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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卓》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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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什么呢?

他真蠢,我一无所有了,我还怕什么呢?!

虽然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不停的欺骗我,但这次不同,那一幕,唤醒了我在记忆中沉睡的疼痛。他触碰到的,是连我都快忘记的雷区。就算我原谅他,我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而此时,阿南就坐在我身边,仰着头,闭着眼,他的痛苦和我的一样无边无际,我们谁也触碰不到谁的,只好这样互相依偎。

次日清晨,夏花醒来。阿南去找医生,我则留下来,坐在她身旁。

她的脸上又起了那样的红疹子,只是还处于萌芽阶段,两小颗,在左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不易察觉。

“让我照照镜子。”她说。

“有什么好照的?”我暴躁的说,“我又不是你,整天带着镜子,命都不要了要什么美!”

我发完脾气才惊觉自己的不应该,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忽然恶作剧似的从被子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显摆似的对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跟护士借了的。”

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以为她会发火,结果她只是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几秒,就迅速的把小镜子扣在枕头下面,对我说:“马卓,我再求你一件事。”

“说吧。”我的心软下来。好像一夜之间,她就削光了自己所有的棱角,看起来这样虚弱。

“我不想死在医院,太难看。”我去捂她的嘴,结果她还是说了出来,“你们都是白痴,我不傻,我不怕死的,因为人活多久都是天定的。我只想死在他怀里,美美的死去。”

“胡说八道!”我呵斥她,她嘻嘻笑。

阿南推门而入,脸上神色灰白,我已经明白了一大半。

“我们回家。”阿南说,“家里舒服。”

“回家喽。”夏花勾着阿南的脖子,荡着裸露的双脚,跟病房里其他病友打招呼:“我们天上见!”

幸好无人和她计较,只当她是个疯子吧。

回到家,阿南就叫我给毒药打个电话,让他赶紧来过北京。我思考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打,他却没接我的电话,第二天,他竟然关机了,我给他发了短信,他也没回。对夏花的生死,他好像根本也无所无。

我想起他以前曾经说过,如果我不接她的电话,他就会消失不见,让我永远找不着他。又也许他大概从晶晶那里听说了我去深圳的事,连哄我都嫌费力气。既然他不提,我又有什么可质问的呢?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南一北,第一次如此默契的,没有一句争吵就进入了冷战状态。

而夏花的病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算是真正进入危险期,病魔终于开始施展威力,我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个病的厉害。

她变得一点也不能见光,阿南买回厚厚的遮光布,把她整个屋子都糊得密密实实,像个严丝合缝的纸盒子。接着是持续的发烧,吃下去的东西会吐出来,少厉害了就满嘴胡话,偶尔醒着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

“疼,阿南……”

她几乎没有办法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也没有力气再说。不知道哪天飞进去一只苍蝇,叮在她的脸上,她有感觉,但实在没力气驱赶,就呜呜的哭。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的夏花,在疼痛面前,她无条件的缴械了。

疼的挨不过去的时候,阿南替她打止痛针。一天一针,有时候实在挨不过,就是两针。一天中只有打完针那两个小时,夏花是安静的,她熟睡,呼吸变得匀称,有时还会出一身汗。

那几天,阿南都快把他一辈子的烟都抽完了。

因为她的屋子里太暗,我已经好久没有仔细查看过她的脸。那天为她擦身的时候,一摸到她身上的骨头,我差点丢掉手上的毛巾。

“瘦了。”她感觉到我手的颤抖,嗫嚅着说。

我用热乎乎的毛巾擦她的肩膀,手臂,尽量避开那些深红色的皮肤,怕一沾到水它们就会化脓。

那段时间,北京的天气也是奇怪得很,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下雨,一点都不同往常时的天气。那天我买完菜刚到家,墙上的一块皮忽然毫无征兆的剥落,毫无征兆。这还是一个新家啊,刚装修完没几天,我忽然被一阵悲伤抓住了呼吸,冲进夏花的房间,听到她正在和阿南说话,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是谁?”

“马卓。”

“老爹你先出去,让我和马卓说说话。”

阿南依言出了房间,替我们关上了门。

我握着她的手,那那是一双手,瘦到只剩下骨头了,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单薄的一捏就碎的塑料杯一样。

“你们吵架了么?”夏花问我,“他电话一直不开机。”

我点点头。

“你答应我,离开他。”她终于缓慢虚弱却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

我的眼泪已经落满衣服,她好像感觉到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够啊够,好不容易够到我的脸。

“别哭啊。”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来回摩挲了几次,终于丧失了力气,轻轻盖在我另一只手上。

“夏花,我难过……”一生之中,再多伤害折磨,都没有任何一次让我脆弱至此地步。那种在深夜梦回时候锥心之痛折磨着我,仿佛再也无法握紧拳头重获坚强。我哭得更厉害了,怕阿南听到,我只好捂住自己的嘴。这么多天来,我强撑着,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我一天也没有好受过,我夜夜夜夜自责: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与他纠缠不清这五年多来,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次离开的机会我却一次都没有抓牢?而今日最终自酿苦酒,自食其果。

“别难过了。”她还在很慢的说话,说了好长一段话,“不是你的问题。真的不是。你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马卓,你高高在上,你有追求,而他只是一个凡人,他一辈子也到达不了你的高度。所以,离开他,只有你离开他,他才可以活得下去,我就这一个弟弟,我不想他像我一样短命,马卓,算我求你,求求你!”

我泪眼朦胧。除了握住她的手以寻求力量,无言以对。

昏暗之中,林果果像是借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还魂而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惊为天人的面孔,她们如此相像,好像我拼劲全力的靠近,就是为了今日这盈盈一握。

大概在天上的她,也不忍心再看我在这没有出口的迷宫里一次次走失又一次次冲撞得血肉模糊精疲力尽了吧。

“答应我。”她轻声重复着。

“好。”我擦干泪水,吐出了这个千斤重的字。

她了却了心事,双手重新缩进被子里,说:“好。马卓,你替我开开窗,再把你爸爸叫进来,好吗?”

“可你不能见光。”

“我好久没见光了,让我见见。”

我掀起遮光布的一角,一束强光射到她的被子上,她在被子里动了动。阿南推门进来,手里握着两只酒杯,一瓶开启的红酒。

“马卓,扶我坐起来。”她对我说。

我扶她坐起。今天,她的精神似乎颇好,她用手拍拍自己身边,阿南走过去,坐下。

“你答应我的。”她说着,接过一只酒杯,尽管花了大力气,手仍然颤巍得厉害。

阿南替自己倒了一小口,也替她倒了一小口,然后,他们碰杯。

夏花几乎是躺倒在阿南怀里,她们的胳膊交缠在一起,阿南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绕过她瘦弱的胳膊,等她先喝一口,自己才喝一口。

我抹着自己的眼泪,却越抹越多,紧咬着下嘴唇,死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想这口酒很久了,阿南哥。”她勾着他的脖子,用撒娇的口吻说,“喝了交杯酒,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阿南什么也没说。他把她慢慢放下,盖上被子,落下窗帘,开始摸索着给针管上药水,替她打针。

凌晨约3点半,阿南推开房门走出来,从他的眼神里,我已经读出了一切。

他紧紧拥抱我,低低的哭了。

再见到他,是在夏花死后的第二天。

我们把夏花送回了老家,按照她的要求,葬在苏菲玛索旁边。

回来之前还是短信通知了毒药,希望他开机后能看到。当我们到达艾叶镇,推开门,已然看到毒药背对着我们站在院子里,他目光眺望之处,是建设中的马卓花园,几年没来,这里已经退化成一片荒烟蔓草,就像记忆,如不整理,它的沉睡速度往往快的惊人。一整天里,他除了抽烟还是抽烟,除了和阿南必要的几句应答,几乎一言不发,对我,更是正眼不瞧一下。在放置骨灰盒时,他铲土用力过度,一锹土铲到我身上,他就像没看到一样,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讲。

沉默比赛吗?我也会。

那两天,我们都在沉默,沉默!!!直到我们从镇上回到市里。就我们两个,阿南留在镇上老家休息,他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因此也无力管我。

下了长途车,是他先说话:“住宾馆吧,洗个热水澡.”

我没有反对。

如果分手还差一个最后的仪式,拼了命也要完成。

到了宾馆,是他去开的房间,刚进门,他就转过头来狠狠骂我:“是你让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你知不知道!”

“是你自己关机”我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他逼近我,模仿我的口气:“‘有事吗,没事我们下次再说’,操,你把我当谁,那个书呆子吗?老子不吃这一套!我告诉你,你让我痛苦一次,我就要让你痛苦十次!你知道那些天我去哪里了吗?要不要我告诉你?”

“不用”我说“我不关心”

我倔强地看着他,等着他的拳头落下来,但是他没有,他只低下头来,深深深深吻住了我。一吻过后,他对我说:“算了,马小羊,我累了,也不想和你计较了,从此以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对我负责.”

唯一的?亲人?负责?

我忽然觉得特别特别好笑,他还要骗我多久才肯罢休?

“现在她走了,你爸没什么好反对的了吧?”

难道他一直以为,我对他冷淡,是我爸的原因?

我推开他,自顾自坐下,拿出我的笔记本,启动电脑,打开邮箱。除了广告,竟然悉数都是来自肖哲的邮件。我打开了第一封未读邮件。

dear马卓

一转眼我已经来美国有两个多月了,出到异国的新鲜感还在,然而一切又都已经按部就班的进行。上课,实验室,做ta(助教),总觉得生活比以前生活比原来忙碌又充实了许多。尽管如此,偶有空闲,我仍会选择在校园里走一走,坐在草地上晒晒阳光,然后想起你的笑容。你在国内还好吗?

我喜欢这里。喜欢这个恬淡闲适的几乎被森林包围的城市,喜欢和一群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一起学习一起做实验,喜欢做ta时候面对那些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我在这里得到了一种从未得到过的内心的激越和满足,即使是在疲倦的深夜,依然坚持着观察遥远宇宙里一颗还未被命名的星星,反复检查实验数据。这样的辛苦,就像仍在等待着你的心情,我都甘之如饴。

巨大的欧式建筑散发浓浓的学术氛围,明亮宽敞的hallway(走廊大堂),年轻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休息区喝咖啡热烈讨论功课或者安静聊天。美式小店里有味道极好的意大利面,我知道这些你都会喜欢。或者你能来感受这一切,马卓,这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确信,你会喜欢这种可能性。

当然还有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拉。

mybest

肖哲

很快扫完这封信,我忽然不想关掉它,我心里升上来一个压不下去的念头,我希望他能看到它。

我走进浴室,把浴室门关上,锁死,水池龙头和淋浴喷头悉数打开,开到最大。

我只是怕听到他打电话的声音。

就在我用热水狠狠地冲淋自己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刹那间一片漆黑,竟然停电了。

远远地,我听到雷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快速地滚了过来,就在我们的房顶上放砸开了花。我惊得全身一抖,关掉了水,好不容易摸到了毛巾,裹好自己,踉踉跄跄地从浴室里走出来,穿上拖鞋。还在惊魂甫定中,听到他擂门的声音。

“开门!”他大吼一声。我摸索着,打开了浴室的门,脚下却不注意一滑,差点摔倒。

他二话不说将我一把扛在他的肩膀上,痛得我蜷缩起来。他把我掰直,我拒绝,他再次把我掰直,我一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愣住一秒种,更大力地撕扯我。

我咬在他胳膊上,他不做声。我更用力地咬,咬到我牙龈酸痛,咬到我流了一脸的泪水。

“不准哭”他的嗓子是哑的。

全当是告别和最后抚慰吧,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好了。我一直绷紧的神经在临了的一刻还是瓦解了。我就当自己像废弃的旧轮胎一样,任谁把我抛到何处,我都不会在意。

我只是忽然记起了那双眼睛,清澈的仿佛六月的河水,却有带着莫名的忧伤,在我面前流过,像是在默默地控诉什么一样。

我听到门外有人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服务员用对讲机讲话的声音。雷声隔几秒种就发作一次,如同面对着巨大的排气管。空调停了,热气漫上来,我感到汗水和泪水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呼吸沉重得无法延续,疼痛已排山倒海之势压倒了我。

心里的痛,身体的痛,一同向我逼近。从未经历过的绝望之感,渐渐淹没我,让我挣扎不得,只能咬紧牙关,站立颤抖着。

整个屋子里只有我的显示屏独自释放着幽幽的蓝光。其余,皆是触不到底的黑暗。他,我,我们的心。

小城的宾馆,脆弱的输电线路总在夏天的雷雨夜崩溃。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来电,来电时窗外的暴雨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阵势,我的电脑则处于休眠状态。

我整理好衣服,从他身边爬起来,在另一张床上枯坐,做了好像有一世长的时间,恢复运作的空调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从认识他起直到今天,我们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沉默过。

可我并不想哭,一点也不想,好像已经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刻,再多不舍再多犹豫都已经在冷战期间的每一个深夜里凝固了,又在刚才那好似没有尽头的黑暗和闷热里被吞噬一空。这一刻,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我紧紧抱住自己,内心竟是一片晴朗平静。

“你过来”他招呼我。

我没动。

“你不过来我过来”他说。

“我们分手吧”我转头飞快的对他说,“我决定出国了”

几乎是一秒种的时间,他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我身边,一句话没说,重重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然后,他迅速穿好衣服,拿着他的包,离开了房间。

而我才刚刚反应过来,不自觉抚上那痛的火辣辣的半脸,原来想象了一万次的分手,完成的时候这么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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