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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灵成说》第三章——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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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被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在潭城街头,打架斗殴很常见,杀人却是没得见的。人们议论纷纷,以最廉价的方式抒发他们的正义感,大多在说“此等恶徒须得严惩”“怎么跟小日本儿一样狠毒”云云。

不知是谁报的警,反正警察是来了。他们吆喝着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去抬尸体,又去架起了祈原。

另有两个小警察走到缩在墙角的女孩子身边,小心将她扶起。他们认出她是警察署署长夏华朗的女儿夏含瑛,忙紧张地问:“哟!是夏小姐!您受伤了吗?吓坏了吧?”

夏含瑛不答话,只惊恐地瞪大双眼,指着已被抬上担架的两具尸体,不停地说:“是日本人……他们……是日本人……是日本人!”

扶着她的一个警察很是机警,知道这话传到人群里势必要引起骚乱,也不管失不失礼,赶忙捂住夏含瑛的嘴,说:“夏小姐,这话咱们回警署再说。”说完不由分说扶了她上车。

周妈听见夏含瑛说“日本人”,又想起祈原是辽安来的难民,猜他必是因为家乡受日军荼毒,迁怒于这两个日本人,所以将他们杀了。

她见警察们要将祈原带走,觉得自己应当跟去,代祈原解释,以免警察不知祈原是哑巴,只当他是拒绝交待,对他用刑。

可是,谁去通知徐家人呢?正为难踌躇之际,周妈一眼瞧见蹲在巷口凑趣的林槐,她知道林槐是给她家大小姐办事的,便喊他过来,让他去找徐敬灵。

此事有利可图,林槐乐意跑腿。他一阵风似的朝城北奔去。没跑多久,他便在徐家大宅去往徐家绸缎庄的路上拦下了徐敬灵。

徐敬灵差点被飞奔而来的林槐撞倒,堪堪避开后,没好气地问:“有鬼追你吗?”

林槐嬉皮笑脸,嘿嘿干笑两声,说:“没鬼追我,不过可能有鬼追祈原。”

徐敬灵脸上略显怒色,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林槐这才正经却又云淡风轻地说道:“祈原杀人了。”

“什么?!”徐敬灵大惊。祈原自己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能去杀人?

“真的!刚才菜场附近发生杀人案了,我去凑热闹,被府上的厨娘看见了,她认得我,叫我赶快来徐府找您。现在祈原被带到警察署了,她跟着去了。”

徐敬灵信了林槐的话,唯恐祈原出事,心下大急,当即叫了两辆黄包车赶往警察署。

车夫跑得卖力,车轮子轱辘轱辘地转。徐敬灵转头问坐在旁边车上的林槐:“你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林槐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就见地上躺着两个死人,那个叫祈原的拿着刀,刀上有血。”他努力回想着,“哦。对了!当时还有个女孩也在场,是夏华朗署长家的千金,我听见她嘟囔着什么日本人,好像是说死的那两个人是日本人。”

“日本人?”徐敬灵脑中闪过一念,忙问:“前些天你跟我说过有日本人进城了,也是两个,难道死的就是那两个日本人?”

“也许吧。当初您还不信我,现在你们徐家摊上这事了吧。”林槐一副不听人劝,吃不饱饭的神气。

徐敬灵没有心思跟他抬杠,只焦急地问:“那天晚上你有没有看清那两个日本人的脸,跟死的这两人长得一样吗?”

“哪敢看呀?再说也看不清。”林槐无奈地说。

徐敬灵又问:“那声音呢?能辨出来吗?”

“能是能,不过我去的时候人都死了,没听见他们说话。”

徐敬灵见林槐一问三不知,也无意再问,她沉默下去,待车子拉到了警署门前,她才惊觉一件事。下车付了车钱后,她问林槐:“那两个日本人都是什么打扮?”

林槐想了想,说:“对襟衫,亚麻裤,跟干力气活的没什么区别。您为什么问这个?”

徐敬灵正色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是来打探慈济堂的,那应该穿得像正经商人,这样才能跟方家搭上线,才能大致试探出慈济堂到底储存了多少西药。”

林槐顺着徐敬灵的话往下推论:“那这么说,他们不是冲着慈济堂来的?”

徐敬灵语气无力,“我不知道。”

“哦,对了!”林槐恍然间记起一件事,说,“那天晚上那两个日本人是拿了刀的,跟今天祈原杀人用的那把挺像,很可能是同一把刀。”

徐敬灵吃惊地望着林槐,说不出一句话来,心底涌起无限愁绪……

潭城警察署是由一座两进宅院改建的,朱红漆覆盖了原来的白.粉墙,院子中间浇出了一条可两车并行的宽阔水门汀大道。前院正房早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两层的西式洋楼,洋楼整体构造方方正正,一板一眼,配上土灰色的墙体,直叫人觉得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大瓦楞纸箱子。院子两侧的厢房仍保留着,分做了档案室,审讯室等。

旧式房屋的古意与现代洋楼的新派鲜明地对照着,极不和谐。然而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这样不和谐的存在比比皆是。

警察署后院的房子全部改建成了黑洞洞的收押室。虽然是建在地上,收押室里面却仍是一片昏暗。只有外墙上打通了一洞小窗,竖插的根根铁柱把难得能射进来的稀少阳光又切割成几片,投在地上一条条光影,又像是一扇小铁窗。

祈原坐在铁窗光影边,一动不动。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唤了声:“祈原!”他抬眼,见是徐敬灵,立刻走上前,双手握住铁栏,满眼期许地望着她。

“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徐敬灵郑重地承诺,又安慰似的,握了握他紧抓铁栏的手,“你现在先等着我,我得去办一些手续。”

祈原点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示意徐敬灵放心,他相信她。

警察署一楼大厅里有如闹市,警察喝斥犯事的人老实点,犯事的人便许多句顶回去,颇没有王法。文职警察因听不清彼此的话,递送文件亦要大喊,如此一来这里便更吵了。

徐敬灵在一个小警察的陪同下穿过“闹市”,再次上楼走进署长办公室。

徐敬灵先前已经见过周妈,又在夏华朗的应允下同一个审讯员沟通过,她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真相——

原来是那两个日本人意图对夏含瑛不轨,祈原远远看见,发觉有异,便跟了上去。夏含瑛遭到非.礼又被祈原救下后,吓得缩到了墙角,她头埋在膝盖上,抱成一团,惊吓之余听见了那两个日本人的骂咧声,听出他二人说的是日本话,只不过不知他们具体说的是什么。她没有亲眼看见祈原杀人,不过有围观者看到了。人是祈原杀的,刀也在他手里握着,人证物证俱全。

“夏署长。”徐敬灵礼貌地招呼一声,“您看可不可以由我做保,将祈原带走?”

“这个……”夏华朗略显为难,“好像不太合规矩。”

“我知道,可是这宗谋杀案也不寻常,不是吗?”徐敬灵诚恳地请求着,“令千金也说了,祈原是杀的是日本人。日本人杀中国人是回去领功受赏,我们中国人杀了日本人便要判处死罪吗?”

夏华朗叹口气,无奈道:“话虽如此,只是如今敌强我弱,由不得人呀!”

“您指什么?”

“两个日本人死在我们潭城,难道别的日本人不会来兴师问罪吗?到时他们来要人,我交不出去,他们还不得以此为由把潭城变成又一个沦陷区!”

徐敬灵从容一笑,说:“原来您是担心这个。那我告诉您,如果您把祈原放了,日本人或许还不会知道此事,但如果您坚持将他收押,只怕反倒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夏华朗眉心一紧,“什么意思?”

徐敬灵神情郑重地向夏华朗坦白道:“潭城只有这两个日本人,再没有别的日本人了,不会有人替他们申冤的,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但是如果您将祈原收押,那必得记录在案,到时递交到省城去,被许多人看到了,再传到日本人耳里,那才叫解释不清呢!”

“你如何得知潭城再没有日本人了?”夏华朗十分好奇徐敬灵的消息来源。

徐敬灵淡淡一笑,推诿道:“做生意的人都自己的门道,实在不便向夏署长透露。”

她这话是可信的。大约是在半个月以前,辽安沦陷,当地商贸陷入一片混乱,不知拖垮了多少商户,独独他们徐家安然无事。

夏华朗信了徐敬灵的话,原本紧绷着的面皮稍稍舒展。另外,根据带夏含瑛回来的警察所说,当时围观人群是不知道两个死者是日本人,那就是说,只要他不声张,这桩案子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夏华朗沉思之时,徐敬灵进一步游说道:“夏小姐不是说了吗?祈原是为了救她才杀的人,祈原于夏小姐来说有救命之恩。再者,祈原救的不只是夏小姐的命,更是她的清白,正因如此她才羞于再见祈原。她不便当面致谢,您身为她的父亲,不该代为感谢吗?放了祈原,权当致谢。”

徐敬灵目光炯炯,她的话也因此多了三分力度。

方才入了理,如今又入了情。徐敬灵想,事情大抵要办成了。只差一步了。

夏华朗精明的一双眸子动了动,还是不肯放了祈原。他寻了个借口,说:“不合规矩,杀人当判死罪,不然对潭城百姓不好交待”。

“好不好交待——”徐敬灵拖长了尾音,“就看您想不想交待了。”

官府办事,个中机巧,夏华朗最是拿手。

夏华朗故作犹豫再三才同意放人。他用两指捻着自己的一撇小胡子,说:“好吧。不过到底是两条人命,这保证金只怕不会少,你如果确定要为一个下人花这么多钱,便去办手续吧。”

“我确定。”徐敬灵毫无迟疑。昨日与祈原一番“交谈”,已让她对他颇具好感。他识破她诡计说明他聪敏,他护着爱人的信物证明他深情,她不想让这样一个情深意重的人这么突然地死去。

林槐还在警察署大门外等着,见祈原跟徐敬灵一同走出,大为吃惊,他没想到背负两宗命案的人竟能出来这样快。

林槐神情复杂地远望着祈原,见徐敬灵的目光扫向他,才走上前打招呼。他奉承道:“徐小姐真有本事!”

“谢谢你来通知我。”徐敬灵掏出两块银元递给林槐,“今天的消息很重要,也很及时,给你加一倍的钱。”

“徐小姐真是懂我!”林槐脸上笑纹横生,“不枉我等这半天。”他拿到了钱,乐呵呵地走开了。

黄包车车夫们大多不敢在警察署门外等活,指不定什么便要被“征用”。徐敬灵叫不到车,只好和祈原步行回家。

这一路上,徐敬灵几次欲言又止地动着嘴唇,想问祈原是如何能杀得了那两个日本人的。林槐说祈原手里的凶器极有可能是他见过的那把日本刀,那必然是祈原从日本人手里夺下的。夺刀杀人,赤手空拳的祈原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徐敬灵每每偷看祈原,他都是一副恍惚出神的样子。想必是适才惊险,差点被人杀,自卫杀人后又险些被判死罪,他心绪难平。那她又何必立时给他填堵呢?日后待他心绪平复,再问当时的具体情形也不迟。

徐敬灵一直陪着祈原回到未渲居。她嘱咐他好好休息,没有提及她心中疑惑。

徐敬灵的不闻不问让祈原轻松许多,他感念得很。在关门时,他在渐合的门缝间向她的背影投去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他不指望她能看见,他只是想在心里寥表谢意。

徐敬灵以为这件事这样便算是过去了,然而事情很快便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

第二天,林槐一早便来找徐敬灵,告诉她有人向警察署寄了匿名信,说是死去的那两个日本人是日本最高家格近藤家族的家养杀手,证据便是他们手臂上的狐狼噬月图腾。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徐敬灵脸上带着些许的狐疑,问与她比肩而行的林槐。她此时已经与林槐走离了徐府好远,她不敢让父亲看见她又与林槐一起,徐安仁不许女儿与林槐这样的街头混混交往过密。

“所以您应该提防祈原啊!”林槐恨铁不成钢地说,“您想想,他不过是从辽安来的难民,又不识字,从前最多就是个种地的农民——”

“你怎么知道他不识字?”徐敬灵突然警悟地打断林槐。

“当然是我警察署的朋友告诉我的呀!您别打岔,先听我说完。那两个日本人可是家养杀手,家养杀手的功夫能是花拳绣腿吗?祈原有什么能耐能以一敌二。”林槐竖起两根手指,表情夸张,“还是两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林槐所言恰是徐敬灵疑惑之处,她面露愁容,一言不发。

林槐又说:“而且我还听说他刚到潭城的时候身上有伤,是新伤,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被那两个日本人伤的?也许祈原不是难民,也许那两个日本人出现在潭城的目的就与他有关呢?”

“你又是如何得知他身上有伤的?你在他来徐家前便认识他吗?”林槐对祈原的了解已经超出了徐敬灵认可的程度。

“他是难民,难民身上不是都有伤吗?所以我便知道喽!”

徐敬灵眸光渐转犀利,狠盯着林槐,质疑道:“你既然因为他是难民才知道他身上有伤,如今却又因为他的伤说他不是难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为什么这样在意祈原的身份?”

林槐本想提醒徐敬灵去探查祈原身份,未曾想却将她的疑心引到了自己身上,急忙为自己开脱,“徐小姐,您怎么怀疑起我来了?我当然是为了钱呀!我现在被债主追债,手头紧得很!不过您可别以为我又是编瞎话骗您啊。您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我就跟您说一句,您若是对那个叫‘祈原’的有所猜疑,也不必犯难,我有一法,一试便知。”

徐敬灵注视着林槐,眼中的逼迫淡了下来,她迟疑着,沉默着。

林槐见事情有望,于是径自往下说:“他若是有本事杀了那两个日本杀手,必然也有本事自救。今晚徐小姐只需将他约出来,我会扮作匪徒袭击你们,他若是使出功夫,他的身份便是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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