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祈灵成说》第二章——吊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清晨,淡暧的日光漫过院墙,漫进厅堂,湙湙然没到徐敬灵脚上的那双织金缎鞋上去。她今日穿了一身湖绿袄裙,正站在大地镜前转着身体照来照去。

贴身侍候的小丫鬟春喜从外面进来,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嫌恶地说:“陈妈真是个多事鬼!”

徐敬灵已经习惯了徐家这位老仆无故寻事生非,并不理会春喜的话,只专注地拨弄鬓角的碎发,觉得满意后才不经意地问了句:“她又怎么了?”

“她怀疑前些天才到咱们府上的那个难民偷了东西,正逼他交出来呢!”春喜走到徐敬灵身后,帮她理顺脑后垂下来的头发。

“难民?你是说祈原?”那日徐敬灵给人家取了名字,转眼便将人忘了,这几日都没有去看望过他。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她一直在跟着父亲学习照理绸缎庄的生意。其实徐安仁更想送女儿出国留洋,一来他希望女儿可以见见世面,长长见识。二来如今国内局势乱,中国大地血火遍布,他不知这战火何日会烧到潭城来,他想让女儿出去避避,以保平安。不过徐敬灵个性固执,一心想着要继承家业,徐安仁拗不过她,便也由着她了。

徐敬灵想,若是再纵容陈妈这样闹下去,定然要惊动母亲,惹她烦心,便对春喜说:“走,看看去。”

未渲居院里,有三四个佣人背对着院门站着,他们前头便是陈妈和祈原。只见陈妈双手叉腰,粗声粗气地喝斥道:“……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给了台阶还不知道往下下,只一味地抬高自己,做给谁看啊!”

“给自己看呀!”清亮的女声出乎意外地传来。

陈妈的好兴致显然被惊扰了,她熟悉那声音,惶然地回过头来,讪讪地说:“怎么把大小姐给惊动了,都是我不好。”

徐敬灵抬脚迈过门槛,绿色裙摆翩然而动,好似晴空下的湖水漾起微澜。她走到陈妈身边,问:“怎么回事?”

陈妈愤愤不平地说:“大小姐,您来了也好,您得给我主持公道。您说说他,他一个从辽安来的难民,当初李管家带他回来的时候,没见他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如今他倒像护着个宝贝似的,死攥着手里的东西。我怀疑他偷了咱们徐家的东西也有道理对吧?我想让他给我看看他手里的东西,他偏不给,一定是心里有鬼!”

陈妈说最后这一句时,语气里是十足的笃定,徐敬灵倒有点儿相信她不是无风起浪,而是真的心生怀疑了。

徐敬灵把视线转向祈原的手,果然攥得死死的,且因她这极其关注的盯视,他戒备十足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徐敬灵向祈原伸出手,用征询的口吻问他:“可以给我看看吗?”。

祈原坚定地摇了摇头。

徐敬灵一怔,随即上前一步,假意威胁道:“那我就要抢喽?”

祈原眉头皱起,后退一步,眼中警戒之意更盛。

徐敬灵望着眼前人,疑心陡生。如陈妈所说,若非心里有鬼,何必藏着掖着?难道他那日帮李管家只是假装一身正义凛然,目的就是为了先有容身之地然后再顺手牵羊?

徐敬灵想,最快解决此事的办法便是命人按住他,强行夺过他手中之物。只是当着家中这许多下人的面,这般以势压人,实不符纲常之道。

再者,祈原前些天还只是个无家可归的难民,身上又带着伤,本就极为可怜,若东西真是他的,硬是抢夺,岂不是叫他白白受屈?可是他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问他其中原由怕也是表达不清的。那只取一方口供要如何断案?难道要断出一桩冤案?

徐敬灵正为难时,陈妈却恶狠狠地撺掇道:“这种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人就该赶出徐家!”

“您让我清静一下!”徐敬灵轻声喝斥陈妈,又把视线递向祈原,想看看他如今是何反应。

只见祈原不卑不亢地同她对视着,脸上丝毫没有惧色,而那只手仍然倔强地背在身后。

徐敬灵看着祈原露在身侧的手臂,脑中忽然灵光闪现——他拿的东西被他攥在手掌心里,那必然是个很小的东西……她想她知道要怎样拿到他手里的东西了。是不是冤案不用当面断明,只需“曲线寻真”。

徐敬灵心中有了决断,便对众人说:“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别在这儿瞎凑热闹了。你们都不忙是吧?”

那三四个佣人灰溜溜地散去了,陈妈却仍心有不甘,“嗳,大小姐,这……”

“陈妈,您都一把年纪了,也回去吧,啊。”徐敬灵像哄孩子一样哄走了陈妈,又抚慰似地对祈原说:“你也歇着吧,好好养伤。”

说完,徐敬灵便带着春喜回了她自己住的乐逸轩。她先吃了早饭,又去母亲房中问了安,最后又在花院里散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祈原不会那么警戒了,便决定实施计划。

徐敬灵回房从妆奁里取出一个宝□□锦盒,把里面的耳饰全部倒出。甩了甩锦盒,确定里面的饰物都倒干净了,她便吩咐春喜整理妆奁,而后匆匆出了院门。

未渲居已恢复原有的宁静,院子里空无一人,但正屋的门却大开着,想来祈原是在里面了。

有了初见时的教训,徐敬灵这次没有直接进门,而是走到距门槛几步远时就停住脚步,试探地叫了声:“祈原?”

祈原闻声,走到房门前,一双眼睛不解地注视着徐敬灵。

“这个送给你。”徐敬灵近前递上锦盒,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算是我替陈妈给你赔罪。”

祈原似是心存在疑虑,又似受宠若惊,并没有伸手接过。

徐敬灵只好握着他手腕,托起他的手,把那宝□□锦盒放在他手心里,再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祈原望着徐敬灵离开的背影,满心疑惑。不过略略一想之后,他便明白了这女孩子的诡计。

想着徐敬灵似乎衷于算计却又不精于算计,祈原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如今不能说话,无法拆穿她的伎俩,便想着不如将计就计。

徐敬灵回到房中,坐在床沿儿上,幻想自己的计谋奏效的可能十有八九,不由地轻笑出声。

春喜一早便已经十分困惑了,如今直接跑来徐敬灵跟前,蹲下来趴到她腿上,甜笑着问:“大小姐,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什么,过会儿再说吧。”徐敬灵还只是笑。

“大小姐行行好,别吊着我,告诉我吧。是不是跟您方才拿走锦盒有关?”

“好吧。”徐敬灵笑睨了她一眼,松了口风,“我问你,祈原不是一直不肯给我们看他的‘宝贝’吗?”

“嗯,对呀!”

“但是我总要知道那是什么,才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偷我们徐家的东西,对不对?”

“嗯……哦!我明白了!”春喜机灵得很,经她家大小姐这样一点拨,立刻便猜到了她的意图,迫不及待地炫耀起自己的聪明才智,“祈原把他的宝贝死死攥在手里,那样护着,先前却还不小心被陈妈给看见了,说明他不能好好收着那个宝贝。他的宝贝无处安放,所以大小姐才要给他那个锦盒,只要他把宝贝放在锦盒里,我们找到锦盒,就能知道他到底在藏着什么了!”

徐敬灵点了一下春喜的额头,“聪明!”

“那我们现在就去他房间里搜吧。”春喜跃跃欲试。

徐敬灵摇摇头,“再等等,总要给他时间放好锦盒。而且也不是‘我们’,是我。你要负责支开他。”

“啊?”春喜难掩失落,但也只能乖巧答应,“好吧。”

徐敬灵躲在树丛后面,见祈原跟在春喜后头往花园方向去了,立刻溜进他房间,里里外外地翻找,最后终于从一个广口瓷瓶里倒出了那个宝□□锦盒。

徐敬灵托着盒子,觉得重量不太对,打开一看,里面竟空无一物!

盒子是空的,他却还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他一定是知道了!他识破她伎俩不说,还施计耍她!

徐敬灵气恼极了,重重跺脚。

忽然一个黑色的影子伸到徐敬灵脚下,她猛然回头,正是祈原。

祈原倚着门板,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徐敬灵顿生一种被人捉贼拿脏的窘迫感,恼羞成怒,抬脚便走。走到祈原身边时,他却一把握住她手臂,生生顿住她脚步。

祈原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拿到前面,他摊开五指,一只琉璃金鱼吊坠横卧在他手心。

徐敬灵定睛看着,那琉璃的色泽烧得极佳,正红、橘红、明黄交织着,阳光打在上面映出流动的光彩,那金鱼竟像在游动一般。

徐敬灵抬眸问道:“这就是你先前不给我看的东西?”

祈原微笑着眨了下眼睛表示认同。

徐敬灵拿起那琉璃吊坠在手指上拧转着,端详着,看到这上面原是刻了字的。鱼腹处凸印着“慕君”两个字,她便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祈原心上人给他的信物,便问:“你爱的人给你的?”

因是母亲的遗物,自然算是他爱的人给他的,祈原便点了点头,并未想到徐敬灵理解的那层意味。

徐敬灵将吊坠还给祈原,直言不讳道:“这吊坠虽然精致,可到底只是琉璃制的,并不值钱。而且它于别人来说并无特殊意义,你何苦冒着被撵走的风险,也不肯给我们看呢?还怕贼惦记不成?”

祈原摇摇头,收拢五指,将吊坠紧握在手里,然后放到自己心口处。这一串动作都是他下意识完成的,像是在守护一个深埋内心的秘密。他并不指望她能明白。

徐敬灵垂眸细思,猜测着祈原要表达的意思。握在手里代表呵护,放在心里代表藏着,难道是——

“秘密?”她脱口而出,“是你的秘密,对吗?”

祈原脸上的表情凝结住,只有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神气,好像不相信徐敬灵一次就猜中。

徐敬灵见祈原这般反应,举起双掌在他眼前一击,得意道:“我猜对了!”

掌风冲进眼里,祈原本能地眨眼后退。他无奈地看着眼前稚心大盛的徐敬灵,抿起嘴角微笑。

徐敬灵又问道:“既然是你的秘密,那为什么要给我看呢?”

祈原这下有点为难,似乎是想不出该怎么表示,他急地直咬拇指。最后他竖出一根食指,不停地晃动,示意徐敬灵只看他这一根手指。

徐敬灵细思片刻,问:“是一吗?”

祈原点头。

“是说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祈原再点头。

“那为什么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徐敬灵问这话时,比起解惑,更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她以为她是对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祈原走到院中空地,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两个米字格,指给徐敬灵看。

徐敬灵想起小时候学写字时,先生就是要她写在这种米字格里。加之想到她与祈原的交集只有他初到徐府的那天,她为他取名,所以这两个米字格代表的含义一下便冲进徐敬灵的脑海。她笑道:“你是谢我那日为你取名?怎么,你很喜欢‘祈原’这名字吗?”

祈原微笑着点点头。

“那——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听?还是你原来的名字好听?”徐敬灵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仿佛是揉碎的星光。

祈原迟疑着,像是在细细比较,最后他指了指眼前的女孩子。

“有品位!”徐敬灵掷地有声地赞叹。

像是获得某种认可,她心里一阵欢喜,说:“既然这样,那你以后就一直叫祈原吧。这只锦盒你就留着吧,可以用它来装你的吊坠。”之前是假送,如今是真送。

“还有这个……”徐敬灵又摘下腕上的手绳,那是一条红黑交错的双股绳,编织极为简单,中间仅结了几个祥云结作装饰。那手绳在她腕上缠了四五圈,抻开后的长度刚好适合做吊坠的挂绳。

“……这个也送给你,这样你也可以把它挂在脖子上。”说话间,徐敬灵已将挂绳绑在吊坠上。她先把挂绳套在食指上,又把吊坠握在手心里,然后张开五指,那金鱼吊坠便像是从她手心里跃出似的,忽然落下,因绳线的牵引弹了几弹,最终静止在祈原眼前。

看着母亲的遗物完好几近如初,祈原眼中竟泛起点点泪光。心中仿佛有脉脉春水流过,纵然浮着河冰,亦是暧意融融。

他向她柔和一笑,表示感谢。

她也莞尔一笑,表示不用谢。

翌日清晨,伴随着有如天籁的啾啾鸟鸣,祈原睁眼起床。他看着院子里湿漉漉的青石砖,方意识到自己昨夜睡得分外安稳,连下雨了都不知晓。

这雨下在立秋后,是要带来一场凉的,然而祈原却只觉这是场及时雨,携着令万物复苏的神力。

祈原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因前些天一直是整日闲坐着,虚乏得很,便也顾不得满地的积水,直走到院中去活动筋骨。

正拉伸胳膊时,厨房的周妈在院门外兴奋地冲着他喊道:“祈原,你起来啦?真是太好了。老周他腿疼病犯了,不能跟我去挑菜,你就跟我去吧。”

祈原无从回绝,只好挑了扁担跟着她去。

祈原来徐家已有五日,与这热闹的街市亦阔别了五日。

路边的小商贩们起劲地叫嚷着他们的菜有多新鲜,有多便宜,然而等顾客来问价时,却又刻意抬高价码,两相磋商后才又以低价贩卖。

嘈杂之中是满满的世情的味道,祈原不嫌吵,只觉得亲切。

周妈是个勤俭的女人,尽管是用东家的钱,亦要软硬兼施地杀价。待她终于以满意的价钱达成交易后,才发现一直站在身后的祈原不见了踪影,扁担藤篮就弃在她脚边。

周妈四下张望也不见祈原身影,当即跑到道口去找。忽听见有人惊恐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周妈心里一紧,直觉祈原搅进了那桩谋杀。问过一个路人后,她跑进发生谋杀案的那条小巷。只见一个女孩子双手抱肩蜷缩在墙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旁人听不清。另有两个男人流血倒地,一人喉咙上绽开一条血带,一人胸口上穿出一个血洞。他们或许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血水溶于雨水,狰狞惨烈的红瞬间便被冲淡,粉红若秋日海棠。

祈原背倚着墙,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他手握一把尖刀,刀上抹了血,簌簌下滴。

周妈看着这一切,两条腿颤巍巍地往后退,瞪大双眼惊恐地盯着祈原,哆嗦着张嘴:“祈原,你杀人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