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赶在关城门前入了沅城，虽是险险的，也好在影是伴了她从小长大，共同经了多少事，早就知心知意了，不用自己发令，就带着她跃了进去。

清音下了马，牵着它走在街道上，虽然夕阳已经落下山头，但夜市很快便会摆开。她听容婆婆说过，这是近年官府的好规措，若放了以前，那是绝对不准的。到了时候，街上就静悄悄悄无人声，除了打更的与夜巡的官兵，再没别人。

清音默默地走着，那时候自己尚小，许是孩子都是那样，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而在这次以前，清音也是从没独自出过远门的，甚至，和别人一起也未有过。那个世界，那个红尘，离自己太远。

还记得那天，当着爹的面撕掉了那把折扇，爹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就是自己不敢相信的眼神，捂着脸跌跌撞撞冲出了门，不顾容婆婆在身后拼命的呼唤。那时是夏天，雨瓢泼般地下着，似是天河塌了，纵然住在岛上多年，也没有经过那样的暴风雨。在娘的坟前困了一夜，第二日放了晴，偷偷牵了影，稍微打点，乘着船就离开了。回望儿时充盈整个世界的小岛渐渐变成一个微小的点，消失在视野里，有一丝莫名的哀愁涌上来，但是，心头仍是清明的不是吗？那样冲进大雨的自己，是那么义无返顾的。

可是现在，若换回以前，是不是还是那样呢？

清音紧紧自己的领口，夜色降下来了，星辰慢慢升起，冬天来了呵——口中呼出氤氲的白气，这夜是有些寒了，寒气将清音的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更引来不少目光。

清音并不在意，以前只听容婆婆说自己是极美的，却不知是怎样个美法，但现在知道了，不一定“极”，但还是美的。

清音出了岛后没多久便作了男装，身上的女装是容婆婆缝的，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清音看了许久，仍扬手将它抛入海中，看着它浮浮沉沉，被海浪越带越远，清音真真切切感觉到那一段不知世事懵懵懂懂的纯真年华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于是便开始了四处漂泊的日子，算来有一年多了。清音站在远远的地方，第一次看到了什么叫歌舞升平，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饿殍遍地。

那个世界如同牢不可破的城堡，而清音只是海上黎明时的一个泡沫，脆弱无力。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却因为说不清的联系，牢牢捆在一起。

清音每走在路上，路人见着她总免不了要赞叹两声的，道什么造物神奇、神仙下凡的都有，还有羞答答的姑娘，清音见了只觉得疼惜，觉着有那么样的心事，是件好事。也有些登徒子不怀好意，清音虽不喜欢，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心里明白，那是根本不值得在意的。

清音在城里转了一会，夜市也逐渐开张，人也多了起来。路边一座大客栈，清音仰头看见那招牌，上头工工整整几个字“平福客栈”，平福，平安福气，本意是好的，只听了一下想起“平了福气”，反而与原意是大相径庭了，不知店家可想过这事没有，想到这，清音也笑了，自己总是不自觉胡思乱想。

门口招呼的小二是个眼利的，老远见清音，忙迎了上来：“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清音抬起脸，早收了笑，道：“可有空房么？”

“哎，有！您楼上请，小田子，带公子去啊。”

“好咧，公子您这边请，公子要什么样房？”

小二们吆喝此起彼伏，清音立着，把影交给伙计牵去了后院。转过脸答道：“一间上房罢。再送洗澡水上来。”

“是是。可有间朝南的上房呢，包管您满意！公子可要些酒菜？”清音便又吩咐了些饭菜才进房去。

洗完澡，清音觉得爽心舒慰，闲闲用了饭菜。都弄完了，她推开窗，见夜幕拉开，向远处无边铺展。那夜幕不同于旷原的夜幕，遥远苍厚，笼盖四野；不同于山中夜幕，层层叠叠，神秘空明；亦不同于海上的夜幕，悠远宽广，又缥缈轻灵。那夜幕无声地展开，却缀满万家灯火，显得温柔绻绻，情意融融，若没有见过这点点灯火，便永远都无法描摹出什么是喧嚣红尘。

清音心情大好，便决定要出门去逛逛。

她负手下了楼，早已过了哺食时候，但店堂依然人声鼎沸，不时有人挨三擦五地进出。正坐着时突然见这么个翩翩少年，一身素衣，从楼上走下，无需多余装饰，单举手投足，便是一段风流态度。众人一时间皆在赞叹。

清音依然是老样子，翩然自出门不提。

城东南这片全是夜市，官府没有十分的地界限制，这搁在从前，也是不敢想的罢！

自己曾在书上读到过，沅城地处国之偏北，一条砚江自西向东滔滔而过，沅城便倚靠江边，又有麻川河自北而南，丝绸之路蜿蜒西去。更是连通了相邻京、全、淮、山、蒙五州，实为两江之汇五州通衢，是连接中原北地及东海西漠的重要枢纽。古来素有转心城之称。

容婆婆也曾说过，沅城地处要塞，自古商贸繁荣，物埠民丰，来往客商旅人十分多，年轻时她曾来过，就见着了蓝眼珠子金头发的外邦人，还有那些吹个笛儿耍蛇的流浪艺人。

从前听时，清音就十分向往，今日再留神，没见到耍蛇艺人，却冷不防听到一个卤面摊儿旁有人高声谈论：“话说那决明子，也是世间第一等的高人。无奈爱妻早逝，这些年为妻守身，独自将女儿养大，何等不易，何等难得！那女儿也争气，端的是貌若天仙，美貌非常，且又冰雪聪明天赋异秉，小小年纪已识得地理断得天文，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即便放眼江湖，纵是男儿也须让三分。”

清音眼神一滞，在角落寻了个座，悄悄坐下。

“可不是，那女儿也是好造化了。究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正是正是。”人群间立时轰轰烈烈一片讨论声。

突然中间传来一个不合适宜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叫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哎哟，各位前辈，容在下插一句，既然福是上辈子修来的，各位上辈子看来也没好好修，怎地还不快快去想法弥补，却坐在这闲话，岂不是连下辈子也要耽误了。”

众人皆一震，就要怒起，却看到一个清雅少年，懒懒地靠在墙边，身着琥珀缠金撒花缎子长袄，外头罩件牙色滚边背心，一支炸珠双荷金簪挽了发，越发显得人面若冠玉，不可正视。人人皆倒吸一口气，本想要破口大骂的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有人接话道：“这位公子出言也太有失偏颇！”

这时旁边才出来一人道：“请各位不要介意。我家公子并无恶意。”

众人才看到原来他旁边还跟着个俊俏小厮，不过十来岁年纪，还有些稚气未脱，但行事比那主子可是稳妥得多了。

见小厮打岔，公子似很不乐意，嘴里又道：“烹茶！你怎地……”

还没说完，见小厮已是作揖行礼，挤眉弄眼，快把脸折腾得没有样子了，才扑哧一笑，住了口。

清音却走了神，忍不住开口道：“盛名之下，多少负累。其实那位姑娘未必是想要一个冷冰冰高高在上的头衔，而未必不是只愿有个寻常人家疼爱孩子的父亲。”

这时众人才看到清音所在角落，看看那少年，又看看清音，不禁大吃一惊，这世上真是人才辈出，原以为那神仙样的人物仅有一个，没想竟然能在一时间，就在这小小的卤面摊上，看到一双！只这个素衣清简，却毫不输与那个精雕细琢的少年。

那少年看到清音也微愣一瞬。清音却甩了袖，自行离开了。

少年忙撇了人群追上前去，嘴里喊道：“公子请留步。”

清音不想理睬，只埋头自顾着向前走。追了一路，两旁的人皆愕然不已，看着两个天人少年。

清音索性拐入一个巷子，突然回了头。那少年唬了一跳，几要撞到她身上，直嚷嚷道：“你怎地不停呢，害我追了这半日。”

清音没什么表情，看着眼前那不似凡人的面容，这才是该容婆婆说的“极美”罢！

“公子，劳您说句话！”

“没人叫你追。”

那人气喘吁吁看着清音，这又是哪家的王侯子弟呢！清音突然想笑，也便浅浅笑了。在月色下看在那人眼里却不知是多少魅惑。

清音道：“我是清音。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那少年喜出望外，嘴里喃喃念道：“清音，清音。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①。令尊真是位雅人。清音就叫我静石罢！”

清音一听这话，心上才升腾的轻松又被压了下去，板着脸道：“那么后会有期了。”

说罢也不理那人在后头叫着，自己回了客栈。

也许是天凉，寒气有种特别的纯净，清音一上床便沉沉睡了，任窗半掩，一夜无梦。

----------------------------------------------------------------------

①出自左思《招隐》.

----------------------------------------------------------------------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