也好。这样僵持着，是为什么？
徐敬灵本是要看看夏含瑛究竟能这样痴望祈原多久，然而她败了，她终究按捺不住，率先开口：“夏小姐，别看了。他是哑巴，配不上你的。”
“什么？”夏含瑛有些许的失望，“祈原，你不会说话吗？”
徐敬灵未想到夏含瑛越过她，直接去问祈原。如果祈原说不是，那她岂不是要出丑？
徐敬灵立刻把视线转向祈原，期待的目光直照进他眼里。
祈原与徐敬灵对望一眼，最后转向夏含瑛，微笑着摇了摇头。
夏含瑛仿佛希望破灭一般失落。徐敬灵却觉柳暗花明般惊喜。
夏含瑛兀自难过了一会儿后，从手袋里取出许多钱，塞到祈原手里，说：“这些钱你拿着，如果你想赎身……”
夏含瑛这般不明事理，简直是不把徐敬灵放在眼里！
徐敬灵忍无可忍地出言制止：“夏小姐有所不知，祈原并未与我徐家签订卖身契，他可以随时走人。不过我想——他是不会走的。因为他欠我徐家的不是钱，是命。当初祈原被夏署长收押，夏署长说什么也不肯放过祈原，说什么杀人者当判死罪。夏小姐那时也不肯出面替他说话，是我花了大价钱把他保出来的。而且我猜我当初花的那笔钱，大部分应该都流进夏署长的腰包了，也就是进了夏小姐的钱包，夏小姐用我徐家的钱给我徐家的人赎身是怎么一说？”
徐敬灵辩口利辞，三言两语便为祈原划分了敌我。
夏含瑛为自己和父亲的行径羞得无地自容，毫无还击之力。
徐敬灵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要赎身换回自由必得拿命来赎，可是命都没了，自由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啊——祈原生是我徐家的人，死是我徐家的鬼，请夏小姐勿要再挂心他的事！”
说至最后时，徐敬灵的语气凌厉似刀，将夏含瑛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说辞生生割碎。
夏含瑛只得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是我逾越了。”
“你知道就好。”徐敬灵已经将“以礼待人”之道完全抛诸九霄云外。
“那我便告辞了。”夏含瑛口气很无力。
“走好不送！”徐敬灵的话落地有声。
夏含瑛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祈原，终是举步离开。徐敬灵尾随其后。
夏含瑛回身，疑惑道：“徐小姐不是说不送？”
“是呀！可我向来说一套做一套，你不知道吗？”徐敬灵说得理所当然，语气里带足了轻蔑。
夏含瑛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明明是好意相送，却被她说得这般恶意相向！这个女孩子，真让人费解。
祈原站在院中望着两人背景，觉得实在是好笑。虽然说是“送”，看起来倒像是徐敬灵在撵人家走，夏含瑛步履闲适，徐敬灵却步步紧逼，祈原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推人家一把了。
看着徐敬灵迈步时裙摆轻扬，祈原想起她刚刚霸气宣示主权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她喜欢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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