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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慰风尘》第一章 浪子游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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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少雨,河谷中只剩一拘溪水。

一袭黑影在砂石滩头飞奔,惊起无数憩息的鸟兽。

远处山坡上隐约有处亮光,黑影狡黠一笑,向着亮光奔去,步伐比先前更轻快了。

亮光处是座猎户酒家,店铺不大,只有三幢竹屋。北面竹屋里燃着几盏油灯,油灯冒着黑烟,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脂肪灼烧的怪味。猎人们围坐在油灯下吃酒打诨,时而发出一阵狂笑。周围的野兽听到这笑声早已逃遁得无影无踪了。

山谷吹来一阵清风,风中夹杂着缕缕异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哐当”一声,竹屋的门被踢开了。除了柜台里的老猎户,没有人往门口多看一眼。走进来的正是夜行的黑影,他竟是位少年,形容瘦削,双目有神。

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匣子,异香便是从这匣子中飘散出来的。待少年打开盖子,香气弥漫开来,众人无不惊异。

缩在柜台里的灰胡子老猎户打个哈欠,抖擞一下宽松的灰白袍子:“好一块麝香!老头我这哈气都熏跑了。”

竹屋里一众猎户闻声大笑起来,只有一个黑衣短衫的汉子闷不做声,恨不能把脑袋埋到了裤腰里。

少年朗声笑道:“石黑子,还记得咱们打的赌么?”

石黑子脑袋埋得更低了,依旧不做声。

三个时辰之前,也是在这间竹屋里,两人酒喝嗨了,越吹越大。三碗酒下肚,毛孩子也会是英雄好汉。石黑子说他在三天里面捉到过两只林麝,还都是公的。江远觉得这不算什么,说自己晚上出去便能逮着一只。如今江远取了麝香回来,石黑子的酒也醒了,一想到要光腚跳舞,觉得自己像林子里的猴子被众人围着耍。

“阿远,酒后戏言,你可别当真了。”灰白老头笑呵呵说道。

“我听说男人藏着捏着,一般都是本钱太小。” 一位赤膊扎方巾的黑壮汉子抢着说道,话一出口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石黑子虽一向痞气,此刻也涨红了脸。众人拿话激他,石黑子架不住,随手拎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咚咚一饮而尽。待酒劲上来,他便把羞耻心彻底收起来了。

天地间轰隆隆一声闷响,整幢竹屋都在颤动,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一个娃娃脸的男人惊得大叫一声,众人回过神来,重又大笑起来。没人说得清楚这响声是什么,听得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江远把装麝香的匣子扣上,扔给了灰老头:“今晚的酒我请了,让大伙儿喝个痛快。”

灰老头缩在柜台里,眯缝着眼睛,自顾自抽着烟管:“怎么没把麝身带来,还能多换几壶酒?”

江远邪魅一笑,悄声道:“其实这颗珠子是那只麝拉出来的。”

灰胡子老头笑了:“我只见过把香囊咬碎的麝,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这响声越来越密了,到底是什么动静?”江远一边往海碗里斟酒,一边问道。

灰胡子老头吐出个大烟圈,慢吞吞说道:“传说这地下有矿脉,大概是开矿吧。”

江远饮了一大口酒,说道:“深山野林鬼影也不见一个,开的什么矿呀?”

“这响声也有十多年了,早年几个胆大猎户想弄清源头,结果一个也没回来,大家便约好了不再去那片山头。” 灰胡子老头叹了口气。

“怪不得早先我出门,您老总是啰嗦几句。”

江远忘不了灰老头从小呵护,把灰老头旱烟锅磕干净,又装上一锅烟叶。

“后来林子里出了山鬼,浑身漆黑,蓬头垢面。山鬼不通人言,倒也不害人。你若见了,避着走便好。”

灰胡子老头打个哈气,又使劲抽了几口旱烟,眯缝的眼睛完全闭上了。

山林里虽然逍遥快活,老头酿的果酒却着实寡淡。江远住了几日,便开始想念城里杜老三家的五谷酒了。一大清早,江远骑了毛驴,趟着露水便出门了。

毛驴是极聪明的牲口,走过几遍便记得路,每次都能自己跑回老头的酒馆。剑南先前是没有毛驴的,有时候驴叫上一嗓子,反倒把老虎惊走了。

毛驴走得很慢,江远在驴背上闭目养神。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毛驴吓得一哆嗦。江远回头一看,一个十七八岁少年正快步奔过来。

少年身上衣服五颜六色,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满是伤痕。少年很快跑到了前方岔口,将要转弯时回头看了看江远,咧开嘴笑了。他的面庞很黑,牙齿很白,笑容中闪着光。一个人窘迫如此,还能笑得出来,江远觉得简直比自己还要没心没肺。

“骑驴的,站住!”一队皂衣皂靴的官差赶来。

江远像是触电一般,催着毛驴往前飞奔。官差中有三五人骑矮马,忙挥鞭追赶。毛驴甩开了蹄子,却还是跑不过马,不到一炷香功夫,便被矮马截住了。

为首的官差身材魁梧,满脸横肉,骂道:“我刚叫你为何要跑?”

江远答道:“你们惊了我的毛驴,差点把我摔下来,我找谁说理去。”

说话间,一队人马全到齐了,江远被逼在一个角落里。

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男人催马凑向前,上下打量着江远,说道:“你腰间为何佩剑,不知道朝廷的禁刀令么?”

“我这把不是杀人的铁剑,不过是柄驱鬼的木剑。”江远一边说着,慢慢抽出木剑。

一脸横肉的小头目见是柄木剑,更无所顾忌,神态比之前更嚣张了。

江远扫了这群人一眼,虽是黑衣黑裤官差打扮,但身上带着匪气,冷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前面一个青面麻脸的汉子目露凶光:“老子这就告诉你老子是谁。”

麻子正要动手,山坡上轰隆隆一阵巨响,一块巨石滚落下来。一队人赶紧防备,全然顾不上江远。

骑白马的师爷大喊一声:“山上一定有人,快追!”

江远收回抽出半截的剑,像是对毛驴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咱们换条路走,省得这群人再来烦我们。”

毛驴耳朵抖动了两下,又迈开蹄子赶路。走了大半个时辰,日头已到了中天。毛驴在一块水草鲜美的坡地停住了,左前蹄抬起又放下。

江远跳下驴背,捋一捋驴的鬃毛:“驴哥,你把我驮到这里,莫不是要请我吃草?可惜你也没有我这样的胃口,要不然我一定请你喝酒。”

毛驴不理会他,自己跑到一棵歪脖子树旁,蹭蹭屁股,悠然吃草。

江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摸出一块芭蕉叶包裹的肉干,撕下一条塞进嘴里,又取下腰间酒壶灌上一口酒,大呼过瘾。江远一口酒一口肉往嘴里塞,嚼起来故意吧嗒作响,惹得驴也忍不住瞪他。

江远看着不远处一棵大树,说道:“你倒还真是沉得住气。”

大树后伸出一颗脑袋,面庞黝黑,五官并不引人注目,倒是一口大白牙很晃眼睛。躲在大树后面的人正是先前遇到的花衣少年。

江远递过酒囊,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我叫江远,江湖的江,远近的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咕噜,咕噜的咕噜。”咕噜是宁邦人,多少带些夷人腔调。

毛驴吃草噎住了,冷不丁叫了一嗓子,咕噜吓了一哆嗦。

“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驴哥,驴哥很有力气,一路驮着我还帮我驮酒,可惜驴哥不会喝酒。”说话间,江远从鞍子上取下一只竹筒,拔下塞子,竹叶美酒的香气闻着也能醉倒人。

酒也有了,肉也有了,咕噜那还有功夫跟江远闲扯淡。

江远见咕噜狼吞虎咽,自言自语道:“人若是只顾口腹,怎么也有趣不起来呀。”

江远身子是倚着驴背的。毛驴把脚下一片草吃干净了,往边上挪了挪步子。江远没防备差点儿闪了腰,气得自己喝闷酒去了。

待咕噜把肉块吃尽了,江远从包袱里取出一套衣物让咕噜换上:“再往前走人家便多了,你现在这身打扮不用别人追自己就送上门了。”

这身衣服是江远打猎时候穿的。深色短衫短裤干净利落,再配上轻便鹿皮靴和乌色纱凉帽,咕噜一下变成了打猎归来的游侠儿。

日偏西南,阳光依旧毒辣。毛驴早回了猎户酒家,往前走人烟多了,搞不好熬成阿胶。江远背上驮着个醉鬼,没精打彩地走路。醉鬼已不省人事,像口生猪被驮往集市宰杀。江远很是后悔把装酒的竹筒交给咕噜,回想起来只恨自己太蠢。

江远问咕噜还要不要吃肉,咕噜说肉就不吃了,皮囊里的水很好喝,可惜喝光了。江远最喜欢爱酒之人,想也没想就把竹筒递给了咕噜。皮囊里装的是灰老头用野果子酿的素酒,不容易醉人。竹筒里是江远私藏的竹叶青,酒色清新,酒性却烈得很。咕噜不胜酒力,醉得一塌糊涂。

渡船码头在集镇上,越往前走,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赶车的伙计,采买家用的主妇,看到江远和咕噜两人都忍不住掩面而笑。集镇上有座鸡公庙灵验得很,香客们慕名而来,集镇也比别处热闹。江远驮着咕噜赶到时,摆摊的小贩多已收摊了,店铺的伙计立在门口也全无生气。二人路过一户酒家,江远又把皮囊打满了酒。

街道尽头便是码头,有几个官差正盘查过往路人。江远摇了摇背上的咕噜,咕噜仍是一团烂醉。官差见来人扛着一个醉汉酒气熏天,也懒得盘查。江远背着咕噜过了栈桥,登上一艘开往临江城的帆船。

帆船不大,桅杆上白帆收起,一面旗帜迎风飘扬,赫然印着“点苍”二字。船把头是位黝黑的中年汉子,脸上写满风霜,此刻正安排伙计装卸货物。江远在甲板上找块空地儿放下咕噜,又问船家要了一壶热茶。

帆船吃水越来越深,却鲜有登船旅客。搬运完货物,船工便要撤回连通栈桥的木板。

“船家,等一等…”

两位少年一前一后,正往船上飞奔,上船后不住道谢,其中一位还摸出块碎银子塞给船工。

江面开阔,风和日丽,往来船只互相摇旗致意。江远四处看时,才发现甲板上除了自己和咕噜,也就刚上船的两位少年。那两人一个穿紫衣,一个着蓝衫。紫衣少年面带珠光,望之有威严。蓝衫少年容貌俊美,看上去很随和,说起话来声音也好听。

“点苍果然根基雄厚,穷乡僻壤也有他家商船,双七会费这么多心思也不冤枉。”蓝衣少年看着桅杆上点苍旗帜,喜不自胜。

咕噜的酒醒了,吵着要水喝。江远把茶壶留给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茶仍旧倒头睡了。镇子到临江城顺风顺水也要一个时辰,江远走到船头吹吹江风,又掰下块肉干,挑逗船上大黑猫玩。

“哗啦啦…”一阵清脆响声,紧接着便是凄厉哀嚎。两个彪形大汉抬着位头发蓬乱的书生正要往水里扔。江远刚要喊住手,大汉已脱了手。

书生不会游泳,脸色煞白,在水里双手乱抓,死命挣扎。江远抽出腰间的软鞭,想要借力荡下去救人,却看到一个身影已纵身跃下。

跳下去的是蓝衣少年,少年想托书生上来,但书生此时已失了心智,少年只好拍昏了书生,这才将他从水中抱起。船工们此刻已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两人拉上了船。

书生身上的儒生服和四方巾已经湿透了,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蓝衣少年用拇指按下书生人中,书生慢慢苏醒过来。紫衣少年拿了两件干净衣服让两人换上。

众人眼中充满敌意,空气中满是不友好的味道。两个大汉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船舱里走出位浮夸公子,浑身绫罗绸缎,腰间佩玉晶莹剔透,左摇右摆,手中折扇不住开合,好让人注意到金黄的扇坠。

锦衣公子看着湿漉漉的书生,责问两个大汉:“不是让你们好好教训他一下么,这小子气长,这么快就捞上来了?”

两个大汉看了主子一眼,又扫视下围观众人。

锦衣公子这才觉出气氛微妙,但又不甘示弱:“我也不是恃强凌弱,但是这小子欺人太甚。我付了一百两银子让他为我画幅肖像,你问问他最后画成了什么。我费了半天劲,才在六尺长的画布里找到个人影,他说那人就是我。”

落水画生换了干净衣服,蜷缩着不做声。

江远把皮囊递给画生:“喝点儿酒暖暖身子。”

书生摇摇头:“我不会喝酒,要是有杯热茶就好了。”

江远这才注意到画生只是衣服大了些,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稚气未脱。江远摸摸茶壶还是温的,双手递给他。

锦衣公子让人把画轴展开,船上的人像看西洋景似的聚了过来。

众人看了画作喧闹起来,其中一人笑道:“要不是费眼睛找,还真找不出个鬼影。”

江远隔了空隙看过去,见是幅水墨丹青。画幅上高山深涧,山路盘桓,瀑布飞流而下,行人踏歌而行。江远不懂画,这幅画他看了畅快,便很喜欢。

“这画你就算不喜欢,大不了他把银子退了,也没道理把人扔到江里。”

紫衣男子安顿好同伴,来同买画公子理论。

锦衣公子冷冷一笑:“他要是能还上,我何必为难他。这小子倒好,拿着银子买了堆破石头。”

紫衣人说道:“这里是一百两银票,不要再为难他了。”

“既然公子如此古道热肠,在下又怎好驳公子面子。”

锦衣公子把银票揣在怀里,把画卷一卷,随手扔到落水书生面前。

“等等!”

紫衣人说话自带几分威严,锦衣公子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紫衣人道:“他还清了你的帐,你把他扔水里,这笔账怎么算?”

锦衣公子本想发作,但觉得这人出手阔绰来头应该不小,便从怀里摸出锭银子丢给紫衣人。

“用不了这么多。”

紫衣人掂掂银子,随手掰成两半,抛给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伸手去接,觉得指骨都要折了,银子掉落地上也不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锦衣公子咆哮道。

两个跟班摩拳擦掌,但见围观人多,心里发虚,也咆哮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躲远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身子往后挪挪,虽想抽身离去,又不愿错过一场好戏。

紫衣人面露不屑,对咋咋呼呼三人毫不在意。

江远见识了紫衣人掷银子的手法,知其不是庸庸之辈,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只等他落了下风便去帮忙。

锦衣公子跳到紫衣人面前:“饶你有些雕虫小技,也敌不过四个拳头,你现在磕头认个错,老子便饶了你。”

紫衣人呵斥道“废什么话!”

锦衣公子跳到一旁,两个打手猛扑上去。紫衣人身形闪动,两个打手扑了个空。紫衣人左腿踢出,汉子惨叫一声,扑倒地上。另一个见同伴倒地,气急败坏,挥动拳头向紫衣人面门招呼。紫衣人看破汉子出手,侧身避开拳头,抓起对方衣襟,借势来了个过肩摔。汉子登时四脚朝天,叫苦不迭。

紫衣人跃到锦衣公子面前,锦衣公子吓得面色苍白,噗通跪到地上。该认怂的时候便认怂,给强者叩头也不算丢人。

围观众人见热闹过了,纷纷散去,甲板上又平静下来。

江远问落水书生:“我叫江远,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重新卷了画轴,说道:“我叫宋希,这幅画你帮我送给那位公子吧,改天我再画幅送你。”

“在下赵苏,教训那小子也是为我兄弟出口气,你的画再好,我也不能收,收了反而是贪图你画作。你不如把画送给这位江远兄弟,以后有机会再送我一幅。”紫衣人听见两人说话,笑着走过来。

江远笑道:“你们这一送一辞反倒便宜了我,我不懂画,但我要去找的那位老先生却爱附庸风雅,带过去他一定喜欢。”转而又对宋希说道:“你是出来游历的吧,像你这般穿着也不多见了。”

宋希笑着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江远接着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起去见这位朋友吧,他保管会请你喝上一个月的好酒…或者好茶。”

蓝衣少年此时已换了身青布纱衣,见几人有说有笑也凑了过来。

江远指着青衣少年对宋希说道:“这位就是从水里救你上来的人。”

宋希摸摸后脑勺,笑着说道:“谢谢恩公一记拳头。”

青衣少年也笑了:“我拍晕你用的是掌,不是拳头。我叫王若非,你们可以叫我若非。”

赵苏和江远被这俩人逗乐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咕噜这会也歇饱了,长长伸个懒腰。

江远介绍道:“这位是咕噜,路上刚结识的朋友,酒喝多了差点睡死过去。”

咕噜跟众人打了招呼,又把船家煮茶的炉子借了过来,让他们烘干衣服。

夏日本就天热,衣物干的很快,宋希重新换上了儒生服。他并不觉得自己衣服另类,反倒觉得全天下年轻人都应该这样。

太阳躲进云彩之中,金光之下气象万千。宋希立在船头,望着山水云天出神。咕噜说他看到宋希眸子里有泪光,江远说他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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