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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慰风尘》第二章 天涯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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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城是剑南首府,市井繁华,往来商贾云集。

船靠岸时,临江码头上亮起了火把,城中万家灯火。五人在码头分开了,若非和赵苏去找客栈投宿,江远雇了辆马车,带着宋希和咕噜往城东赶。

城东多深宅大院,大户人家已纷纷挂起大红灯笼,半边巷子映得通红。马车轴承吱呀作响,马蹄声传出很远。也不知拐过几条巷子,马车总算停了下来。江远付了车钱,车夫打着哈欠调转车头。

江远扣动门环,院中有男丁应声来开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见是江远,笑道:“江哥儿,这次居然带了两位朋友,还好我家老爷去西山了,要不又该恼你了。”

宋希开口道:“想不到主人如此小气,我告辞了。”

江远忙解释:“咳,全子没说清楚,你别误会。他家老爷人送外号‘十全先生’,无论饮食起居,待客接友,必要提前准备妥当才肯罢休,否则便浑身不痛快。据说他老人家当初本是可以中进士的,却总觉得少读了一本书,不肯去赶考…”

江远正说的开心,一位中年男人拖着木屐走来:“你呀你,又在编排老爷,哪次你不是不告而来,不辞而别,哪次老爷又慢待你了?”

江远笑道:“晚辈见过刘管家,我正要说齐老爷子热情好客呢,大家里面请。”

客厅里已备好了洗面净手的脸盆毛巾,八仙桌上放着沏好的大碗茶。四个人落了座,全子端了盘糟醉鹅掌并一壶金灿灿黄酒上桌。江远馋得不行,没等盘子落稳伸手去抓。刘管家笑而不语,为三人斟了酒。咕噜大约是饿透了,连肉带骨头全吞进肚子里,吃得不亦乐乎。宋希勉强吃了半碗酒,已然面红耳赤,又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全子忙前忙后,又送来一大盘凉拌牛肉青瓜并四五样热菜,方才捡双筷子坐下。

江远端了酒盏:“全子,不忙吃菜,饮了这杯酒,咱们算见过了。”

全子笑一笑,又看看刘管家。

刘管家笑道:“我上了年纪的,爱看你们年轻人耍酒,你们嫌弃我老,我还不伺候了。”甩甩袖子步出客厅。

待听到刘管家屋门“嘎吱”一关,大家忍不住大笑起来。

酒醉的人容易起鼾,江远头蒙在被子里,还是躲不过此起彼伏的鼾声。好容易待到鸡鸣,江远眯缝着眼睛爬到院子里洗漱。

似明非明时分,天地间万物俱静,邻院隐约传来一阵读书声。

江远用手抹干了脸上残留的水,喃喃道:“他还住在这里?”

正房右侧有半间杂室,杂室前后有两道门,联通了前院和后院。后院花圃栽了几株山茶,晨光下挂着露珠。江远踱步到墙根,操起一杆竹竿,借力跃上墙头。

院子里站着位年青男子,向江远拱手施礼,口中记诵不停。屋中步出位老先生,毛发斑白,面目炯烁。这位老先生便是十全老人,最近遇上些麻烦事,总躲着别人。

“我还道你留在西山了,原来竟躲在这里。”江远借势跃下墙头。

十全老人说道:“还不是双七会,我快被那波人烦死了。”

江远笑道:“双七会我也听过,点苍门派再大,你这方外之人又有什么干系?”

先帝创业起于草莽,江湖门派辅佐有功,不少人得了冠带。禁刀令之后,各大门派致力工商,江湖中事渐渐变成金钱上的买卖,好事者还编撰了《江湖风云录》品评一二。点苍是剑南第一大门派,《风云录》排第七,每年招录弟子是七月初七,称为双七会,也是剑南一大盛事。

“外面说我善临摹本,有人便拿了荐信让我去仿。咱们去我后院说吧,待到秋后李及中了举人,再请咱们喝酒。”

十全老人微微一笑,招呼江远进屋。

江远觉得奇怪,一进门又要呆住了。屋中陈设无奇,只不过靠墙的立柜开着,有道暗门通到邻院。

“这座院子是我一个铜板租给李及的,周围几座宅子也都是我的。”

十全老人在书桌上铺开宣纸,提笔润墨,又迟迟不下笔。

“一位宁邦朋友路遇强人,只光身逃了…”江远忍不住说道。

“我听说总督署下了公文,缉捕一位犯案的番邦商人。”十全老人一笔按下,龙飞凤舞。

“你既然听说过我师弟,也该知道他这‘浑不吝’不是白叫的吧。”十全老人接着说道。

“我去去就来。”江远说着离了书房。

不一会儿,江远折回书房,手中捧了一幅画轴,恭恭敬敬递给十全老人。

十全老人见画布簇新,不以为意,随手放到桌上。待到一幅字写满,墨迹干了,这才慢悠悠把画幅展开。

“山石褶皱恰似清风微雨掠湖塘,实在不俗。”十全老人满面春光,自言自语道。

江远暗暗好笑,这老头起先见是新画不放在心上,待到看了画又这般痴迷,让这老头以后再小看人。

“这笔法我在终南山里见过,你这幅画莫非是一位道士送的?”十全老人问道。

“你帮我把事办完,我带你见一见画这幅画的人。”江远想吊一吊他的胃口。

“咱们这就走。”

十全老人卷起画轴,放到最顶层柜子上,又取出另一幅画带在身上。两人走到前院,咕噜正帮着全子打水扫地,宋希还瘫在床上做着春秋大梦。十全老人向刘管家吩咐几句,刘管家起身离开了。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刘管家赶了马车停在门口。

马车出了城门,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江远掀开厢帘,见已到了西山地界。西山是一片丘陵,山势绵延,草木丰茂,山林间点缀着大小湖塘。剑南不似中原人烟稠密,山水虽佳,欣然而往者甚少。

“浑不吝”的宅子在一处山顶。院子里长满蒿草,鸟雀觅食其间,见到人也不惊。这哪里像有人住的样子,分明是撂荒了许久。十全老人事事周全,他这师弟却好生随性。

十全老人上了竹楼,把画轴插入竹筒,塞上了封口。

“我这师弟怕是又出门了,这里有几竿钓杆,咱们去山下池塘试试身手。”

等人的时光最难捱,特别是等的这人还不定什么时候会来。刘管家把马拴在柳树上,扔了一包麸皮供马儿嚼谷,自己躲到树荫下钻研棋谱。咕噜说吃饱之后,睡觉才是最大享受,早躲进车厢做起白日梦。十全老人和江远各自守着钓竿,只等贪吃的鱼儿上钩。

“不要老抖腿,你腿一抖,钓竿便不稳,鱼儿都被你惊跑了。”十全老人见江远心浮气躁,忍不住说道。

江远也不理,反而抖得更凶了。十全老人自觉没趣,起身向凉亭走去。江远也觉得没趣,提起鱼竿,一杆子扎下去,带上一尾鲜红鲤鱼。

轰隆隆一声巨响,咕噜大叫一声,马儿受了惊原地打转。刘管家扔了棋谱,急忙去抓马的缰绳。江远掀开厢帘,见咕噜惊魂未定,瘫作一团。江远扶着咕噜走到池塘边,咕噜捧起池水刺激脸面,慢慢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刘管家安抚好了马儿,走过来看咕噜。咕噜咧开嘴笑,却有些生涩了。

刘管家面容慈祥:“你是第一次听到这动静吧,不用害怕,不是什么山崩地裂,西面山里在采铜矿,这是用火药开矿洞呢。”

“刘管家,你家老爷去哪儿了?”江远问道。

刘管家说道:“怕是去林子里方便了。”

江远面带几分笑意,心想这人年纪大了,麻烦便多起来。

刘管家捡起地上棋谱又看起来,咕噜和江远坐到凉亭歇着。

咕噜问道:“远哥,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我?”

江远故作惊讶:“我几时帮你了?”

咕噜说道:“你引开追兵,带我脱险,又为我守着秘密,可不都是在帮我?”

江远说道:“你倒是聪明,若是糊涂一些,只当是傻人傻福,糊里糊涂过下去,岂不更好?偏要看得明白,把旁人恩惠记得清楚,反倒累了自己。”

咕噜生在宁邦,自小便被部落强人掳到矿山做工。今年天旱,分的米少,矿工们吃不饱,干不动活。监工们以为咕噜挑唆,毒打一顿。再出工时,咕噜心一横,抓起藤条荡下山崖,还 好落在突出的山岩上。咕噜不认识山路,一直在山里打转,直到碰上江远。

“那声巨响让你想起了铜矿?”江远问道。

咕噜说道:“清醒时候倒没什么,睡梦里还是被魇住了。”

江远顿了顿,问道:“你想不想救你的族人?”

咕噜心中有愧,脸红了起来,又想到自己不过蝼蚁一般的人,这条命也是捡来的,又能有什么抱负,人生苟苟也不伤天害理。

转眼日落西山,湖光山色嵌上了金辉。十全老人仍不见回来,江远便要去寻。

刘管家一把拉住江远:“老爷不过是贪恋景色,很快便会回来。”

江远道:“这深山老林的,你家老爷不会遇到危险吧?”

刘管家笑道:“山里出入的多为猎户,野兽破了胆都是躲着人走的。”

二人正说着,一人从林子里走出来,正是十全老人。

“我在林子里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瀑布,没想到我师弟也在。”十全老人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个信封。

江远从信封中抖出一张文书,写了姓名年甲相貌,盖了官印。有了这张纸,你便是有身份的外来客商,不仅可以周游华夏九州,还能在两京买房置业。

马车一路东来,自西而东进了临江城。暑气褪去,人们正好出来逛游,经营耍子的小贩也来招徕生意。咕噜哪儿见过这么多玩意把戏,脑袋伸出窗子,看得不亦乐乎。

十全老人对江远说道:“这小哥还没见过我华夏繁华,要不你陪他好好逛一逛,我们也找处茶馆歇歇脚。”

江远笑道:“不忙,以后有的是时间,今日还有位朋友在,也不好撇下他。”

十全老人笑道:“你小子倒挺仗义,什么时候都能先想到朋友。”

江远连忙摆手:“我是不想逛街,信口胡诌的。”

又行了一盏茶功夫,行人渐渐稀少。马车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好容易到了十全老人的宅子。刘管家招呼自家老爷和二位客人下车,又轻轻扣了几下门环,也不等里面答应,驾着马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宅子里还是没有动静,江远重重扣了几下门环,全子答应着疾步赶来。院门开时,全子竟满脸泪痕。

江远关切问道:“全子,遇到什么麻烦了?”

全子泪花又流下来,“噗通”跪在地上,江远急忙扶起全子。

十全老人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没有张致?”

“老爷,您时常把玩的那块祖母绿…”全子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绿石头怎么了?”

十全老人眉头一皱,俄而又舒展开来。

江远看在眼里,心想这石头当是他心爱之物,难怪全子如此惶恐,宝石坚硬也不容易破碎,莫非是被盗走了?

全子吞吞吐吐:“上午打扫书房时还在,刚刚我去书房归置晾好的书,扫了一眼博物架,石头竟不见了。我以为手误放错了地方,仔细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而且…”

“而且宋希也不见了。”江远淡淡插了一句。

全子连忙道:“后来就没再见到宋希的影子。”

十全老人瞥了一眼江远,似乎在说看你带的什么狐朋狗友。

江远淡然说道:“全子,你不必担心,宋希会回来的。”说着指了指西厢房。

西厢房门大开,地上摆了几件不知名的器物,画匣子靠在椅子上,桌上散落着些粉末。

十全老人用火折点了蜡烛,细细查看。

“真是作孽,多好一块祖母绿,我本打算刻方印章,却被这小子磨成了粉末。全子,你也不必惶恐,江公子一定会给你个说法。”

江远想起宋希曾重金买石,觉得这小子不像是单纯顽劣,但现在宋希不在,自己心里也没谱。

“全子,你怎么能让宋公子一个人出去,这里巷子交错不好认路,要不是我恰巧碰上,他还不定转到什么时候。”刘管家带着宋希走到院子里。

江远见宋希回来,说道:“宋希,你到哪儿去了,有人可是很惦记你呀。”

宋希笑道:“画了一天的画,总不见你们回来,便想着出门走走,没成想居然迷路了,绕来绕去还是没绕回来,有劳大家挂念了。”

“书架上的祖母绿是不是你拿去了?”全子说话已没了先前的客气。

宋希说道:“书房里山水画虽多,大都千篇一律,落了俗套。我见架子上有块绿石料,想起昨日舟行临江的情景,忍不住要画上一幅。”

十全老人疑惑石料怎么又扯上绘画了,几幅精品虽锁在柜子里,墙上挂的也都是一流画师的手笔,一个毛头小子如此品评,口气也忒大了些。

十全老人说话还算客气:“不知宋公子大作在哪里,让在下见识一下。”

宋希天真无邪,未听出话中挖苦之意,说道:“今天这幅画还有些缺憾,有两样颜色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得充数。”

十全老人觉得这小子倒也不全是狂妄自大之徒。

江远嗅出些端倪:“你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宋希说道:“我没来得及收,还在书桌上放着。”

全子一怔,自己光顾着找寻丢失的宝石,竟没发觉书桌上多了一幅画。

众人到了书房,刘管家掌了灯。灯光洒到书桌上,画纸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宝石着色光芒璀璨,大好江山万代不朽,我怎么就没想到。”十全老人心中一叹,垂手顿足。

江远没想到剧情反转如此戏剧,忍着笑意,不紧不慢说道:“宋希,这位老先生便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宋希赶忙施礼,连道叨扰。

江远接着说道“齐老,那幅水墨山水,也是这小子手笔。”

十全老人赶忙吩咐全子准备晚饭,又让刘管家去春风得意楼带一副席面来。

江远揶揄道:“我来了这么多趟了,头一次见这么大排场。”

十全老人笑道:“今日多有误会,全当是老朽赔罪了。”

宋希听得一头雾水,一场风波因他而起,因他而消,而他自己却一无所知。

春风楼席面丰盛,江远兴致却不大。世人以山珍为上品,江远常年浸在深山里,吃到的野味比外面还要新鲜些。虽是如此,江远还是热情张罗别人喝酒吃肉。十全老人得了两件宝贝,心中欢喜,不待旁人劝酒已有三分微醺。宋希知道自己量浅,只跟刘管家喝点普洱。咕噜虽不胜酒力,但盛情不却,来者不拒。全子站在一旁帮忙斟酒,却躲不过江远一杯又一杯的劝酒。

酒到酣处,十全老人举起酒杯,郑重说道:“有幸结识诸位,老朽不胜欣喜,大家看书架上哪样东西喜欢,随便拿去留个纪念。”

江远笑道:“您老人家可不亏大发了。”

十全老人笑道:“高山流水,有宋希兄弟一幅青山绿水,我心足慰。”

江远心道宋希又要被这老头套路了。

宋希拱手说道:“多谢老先生抬爱,画作实在还有诸多不足之处,但既然先生喜爱,就赠予先生吧。绿颜料还没用完,先生可否让在下带走?”

十全老人道:“些许石料何足挂齿,但听公子意思,是准备离此而去?”

宋希道:“此次外出采风已半年有余,画院岁末还有考试,在下得早些回去准备。”

江远想起早上情形,打趣道:“宋希,齐老说你那幅水墨山水像终南山道士画的,你是不是道观里学画的小道士?”

宋希笑道:“我师父不光是道士,起码得是道君。”

众人觉得有趣,又是一阵大笑。

咕噜随众人欢笑,众人笑罢,旋即也沉默。

江远低声问咕噜:“你还好吧?”

咕噜说道:“族里长辈说长生天上有无尽的美味佳肴,受尽世间苦难就能升到长生天。我要告诉他们,不用到长生天,临江城里就有,一天的路程就到了。”

江远心中别是一番滋味,也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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