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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彼岸》第69章 作别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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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去送采回的药啊,如墨?”葛天罡罩着件老农的青布衫,头上歪斜地戴着顶破洞的旧斗笠坐在门口马镫石上抽着旱烟,冲我乐呵呵地道。

背着竹筐的我瞥了他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应付道:“嗯。”

农夫模样的葛天罡却一个漂亮的踩云空翻轻轻踮落在匆匆出门的我面前,调皮地把长长的鹤眉往旁边一捻,弓背仰视我的脸轻道:“还在怨师父我啊?”

见我没有任何生物的表情,空洞的眼神盯着跨越他的时空中某一个虚无的物理坐标,他摔摔袖子长叹道:“哎……师父是有不好,但师父也得听从天命啊!”他忽地绕我转了三圈,开心地拍掌道:“对了,有件事,师父还得谢谢你呢!”

“谢我?我有什么好谢的!”我顿时心里起了一个大包,像猫一样竖起眼警惕地看着他。

“多亏你,”他竟然凑到我的耳边嘟哝道,像个做了错事的顽皮孩子:“多亏了你……我和你婆婆才能重新走到一块啊……”

我摸摸肩上勒得刺疼的药筐的麻绳,垂下眼帘:“走得到一起的,自然能走到一起;走不到一起的,永远也……”我抬一抬沉重的筐子移步离开。走到迷迷蒙蒙的深秋山色里,踏着错落的落叶。

只听到那老头子在我身后入梦初醒地大叫道:“如墨啊!对不起,我这个死老头子不该惹你伤心的,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接着是“噼哩啪啦”的掌嘴的击打声。

我只是淡淡一笑,加快了行路的脚步。最初相爱的人最后能在一起当然很好,但是……

峨仙山下的城镇幸运地没有受到连天战火的太大摧毁。这些日子里,昔日里喧闹的集市又熙熙攘攘起来。饭馆,酒肆尘封的门板被面露喜色的老板娘命人一块块拆卸下。贩卖黄灿灿的橘子的小货摊又支起了厚幡布做的帐篷,脑门儿上缠着白头巾的年轻果贩交响乐般提着嗓子吆喝着:“蜜桔喽!秋田里最后一季的蜜桔!包你甜包你新鲜!”

我走在人来人往的城镇大街上,逢着那些陌生而又因为一种安然平和的气氛而觉得异常熟悉的男女老少,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这峨仙镇上的人家里有的儿子或孙子打仗一去不回的,如今也只是在自家门口竖了个小小的木质招魂牌位,耳边插着精致的纸绢花的少妇和老妇平静地捧着念珠轻声颂着超度的经文。悲哀如水,生灭无痕。

就是这时东看西顾的我才猛地想起,现世的我不堪痛苦的折磨自杀带给千里之外老家的父母亲了什么,我想象着母亲两眼如空洞的门抱着我漆黑的骨灰盒想要拼命保护那里面隐隐的余温。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为什么直到今日才会想起这些,在我将要回家之时。迈动步子的我边走边追悔地摇头。

“哎!这不是恩泽医馆的赛姑娘吗?”对面迎风飘扬开张大旗下的天字一号书稿铺的店门口突然冲出来一个手握小巧绛紫色木匣的书生装大叔,仔细一看长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老猫脸。

“刘老猫大叔!你的腿可好了?”我惊讶万分地迎上前去,打量着书店老板瘸了多年的腿脚。

那张很搞笑的猫脸上的稀疏的胡须软软地抖动着,他伸出一条裹在过时的书生白袍里的腿“啪啪”地猛拍两记,哈哈哈哈地仰天长笑着说:“你瞧!壮得像头猫一样!”又蹦蹦跳跳地单脚弹开了。

呵呵,冷笑着我脑袋上竖起了三条线,这个说法一点也不搞笑嘛。

等刘老猫又蹦回来的时候,他硬往我手里塞那个小小的绛紫色木匣,左顾右盼地涌手掩住嘴悄声对疑惑不已的我说:“多亏了你们医馆的悯婆婆,我这条残废多年的老腿才能够又站起来,真是无以为报……这个是我经商的老哥战前从西域之国买进的珍奇宝药,民间俗称销魂软骨散,你拿回去给你家婆婆用吧。”

那打开的匣子里一小包银色鎏光的粉末在阳光的映射下流溢着夺目的色斑。我忙地推搡过去,连退三步惊道:“这么贵重的礼物,白雪可收不起啊!被婆婆知道了肯定要骂的!”想要拔腿就小跑开去。

却只在原地做着太空步,回头一看原来是背后的药筐子被这只老猫的爪给揪住了。“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战争中没死都已经是上天垂怜,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这点报答实在是不算什么!”他猛地把那只匣子塞回我的手中,大步流星地走回他的书稿铺招呼着进店的买家。

我无可奈何地把礼物包裹好在衣袖里走回到车来人往的主道上,从这里重重小楼的屋檐望过去已经可以看见悯婆婆开的恩泽医馆古铜色一角。医馆是在葛天罡的劝说下才开门了近月,生意却好得似乎全镇有点小毛小病的人和自以为有点小毛小病的人统统都踏过了那块门槛。病人最多时连病愈的夕照也时不时来帮我们的忙,她现在已经是京城一家小有名气的裁缝店的老板了。女人是应该自主的,这是我跟她说的。

“婆婆,我送补充的药材来了!”我踮起脚冲郎中柜台后围得密不透风中一缕飘忽的白发大声吆喝道。

悯婆婆探出满面红光的脸:“墨儿,你又送药来啦,放下筐过来帮我招呼一下排队的乡亲们啊,今天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和门外排着队的候诊人乐呵呵地一一打过照面,立刻钻到后面去清点采来又晒干的草药再把它们细心分类放置到靠墙一排干爽整洁的小格子抽屉里。现在我每天都上山采集医馆所用的各色药材,再由烈如歌晒好,我早晚背到竹筐里送到山下医馆顺便帮帮婆婆的忙。

我推开人群挤到前台时已经筋疲力尽了,正瞧见坐在就医条凳上胖胖的丝绸铺的张大嫂子张开两只圆滚滚的手臂龙飞凤舞地张嘴嚷道:“葛太太,您的医术真是好,我家郎君的那个病……”她低头得意无比地拍拍自己藏在艳丽绸缎下西瓜一般隆起的小腹,粗声嘿嘿一笑。

她这一举动引来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有的梳小黄辫儿的小孩子凑上前去也想要摸一摸,悯婆婆把着脉也开心地微笑着。只有街道上各家各户未出嫁的大姑娘们一个个用丝帕掩着含羞带笑的脸背过身去。

刚包扎好了被菜刀切伤手指的福来饭店小伙计也趁热闹吵吵起来:“咱么镇子以前从来就没过这么好的郎中师傅,我这差点断掉的指头一天就能够活动自如啦!”

那小伙计的脑袋上被一旁挑担的壮汉猛地打了个榧子,被吓得一个剧烈的激灵:“那可不是!人家是传世医仙出山了嘛!”

“不只是医术好哇,心肠也好得很呐!庆印国上下万里都没出过这么个包治百病的能人仙师啊!”

见悯婆婆乐得合不拢嘴在医桌上前仰后合,我真担心她老人家血压腾腾腾直线上升就在后堂端好一碗水拨开人堆凑到她跟前去,低声劝道:“婆婆,您还是快些看诊吧,已经近午天了。”

肩膀上却沉重地搭上某位大妈的手掌,粗拉拉地吼道:“咦,这不是医馆的赛姑娘吗,天天送药来真是辛苦你了啊!”我转身笑着连连摆手摇头:“哪里哪里……”

“妹子,你师兄的病好些了么?”缝纫店的大姐新近嫁了人,关切地握着我的手长而弯的睫毛不停在眼前扑闪着。

众目睽睽之下,我生硬地动动嘴角细声答道:“还是那个样子……”

听到我头顶上四处的窃窃私语。“肯定生了什么很严重的怪病,不然神通广大的医仙葛太太怎么会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的手心里攥紧了心里涌出的泪水,怎么也送不开拳头。

台后的悯婆婆忙招手替我答解道:“我家庄儿的病并不打紧,不打紧的……”

谁知又有哪家的半老徐娘挥着袖口的绸绢站出来尖声笑道:“是啊是啊虽然病了,但大家有目共睹的那可是个勤快的好小伙啊!”她一把拉起我缩在背后的手,厚厚一层香粉的气息热乎乎地吹在我的脸颊上:“赛姑娘你可千万别错过啊,嫂子们都是过来人……”

面对这些热情朴实的乡亲们,我不甚尴尬的笑笑,嘴上却说:“你们别胡说,我师兄他……他……”却被自己浓重的鼻音哽住了,把那作为回礼的小匣子猛往婆婆手里一塞转身逃出了拥挤的医馆。

脑子里充斥着背后传来的“这平日里温和的赛姑娘今天怎么啦”和婆婆呼唤我的名字,模糊的世界,模糊的自己。我是谁?为什么还要叫我的名字?

形单影只地走在正午的城镇上,想要一去不回。我是无家可归的候鸟。

原本想着为人看病采药,心里会平静一点,没想到还是……我的眼眶在烈烈日光下终于湿漉漉地酸楚起来。抬头看,风,渐渐把云絮吹远。

孑孑地行走在庆印郊外的肃肃秋山古道中,我不由得在时不时侵袭而来的北风中抱紧双臂把头埋进衣领子里。虽然离悯婆婆的幽居只有几百步石头路,但我心里哪也不想去,我不想看见住在那里的每一个人……

树影婆娑的甬道尽头忽然响起“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我疑心地回头张望,这条山路上除了樵夫平时就很少有行人,莫不是……

视线里闪进一个骑在高大鬃马上麻衣短褐的英武少年的身影,等他腾地下马牵着缰绳走近了,我才看清他脑后高高束起马尾辫摇晃个不停,一双明眸像嵌在古铜色皮肤上的晨星。

“姐!好久不见!”我吃惊地看着高晓星冲我举起一只提着包袱的手,高兴地咧开了嘴露出皎若月牙的一排牙。

“你怎么回来了!晓……”他咧嘴笑着狡兔般灵活地闪到我侧身,有力地手指猛地一弹脖颈上的要害穴位四处。

我瞪大了眼睛,徒劳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通”地瘫软在湿软的林间土地上。挣扎着想要运气解开封穴站起来,晓星一步步走近脸色狰狞地说:“别挣了你,不到一个时辰就算功力再高也是不肯能自己解开这几处重穴的。”

“你……你干什么!”我眼睁睁听任他粗鲁地把我像待宰的畜牲一样拖到一棵老松树下随便依靠起来,头“咚”地撞上粗糙的树干眼直冒金星。

晓星站在我面前紧张地搓着双手,神色古怪地望向林子那边。我正想要开足马力呼唤房子里葛天罡和烈如歌,面前的男人突然手拱在嘴边高声长叫起来:“海如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爱我!”

我听到那贯入云霄的声音脑袋简直要炸开了,脑浆里嗡嗡乱作一团,拼着力气吼叫道:“高晓星!你到底要干什么!”

只听树林里索索地响动了一阵子,手里握着凌厉长剑的葛天罡和还穿着农夫庄稼服扛着锄头的烈如歌飞身落在了这片空地上,像两只临风展翅的大鹤。

葛天罡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掌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刷”地抽出剑指着我的喉咙的晓星给堵了回去:“师父您回去,我们年轻人自己的私事我们自己解决……”

葛天罡奇怪地凝视着高晓星,再奇怪的凝视着倒在树下心慌意乱却丝毫动弹不得的我,突然伸手挠挠后脑勺,笑笑说:“好,徒儿们的事老父不管,老父也管不着。”就拍拍沾上昏黄落叶的衣襟钻进了色斑渐染的树林不见了。我无奈地看着一脸漠然的烈如歌石像一般扛着锄头立在离我们三四尺的地方,真的好想立刻咬舌自尽。

晓星提着剑一步步的逼近我。“既然你说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为什么吻过我?”他的声音反而更洪亮了。

我难堪地回击他道:“你疯了你!”根本不敢看呆立在原地的烈如歌脸上作何表情。

晓星却故意大步走过来,一把就把瘫软如泥的我抓起贴在他的胸膛上,我问道一股新鲜的马饲料味道不禁皱了皱鼻子,心脏都提到了喉咙管,这个孩子到底要干什么呀他?

我苦苦地低声辩解道:“我……我那时只是一时的迷乱……我从没有对你……”

晓星脸上奇怪的神情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他又猛地松开我把我沉闷的一声摔在交错的树根上,抡起刀锋狠狠地划过我的脚背。

我痛苦地闷哼一声,正忍不住要一顿破口大骂,骂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骂他爹娘和上下祖宗十八代,忽然瞥见他正努力地朝我挤眉弄眼的。

搞什么怪这小子!我抬起头疑惑不已地盯着他,他却鬼灵精怪并不明显地朝左边努努嘴角。

我姑且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我看到石像一般的烈如歌星子般的眼眸里深深喷射涌流的炽烈怒火,手上爆起的青筋姑股股,可以听见锄头铁柄一截截弯裂开拉的吱吱声。我惊呆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烈如歌,我……

从他腰间飞射而出的清空剑稍疏忽之间已削掉了猛烈退后的晓星一半截的马尾辫子,烈如歌如同一匹脱缰的野兽紧咬着牙关“嘭嘭吭吭”地狂砍了上去,转瞬晓星就招架不住那些只有飞速影子的剑招脚步慌乱地迈向死角。

我忽地明白了什么,那些挤眉弄眼的神情和莫名其妙的挑衅,向着那边大呼一声:“别打了师兄!我求你你了,住手师兄!”

那个狂野的背影才蓦地停下手,晓星“扑”地大笑起来粗重地喘着气。突如其来的朔朔山风扫起地上斑斓的落叶,晓星拄着长剑走过来弯腰在我耳边悄声说一句:“恭喜你,姐,还不是个木头人。”动手“啪啪”拍开了我的穴道。

我爬起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走到发丝凌乱的烈如歌面前若有所思地死死看着他的脸。他蹙着两道浓眉还是那副深不可测的表情却随后,忽地傻呵呵地朝我笑起来:“师妹,我帮你打退了色狼!”

霎那间我有点懵了,真想象不出来严肃如生硬的寒铁的烈如歌能够说出这种话,难道晓星的和我的猜测不对?

我试探着对他小声道:“师兄,现在既然色狼已经被你打退了,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的。”他也不加多疑就笑笑转身回去了。我目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身旁晓星已经牵起低头吃草的马儿准备上鞍了,我急忙奔了过去冲他喊道:“你去哪里啊你?”脚背上的划伤在奔跑中拉伸开来,我不由得“哎哟”叫出了声。

他勒了勒缰绳冲这边大声笑着,我气急败坏地喊着:“说,你刚才到底演的是哪出戏?”

他摸一摸脑后被悲惨地削掉一般的头发正色道:“你猜得不错,我听说大哥服毒药失忆了,不敢相信就亲自赶来试探一下。”

我不禁怒从中来:“就算是怀疑他要逼他,你下手也太实在是重了点!”旧伤刚愈,这回脚背上的新伤也不轻啊。

他也蹬在马背上跟我猴急:“不重一点怎么能激他露出真相啊!”

好一会儿我才解了闷气,陪着他缓缓地走着。

“姐,我还是那句话。”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我觉得大哥失忆的事实在是蹊跷,你一定不要擅自放弃啊!”

我轻轻摸着马儿的脖子,笑一笑:“对于现在的我,已经无所谓了。也许你的怀疑是对的……但不管到底事实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冲晚霞斜飞的晴空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得到了最深的救赎,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他听了开怀地一笑,向我一揖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要去远方的国土为新的君主干一番大事业。姐你去哪里我一定会惦记着你,你永远是我的姐姐。”说着就拉拢缰绳得得地跑远了,消隐了踪影。

我失神地伫在小路的尽头。“晓星,我们这一辈子不能忘记的东西不多。但我,决不会忘记你爽朗的笑脸。”我暗暗在心里说道。

过去,总做错事的过去,年少的过去,不可回环的过去,如今已几个过去了。

让我们都学会了坚强,怎样去面对满是泥泞和血泊的人生。

原谅自己的过往,原谅爱。

我静静地望向林间寂静的潭水,世界离离晃晃。

天上,不只一个月亮。

孤潭里,不只有一个我。

我微微笑着挥挥衣袖。就此,作别,此岸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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