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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江南》七 期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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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十八岁生日那天下起了雪,雪花像碎屑一般从天上撒下来。雪是从上午开始下的,到了傍晚的时候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江南的雪是边下边化的,贴近地面那层是冰水混合物,冰水混合物上面才是雪花,一脚踩上去,鞋面上沾着雪花,鞋底踩的是水。陆逊虽然在江南出生,但是很不喜欢江南的冬天,室内室外都阴冷潮湿,有时候室内比室外温度还低。下雪的时候,宿舍变成了冰窖,冷空气从门和窗户的缝隙灌进来,湿气也跟着进来,搞得衣服被子都是潮潮的,贴在身上比干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更冷。

天下起了雪,宿舍冷得像冰窖,成为大家最想逃离的地方。温暖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食堂,另一处是教学楼一楼的大教室。食堂暖和是因为食堂厨房和锅炉房的热气,大教室暖和是因为大家的体热。比起食堂,陆逊更偏爱去大教室,因为食堂的味道重,关门早,只有偷懒的时候才去。去食堂看书要记得带一张报纸去,垫在餐桌上,才不会搞得袖子和书本油渍渍的。食堂离宿舍楼很近,去食堂看书的人大多都是去偷懒的,看的书也多是小说杂志之类,要么干脆是去聊天的,因此氛围很活跃,学霸们是基本不会去的。

教学楼一楼的大教室热量来源是大家的体热,每个人都是一根热源微弱的加热棒,一百多根热源微弱的加热棒凑一起,形成了锅炉房供暖的效果。陆逊每次推门走进大教室,总会怀疑是不是回到了夏天,热浪在脸上灼烧的感觉,像夏天正午的太阳,被冻僵的脸马上松软下来,变得红扑扑的。陆逊找好了座位,赶紧脱掉羽绒服,免得捂出一身的汗,然后才拿出书本。有时候陆逊会趴着先睡一会,因为热烘烘的感觉给人以睡意,提不起精神。大教室的学习氛围很浓,特别适合像杨松这样爱学习的同学,陆逊感觉自己是个另类,与大教室里认真看书的其他同学格格不入。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学习,像高中复习一样认真,只有陆逊坐立不安,一会趴桌子上,一会托着下巴,书本来的时候翻到哪页,走的时候常常还停留在哪页。

陆逊去大教室本来没准备学习的,只想趴桌子上趴到熄灯,然后回冰窖一般的宿舍睡觉,去大教室目的原本很纯粹,就是为了驱寒取暖。到了大教室才发现,大教室的氛围太凝重了,所有人都低着头,目光聚集在书本上,只听得见“沙沙”地翻书声和写字声,偶尔有人会咳嗽,目光也是不离开书本的。这氛围让陆逊如坐针毡,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脑神经,头很沉却无法入睡,眼睛盯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甚至发呆也会突然惊醒,然后向灵魂发出拷问,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还要继续堕落下去吗?你马上就要成为废物了,你知道吗?看看别人多么认真。

不准备学习去大教室是对自己精神的一种折磨,陆逊不准备学习,还是会经常去大教室,因为宿舍里实在太冷了,而食堂里聊天的有很多是情侣,这两种折磨都比大教室里浓烈的学习氛围带来的精神折磨更残酷,在没有更好的去处之前,只有大教室能去。宿舍里的冷气不光冷,还有湿气,冷风从门缝和窗户缝里呼呼吹进来,像狼嚎叫一般,叫得人忍不住地哆嗦,陆逊忍受不了这种折磨。食堂里的热闹陆逊能忍受,但是总是能碰到很多情侣,除了聊天还做一些其它的事情,这是陆逊不能忍受的,尤其是小帐篷不能忍受地支起来。陆逊在食堂里常常会碰到一对情侣,男女双方都相貌平平,男方的面貌甚至还有一些狰狞,他们聊天的时候经常说着说着嘴巴就连到了一起,女方会把舌头伸出来让男方咬,男方会把手伸进女方的衣服里。陆逊觉得他们很恶心,怎么可以脸皮厚道如此地步,大庭广众之下干如此龌龊的事,实在太恶心人了。陆逊碰见了他们很多次,于是陆逊决定不再去食堂取暖了。

陆逊下定决心不再去食堂取暖了,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梦见了伸舌头的女方。那女生脸很圆,眼睛小小的,嘴巴特别大,舌头特别长。陆逊梦见那女生主动朝自己伸舌头了,舌头像蛇一样蠕动,陆逊吓得连忙扬起手挡开,手便“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墙壁上。陆逊被疼醒了,感觉手上的骨头都拍碎了。吕布听到声音也惊醒了,问道,陆逊你干嘛呢?陆逊咬着牙说道,做噩梦了,好吓人。陆逊是真的被吓到了,于是下定决心不再去食堂取暖了。

陆逊发现大教室很快也去不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大教室的好处,都往大教室挤,大教室容不下那么多人了。最受欢迎的大教室是南边的那一排,最暖和,傍晚有阳光照射。其次是南边那一排对面的大教室,只隔着一道走廊,温度稍微低一些,但仍旧是很暖和的。再往北边的方向,跨过天井,还有两排大教室,人没坐满的时候很冷,人坐满了也能暖和起来,虽然不像南边的大教室暖和到可以脱掉羽绒服。大教室之间还有很多小教室,暖和不起来,即使坐满了人还是会感觉冷,陆逊挤不进大教室的时候去小教室待过,冷得人精神抖擞,和待宿舍一个样。

去大教室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冷,还有一个原因是期末考试马上要开始了,平时逃课的同学都回来抱佛脚来了。大家都在抱佛脚,抱得最有特色的高顺。高顺扛得住宿舍的寒冷,总是一个人待在宿舍抱佛脚,很冷的时候高顺会裹着被子,点一盏小台灯,像极了童话故事里披着斗篷烤火的老巫婆。高顺花了七天时间复习最难的那门课,整整一星期的时间没有踏出宿舍,连每天必玩的滑板都收起来放进柜子去了,早上和室友们一起起来,坐自己位置上开始复习,复习到晚上所有人都睡了才睡。功夫不负有心人,从来没有去上过课的高顺考了最高分,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也让班里的一众学霸惊呼不可能。

高顺对自己的成绩显得很低调,总是笑着说道,意外,这是意外。甘宁说一定是宿舍的复习效率更高,我也不去大教室了,就在宿舍复习得了。于是甘宁也留在了宿舍复习,和高顺一起,一人一床被子裹着,一人一盏台灯点着。第二门考试的课高顺有三天时间复习,高顺认为时间足够了,因为第二门课很简单,吃高中的老本能考一半的分数,再随便复习一下就能及格了。第二门课让高顺从神坛跌落了下来,考了一半的分数,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挂科的同学之一。高顺说瞧我这乌鸦嘴,说多少考多少,早知道就说吃高中的老本就能考满分了。高顺认为是甘宁在宿舍干扰了自己复习,总拉着自己说话,相当于没有复习,光吃高中的老本去了。甘宁勉强过了线,觉得还是大教室的复习效率更高,不能再在宿舍和高顺聊天,后面还有几门比较难的课,得加把劲,于是又回到大教室去了。宿舍里又只剩下高顺一个人,但是高顺没能再造奇迹,接连挂科,成为了吕布的好战友,过完年需要补考一半课程的好战友。

高顺说以后不能再逃课了,课还是要去上,光靠自己临时抱佛脚太伤脑细胞了,为了复习那门最难的课,搞得自己头发都变稀疏了。高顺说今年的年不好过,要在家好好复习,补考要是没过,就得重修,本来就嫌课多,算上重修上学期的课,剩余给滑板的时间就没有了,所以为了下学期的滑板,只能放弃过年看烟花逛庙会的时间,补考一定要过。

所有的科目考完,学校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学生,陆逊拖着行李箱走在空旷而寒冷的校园里,竟有些不舍,走到牌坊式的校门下,不禁回头看了看。到处都湿漉漉的,草地上还有没化完的雪,隆起的泥堆比来的时候少了一些,白墙灰瓦格调的建筑多了一些,塔吊停歇了运转,在寒风中巍然不动地伫立着。公交车上没坐满,空调开得很高,陆逊不得不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敞开了胸怀,靠着座椅半躺着,看窗外流转的风景。

回家的车票是跟着典韦和文丑一起去买的,吕布坐飞机,杨松坐大巴,张松有亲戚帮忙,剩下的三人需得去市中心的售票点排队。典韦不到五点就起了床,顺带把陆逊和文丑也叫了起来。文丑揉着朦胧的睡眼骂了一句,乖乖地听典韦的话迅速地爬了起来,花了五分钟时间穿衣刷牙洗脸,再喷了一把香水,等陆逊上完厕所,便一起赶往牌坊式校门外的公交车站,去搭乘第一班通往市区的公交。

公交站台挤满了人,陆逊他们赶到的时候,还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地赶过来。公交站台站不下那么多人,心急和胆大的就往马路中间站。第一班通往市区的公交没能驶进站台,在马路中间被拦下了,司机师傅很恼火地打开车门,对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学生说道,你们不要命了。

陆逊、典韦和文丑都成功地挤上了第一班公交。典韦最先上车,陆逊是被文丑推上去的,文丑是被后面的人推上去的。典韦在车上喊,快过来,这边还有位置。陆逊和文丑挤不过去,听见了典韦的叫喊,却看不见典韦的人,只能看见无数举起来的胳膊和各种发型的人头。文丑大声回应道,过不去了,就这样吧,我们在倒数第二站下车。

售票处在市中心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里,陆逊记得那天去得很早,起了很大的雾,环卫工人刚开始清扫地上的落叶。地面是湿的,梧桐的落叶贴在地上很紧,环卫工人得挥舞几次手里的大扫把,才能把所有的落叶都扫走。陆逊在排队的时候一直看环卫工人扫地,觉得他就像武侠小说里面的扫地僧,对过往的行人和车辆视若无睹,悠然自得地挥舞手中的扫把,那心境似乎超脱了一切。陆逊想,以后若是要尝试各行各业,一定要从环卫工人开始,在一条种满高大的梧桐树的街道开始。

售票处门口排了很长的队伍,足足有两里地那么长,占据了街道上所有人数的百分之九十。出发前陆逊以为能排进前二十,到了之后才发现估计得太乐观了,前两百都排不进去,还没算上插队的人。陆逊感觉这一趟要白跑,准备提议回去,文丑正好也有同样的想法,率先说道:“这么多人,轮到我们肯定早就卖完了,回去吧。”

“瞧你那点出息,还没开始排队就打退堂鼓,早起这么早,就为了来看一看队伍有多长是吧?”典韦说道。

“排就排吧,说得好像是我不让你买票回家一样。”文丑说道。

典韦很坚定,为了那张回家的车票,坚定地选择排队。天开始下起毛毛雨,很小的毛毛雨,和雾气下沉一样,排队的队伍中有人撑起伞,前后的人便自觉地往撑伞的人身边靠拢,于是长长的队伍变成了一个个的孤岛,五颜六色绘着各种图案的孤岛。没有组成孤岛了人缩起了脖子,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咒骂着售票处为什么还不开门。售票处让典韦失望了,开门不到半小时就宣告今日所有车次的预售票都已经卖完,大家请回吧。

典韦失落地走在雨中,伸长脖子低着头,眉头紧锁,步子迈得很慢。陆逊和文丑早已大跨步地走到公交站台躲雨,典韦还在雨中慢慢地走。典韦很失落,比考试挂科了还失落,毛毛雨落在身上没有感觉,一心只想着回不了家怎么办,宿舍可不是过年的好地方。典韦很想家,想念家里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和火热的暖炉,想念村口见人就吠的大黄狗,想念山脚下那片被雪覆盖的麦田,如今这些想念毁在了一张车票手里。典韦失落了好几天,眉头一直紧锁,脸紧绷着像一个苦瓜,除了复习便是坐在床头生闷气,直到加五十块钱从黄牛手中买到了票,才喜笑颜开。

陆逊和文丑没有那般失落,只抱怨了白早起一趟,白挤了一路公交。文丑说放心吧,谁都能买到票回家的,不过是买早买晚的事,大不了就大年三十晚上回去,能赶上团圆饭就行了。文丑说放心,典韦没听进去,典韦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所以眉头总是紧锁,无论谁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完全失落在自己的世界里,每次听到有人说回家的事,脸都会变得更加阴沉,尤其听不得人说我买到票了之类的话,要是听到了,典韦会握起拳头使劲的捶桌子,然后骂一句国骂,我怎么就买不到。

陆逊拖着行李箱来到公交站台等公交,公交的终点站是火车站,等公交的人寥寥无几。陆逊想到再过十几个小时就能回到家,心里激动了一阵,家里应该和往年一样,贴好了春联,备好了年货,就差自己团圆了。陆逊又想到绿皮车,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面乌烟瘴气,各色人等都有,挤满车厢的每一处空隙,有人抽烟,有人大声说话,有人躺地上打呼,还有推着售卖小车来回的乘务员,喊着前面的让一让,香烟啤酒瓜子饮料有需要的吗。

陆逊很庆幸旁边的座位上坐的都是学生,更庆幸的是她们都是女生。身处百花丛中的感觉真是好极了,陆逊想感谢那个卖票的黄牛,把这么好座位留给自己,虽然自己曾经为了五十块钱咒骂过他。陆逊极力压抑心中的喜悦,想表现得正常一些,但还是在旁边的女生和自己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笑了,很灿烂极度欢乐地笑了,笑得牙龈都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你那不是灿烂地笑,你那是猥琐地笑。”旁边的女生日后告诉陆逊说道。

旁边的女生扎着陆逊最爱的马尾辫,皮肤很白皙,戴一副粉红色的眼镜。陆逊刚坐下来那会没来得及观察她,先去观察对面的女生了。对面的女生看上去很文静,披散着头发,也戴了一副眼镜,金丝框,两块镜片是正圆形的。陆逊正在观察的时候,听到旁边的女生说道:“同学,你也是江南公学的吗?”

陆逊扭过头,发现了最喜欢的马尾辫,便立马笑了,结巴地应道:“是。。。是啊,你。。。你也是?”

陆逊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女生,椭圆形的脸,眼睛很大,嘴唇厚厚的,牙齿白白的很整齐,比对面的女生更好看。陆逊看见漂亮的女生容易发呆,发呆了便一直盯着看,看久了陆逊发现旁边女生的脸红了,白里透着红,即好看又可爱了。陆逊还想继续盯着看,潜意识里却有个声音不停地回响,淡定,淡定,淡定。这是陆逊训练自己不要盯着漂亮女生看的成果,眼对眼近距离地看漂亮女生没有训练过,所以即便潜意识里有声音在回响,也忍不住多看了一些时间。

那女生脸红了,眼睛还是看着陆逊,觉得这个男生与别的男生不同,眼神特别让人捉摸不定,一会涣散,一会集中,像是在看自己,又像目中无人,但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是心术不正猥琐的笑,想到这里脸就红了,有些热辣辣的感觉。“车上好热,你脸都热红了。”那女生说道。

“是。。。是嘛?”陆逊讪讪地笑道,才发现对面的女生脸上变得有些难看,好像是生气了。

对面的女生确实是生气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和陆逊说一句话,只和陆逊旁边的女生有几句你问我答的对话。不过她不影响陆逊和旁边女生说话。陆逊发现旁边的女生特别能说,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中间只小眯了一阵,其余时间都是在聊天,从天黑说到天亮,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通过聊天,陆逊知道了那女生叫关银屏,是江南公学法学院的大一新生,比自己大一岁,住在榴园公寓,喜欢吃辣,但是吃完辣之后会长很多痘痘。

关银屏和陆逊说了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湖,小时候常常和父母去湖边坐船,也会沿着湖边的道路散步,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走累了才坐公交回家。关银屏不喜欢散步,会一直撒娇要爸爸背,妈妈不想让爸爸背,就给爸爸使眼色,但是爸爸总是经不住关银屏的撒娇,背起来的时候会说,下次要自己走了,知道吗。关银屏说很怀念那时候,趴在爸爸的背上,吹着凉爽的湖风,很惬意,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睡在自己的床上,抱着毛茸茸的大白兔子。

关银屏和陆逊聊了很多吃的,半夜的时候,说得陆逊肚子咕咕叫。关银屏说好想马上就到了家,就可以吃到好多好多好吃的,最喜欢爸爸蒸的鱼头,放上自己家剁的辣椒酱,特别好吃。还有油豆腐和腊肉,也特别好吃,都是在学校吃不到的,有机会一定要到我家去,我家的菜都是狠辣的,保证让你辣到流鼻涕流眼泪。陆逊说那很好,我家的菜也是很辣的,我从小就喜欢吃辣,在学校没有辣椒吃还瘦了呢。

关银屏说了很久,说累了眯了一会,靠在陆逊的肩膀上睡着了。陆逊一动不敢动地坐着,做得笔直的,确认对面的女生都睡着了,才轻轻地转过头,斜着眼看肩膀上的关银屏。关银屏染了头发,是极不明显的栗色,大概是染的时间久了,褪了色。陆逊闻到一阵清香,若有若无,像是茉莉香型的洗发水的味道,陆逊想再靠近些闻清楚,关银屏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醒了。关银屏抬头的时候,头发擦到了陆逊的耳朵,感觉痒痒的。

“你还没睡啊,不困吗?”关银屏眯着眼说道。

“我。。。我刚也睡着了。”陆逊很紧张,像是正在干坏事被抓了个现行,连忙把涨红了的脸转向别处,又看见对面的女生投来鄙视的一瞥。

对面的女生瞥完,马上闭上眼睛,动了动身子,接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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