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医生，我来是想聊聊我儿子的事情”对面坐的是上回来咨询的骆凯峰的妈妈。

“好的，我也希望你来。你能说说现在你们的情况怎样了？”

女人面容没上次那么憔悴，但还是有点落寞。

“他回到家依然把自己关房间，还说之前说过是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以后不会再看了。我还是挺担心他。”

“那他后来吃饭正常吗？”

“算正常，吃得不多，吃完就又把自己关房间了。”

华扬明白这是一种拒绝交流状态，也许，他是不想面对彼此的失望，然后落入无尽的巡回里。

“那你有没有关注他的情绪怎样？”

“好像还好，除了不出门，哦！周日有约朋友打球，应该高兴吧。”

“那么，他只是不和你沟通？”

“好像是这样，也没有去学习。”

“他现在是，停学了？”

“是的，他多次旷课，老师找我谈话，后来我说了他的情况，老师给予暂时停学批准，不过也很关怀，希望他能尽快复学。”

“能说说，他为何会现在这样吗？”

“唉！”女人深深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我。”

华扬静静听她道说。

“以前，我们感情很好，我也一向是开明的妈妈，没有局促他什么，也不会刻意给他安排他什么，他学习很自觉，也很快乐，成绩也不错。还常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我爱你。那时的他，多可爱。”女人的嘴角露出从未有的幸福弧度，华扬看着她，也感受到，那时的小少年真的很可爱的样子，那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者转折点发生了什么，他才会180度大扭转。

“可是后来，他升上了高一，我认为学校一般般，虽然他还是那么快乐的样子，但是我觉得他的前程应该更美好。正好这个时候，我c国的一个亲戚告诉我他们那边有留学名额，我心动了，那是不错的高中。然后就跟他爸爸商量，让他去留学。他爸爸开始也不同意，后来在我努力敦促下，他还是支持了。但是我告诉儿子的时候，他说不愿意，他才刚刚适应新学校，还不到一年，要去那么远，还有学一年语言，他不想过这样颠沛的生活。但是我说那里有多好多好，他一定会有个更好的未来的。他那时候就开始整天皱眉，说，‘妈妈，你为何要逼我？’我当时觉得他怎么会这样想，我都是为他好，国外的教育的确是有口碑的。他还年轻，适应力会好的。他最后还是在我各种软磨硬泡下半推半就去了那里。”

女人停顿了下，低垂着眼，依旧落寞。华扬明白了，这个应该是他转折点。

“那后来呢？”

“后来，他在那边各种不适应，学校离亲戚家也远，我又不在他身边，他多次向我求救说要回来，我都叫他坚持一下。差不多一年了，最后，他大病一场。我不能想象他在那边是怎样的艰难，我只是一厢情愿认为，他会慢慢适应，会好起来。可是想不到结果会这样。他依然哀求我们让他回国，不然他就会客死异乡。最后，我们只好把他接回国。

他回来后，埋怨了我许久，不过他说还是想继续读书。那时候，跟他同龄的同学，都已经高三了，我跟原来的学校联系，学校说他复读的话要从高一开始，在多方请求下，校长才勉强同意他从高二开始复读。但是更糟糕的是，他高二根本跟不上，之前高一的学业落下，还没补回来，他也不愿跟着低他两届的学弟学妹同级从高一复读。在这样的压力下，他一阕不振。干脆旷课回家闷头大睡。我劝他，他更凶，指着我说是我毁了他，要不是浪费那国外一年，他已经高三要考大学了。唉！的确是我的错。”

说着，她泪落满脸，华扬给她递了纸巾。

“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消沉？”

“那时候他是怨恨，后来，他连怨恨都懒得了，不再和我们说话，有时连饭也不吃。”

华扬也不免唏嘘，大好青年，就这样消沉。他母亲的确做错了，可是，并不是没有挽回余地，只是，他骄傲的心，很难低头。

“我想问你个问题，其实当时你为什么坚持要他独自一人去异国他乡？而且他自己也不愿意，特别是你说到，你一直都不安排他什么，让他自觉学习的，为何后来你自己那么大转变？”

“是的，我承认，我是一下子从羊妈变成虎妈。”

华扬笑笑，“你先别给自己标签，看起来你并不是很强势的人。”

“那时我看了很多关于就业的情况，说现在大学生多难找工作，我担心他读那个高中，不能考到好大学。”

“那你现在是怎样看待自己当时的选择？”

“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我真的不该逼他的……”说着，又哽咽了。

华扬看着眼前的女人，一个看起来也曾经风华正茂的女子，如今沧桑难辨，她的儿子也可能有朝一日重蹈覆辙，他们都需要帮助，以挽回昔日的美好？不可能了，但是，起码令人生不要只剩下悔恨和幽怨。而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的可能性还是无限的，他或许自己也认识不到自己还能突破蜕变。

“那你现在打算怎样？继续悔恨，然后继续担忧儿子的前程？”

“他现在这个状态，我怎能不担忧。”

“可是你知道他不想跟你沟通的原因吗？”

“他恨我当时那样逼他。”

“一个人对于一个痛击所感受到的痛，是一时的应激，而一种随着时间还继续着的或深或浅的噬咬，才是侵袭心灵的刻骨的痛，并且还可能相随终身。”

“华医生，我不太明白。”

“你真的认为你的儿子现在的反常，只是因为你当时的错吗？”

女人疑惑看着他，陷入了沉思。

“你认为，你儿子没有能力接受你的错造成的结果，会永远怨恨你，并且永远无法自拔？还是无法接受的人，其实是你？”

女人认真思索了会，抬起头，“的确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错误，而且担忧我造成的伤害会令儿子永远一蹶不振。”

华扬似乎找到了她的心结。

“你还担忧什么？”

“我担忧，儿子会像我一样。”

“如何说来？”

“我当年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后来考了个一般的大学，出来工作算安稳，但是太平淡，后来我出来自己做些生意，才发现很多人脉和大学时候的同学关系很密切，我想着如果我能考上更好的大学，现在自己做生意就不会那么艰难，虽然现在辛苦也有点小回报，但是我依然觉得有些遗憾。”

“你在做一些不存在的假设。”

“嗯，是的。其实虽然辛苦，但家人是我的支持，我现在的生活本来已经很好。我感到应该知足了，却还是多少有点遗憾。”

女人说着，说起她过往的种种快乐和哀愁。说她常常梦到自己昔日风华正茂，与伙伴结伴同游的场景。

华扬深深感到，她其实内心很想做个快乐少年，但是迫于生活，又不得不艰苦，她很想回到少年，却又害怕快乐过去后，面对现实的艰难而充满焦虑。他不想儿子承受这份焦虑，才插手“规划”儿子的道路。华扬看着她絮絮叨叨，已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不想打扰，但是这样一直下去，她就出不来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是你也看到，其实你担忧的并不全是儿子。”

“是，我知道，我是认为帮他选择，是弥补我自己人生的遗憾。可是我错的离谱。”

“你只是，把儿子当作了你自己，没发现，其实他是与你不同的独立个体。”

“我还能怎样，错误已经无法弥补。”

“基本上是要接受这个事实，虽然很残酷。但是可以选择不要一错再错。”

“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也不正确，但我不知该怎么做，怎样他才能回复正常。”

“要他回复正常？他一直很正常。”

“他现在这样消沉，以后的前途怎么办？”

“那你能给什么帮助他呢？整天担忧？劝解？你认为有用吗？”

“没用，可是还能怎样？”

“给信心他，在他需要你什么实质帮助时候尽可能帮助，培养独立性，只在他节点帮助他，引导他，而不是担忧与控制。”

“其实我也明白这些，我过去也这么想，只是到了那个节点，我就犯错了。”

“你应该多在意自己的生活和乐趣，而不是围绕着他。你不觉得那样像是把自己和她一同捆绑起来，大家都动弹不得吗？”

“的确是这样。”

“其实你可以更多时间，找回你的年少快乐的，即使会跟以前很不一样，或许，会有新的感受和发现呢.”

女人的眼中闪出了一点光，“嗯，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好了，今天时间长了些，不过没关系，我刚好下一个客人没那么快到。今天就到此吧。”

“好，谢谢你，华医生，我的思绪清晰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我不知道竟然影响着我重要的决定。”

“其实你带着儿子看过这么多心理医生，应该也明白不少无效在哪，有效在哪了。”

“也的确是，虽然感觉总体没什么效果，不过有些东西还是了解到了，经过跟你这么谈，就更清晰明了了。”

“最重要，还是你自己真正想明白。”

女人点点头，面容带着欣慰的神情。华扬想，希望她真的能想明白，而且也希望他们的生活能真正重建。

送走女人，华扬看着接待室透明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是个小庭院，一个小水池在院子的边上，绿植满布，一边的景墙流下来的水澄净如清泉，轻轻袅袅，叮叮咚咚，像在安静的洗刷着一切浮躁，旁边木平台上点缀着形态自然的石凳，周围浑然一体，像深山里从来无人造访的仙居，自然生出来的一样。

而他此时神绪万千，这亲人的情感是如此的微妙自然，却又因观念看法不同时常产生不和谐的声音，怎样才能如这个庭院这样，各色器物不同，混合起来却又能如此融洽呢？

青岚敲了下门，进来交待半小时后下一位来访客人的资料。

华扬问，“华明是不是很久没来过做公益咨询了？”

“嗯，听说他在国外考察，大概下月会回来。”

“好吧，到时你记得告诉我，之前有些时候我都在忙，根本不知他几时来几时走。”

“ok。”

“青岚，我想喝一杯你调的特饮，好久没喝过了，现在不特别忙，来一杯怎样？”

“那稍等几分钟。”

“太感谢你了！”

华扬今天感觉有点累，应该是有点落寞。看到这母子的情况，令他不禁想起关于家庭的问题。因为学术江湖的恩怨，他跟弟弟好像日渐疏远，他想这是否本身就违背研究学术为了更好服务人的目的，本来是为了生活更好这个方向的，现在却背道而驰。

此时，还是一杯精心调配的特饮能暂时解忧。

“嗯，水准一流！”

“华医生，我知道你肯定有烦恼了，每次你有烦恼一定让我调特饮给你。”

“知我者青岚也。”华扬挨在了沙发上，有点惆怅的样子。“青岚，过来坐坐，陪我聊聊天。”

“是因为华博士吗？”

“我这个弟弟，很聪慧伶俐，不过想法有时比较单纯，虽然他也跟我一起研究心理，精神，意识，但是他的某些认知有点机械化，我有时想，我们当初一起成立这个诊所，是不是不太合适，才两年多，就物是人非了。”

华扬回想起来，三年前，他们还在公立医院任职，因为认为治疗方法的各种限制，两兄弟决定自立门户，创造自己的新理念和新方法，就像阿德勒一样勇于挑战当时权威。诊所开张的时候，他们都踌躇满志，直到理念的矛盾，分道扬镳……

“华医生，你是想念弟弟了。”

“你说得对，骨肉亲情，怎么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这个弟弟。”

“或许，你们应该找个机会谈一谈。”

“我现在都不知到哪找他谈，他们研究还不到一年，还有大把事忙着。青岚，你知不知道，这种越来越远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我明白。”

“我华扬，自认强大无比，但是面对这，深感无力。”

“人有了感情，就必然有牵绊。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小丫头，还是你最贴心。谢谢你。”华扬怜惜的摸摸她的头。

青岚笑笑，是呢，她来这里也两年了，看着他们齐心协力到分道扬镳，她看着华扬如何心痛的过程，也只能给一点点安慰了，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可以帮忙的。不过对华扬来说，也算得到了一点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