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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烟尘在西北》第一章 帝国边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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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元鼎四年六月,亦即是公元前113年,在帝国边塞附近发生了一件小事。

这天,塞外广阔无垠的草原上,一支风尘仆仆的商队正急匆匆地自北往南赶路。这支商队约有百人,每人都牵着四五匹马,其中一些马驮着皮货。

为首的是马邑富商聂明。他不过三十出头,却早早继承了父亲聂壹的产业,多年在商场上浸润,此时已是跨国贸易中有名的行家老手。

这条夹在汉匈之间的商道,他已经亲自走了二十多回了。按理说,应该是轻车熟路、万无一失。可这一次,他却莫名感到了忧虑,忍不住四处张望。

的确,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须知此时,大汉已明令禁止与匈奴贸易,不许一丝一铁进入塞外——他们这是在走私。

匈奴人欢迎这种贸易,因为可以从此得到难得的货物——铁器、盐巴、布匹、各种手工艺品,甚至是基本的生活用品。塞外太贫乏,草原上只有牲口,草原外的沙漠更是只有黄沙。

不过匈奴人是由众多松散的部落组成的,聂明讨好了这个部落,另一个部落却很可能会打他的主意。

因此,聂明知道此时商队要躲过两个敌人:大汉的边塞巡逻队,和乘机打劫的匈奴人。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风险,可有需求就有利润。大汉越是禁止,匈奴人越是劫掠,利润自然也越大,大到值得聂明提着头去冒险。

大草原上一望无际,空阔无人迹。

聂明正要松一口气,便看到东北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点。他立刻紧张起来。

也许是几头狼?几匹野马?

黑点很快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这回聂明看清楚了,正是匈奴人!

他一甩马鞭狠抽在坐骑身上,大声喊道:“匈奴人!快跑!”

所有人都惊慌地拍马南逃——对于匈奴人的手段,他们在边塞上见识得太多了。

这是匈奴人的一个小部落。他们发现了这支商队,仿佛饿狼发现了无助的羊群一样,部落中二百多个男人全都倾巢而出。即将到手的丰厚战利品刺激起他们的勇气,这两百多骑高声欢呼着,争先恐后地扑向商队。

匈奴人马快,而商队大多是换来的劣马。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慢慢缩小了。

聂明看到匈奴人追了上来,连忙呼叫同伴把牵着的马和货物都丢掉。

有些商人犹豫了——那都是他们一个多月来辛辛苦苦跋山涉水用命换来的啊。何况能走上这条路的,大多是砸锅卖铁赌上一把的亡命之徒。血本无归同样意味着家破人亡。

聂明看到他们磨磨蹭蹭的不愿放手,干脆拔出佩刀,斩断那些牵着多余的马的缰绳。许多同伴咒骂他,却也顾不得被抛下的马匹,只能竭力南逃。

商人寄希望于那些马匹和货物能拖住匈奴人的步伐,饶过他们的性命。可匈奴人只留下几个人收拾那满地战利品,大部队依然对商队紧追不舍。

“怎么办?怎么办?看来匈奴人非要杀了我们不可!”一个合伙商人惊恐地对聂明说道。

对,匈奴人就是要将这伙汉人尽杀之而后快。他们越追越近,聂明甚至已经听到他们在狂呼嚎叫。

怎么办?

聂明可以独自逃走,他的马是千金难得的良马。

然而他不忍心抛弃这些同伴,何况即使跑回去,他在马邑的名声也就臭掉了,再没人会跟着他做生意。

聂明于是打定主意,要做殊死一搏。他紧紧勒住缰绳,那马便一声嘶鸣,前蹄凌空,转过身去,冲向匈奴人的阵列。

“不要逃了!跟我去干死匈奴人!”

这时匈奴人开始放箭,杀死了几个落在后面的商人。

商人们都知道跑不掉了,他们愿意为这些财富和自己的生命赌一把,于是纷纷调转马头,跟随聂明冲了上去。

匈奴人没有丝毫停滞,手里还拿着弓箭,甚至都来不及拔刀,便被商队迎面撞上,许多人马瞬间撞死。这波猝不及防的反冲锋一开始就让匈奴人吃了不少亏。

而后敌我交错,混战一团。

战斗很是激烈,匈奴人都是精于骑战的勇士,而商人们虽然不是士兵,却都受过汉军征召和训练,具备基本的军事技能。何况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舞刀弄枪对边塞之人来说也是日常。

聂明一直冲到匈奴人阵列纵深,连连砍杀两个匈奴人,却被包围起来。他孤身入阵,身边并无一人,被围后四处支应,但双拳难敌四手,几次差点被杀死。

这时一个匈奴人从其背后一矛捅来,聂明只觉背后发冷,急急伏下身来,才躲过这一击。他反手抓住那骑矛,接着狠踢马肚,马奔走起来,便把那匈奴人拉扯下马,连骑矛也夺了。

聂明是富商之家,自幼聘请了许多名师教习武艺,尤其擅长长矛。他一边驱马奔驰,一边挥舞骑矛,那骑矛竟像活了一般,挥洒自如,密不通风,几十个匈奴人也近身不得。有几个匈奴人鼓勇追赶,都被他一枪一个捅死,因此杀出重围,连匈奴人的行列都给打散。

匈奴人本以为这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没想到竟是咬了块硬骨头,连牙都崩掉了。他们只得吹号后撤,重整行列。

商队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又往南逃了一段路。然而走不出二十里地,匈奴人又追了上来。

“可恶!这帮畜生要赶尽杀绝!”一个商人狠狠骂道。

聂明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道:“敢来?再打!”

于是商队再次对匈奴人发起反冲锋。

不过匈奴人这回可有了准备,他们又是先射箭杀死冲在前面的人,把商队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以刀、矛接战。

两队人马又厮杀了一阵,毕竟是寡不敌众,商人们渐渐变得劣势了。匈奴人却闻着血腥,倍增兴奋。

聂明见情势不妙,只得指挥商队南撤,对众人说道:“你们先撤,我顶着!”商人们便纷纷脱离战斗,拼死往南走。

聂明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敌人又围了上来。他开始累了,变得力不从心、反应迟钝,一个躲闪不及,左臂上便中了一刀,被割开三指宽的裂口,血如泉涌,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聂明忍着剧痛,却一步不退,兀自单臂使着骑矛应敌。待到身边再无一人,他驱马疾驰,跟着逃走。

匈奴人这回占了便宜,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很快又追了上来。

商队这样且战且退,他们还心存幻想:离云中郡已经很近,再撑一会,就进入塞内了,匈奴人不敢轻易入塞。

可当商人们已经看到长城,距离不过二三十里时,只剩下二十余骑了。匈奴人紧紧咬住了他们,从四面把他们团团围住。商人们犹如被套上了绞索,只能等待着被慢慢绞死,连挣扎也成了徒劳。

这回连聂明也无力回天了。他几乎陷入绝望,连使着骑矛也失了套路,只是兀自乱扎一气。

时已日暮,天边残阳如血,给这场惨烈的小规模战斗熏染出悲凉的背景。

“就死在这里了吗?”聂明苦笑道,高挺着的骑矛也垂了下去。几个匈奴人一拥而上,争着要拿下这位善战的勇士。

就在此时,一支短箭呼啸而来,正中其中一个匈奴人的喉咙大动脉,他哑声哀嚎,鲜血喷溅,立时坠马死去。

“咻咻咻咻······”几十支短箭随即而至,许多匈奴人躲闪不及,中箭坠马,或伤或死。

众人都往南望去,只见不远处竟来了一队骑兵,都穿着赤色戎衣,身披扎甲,大约四五十人,正排成整齐的一列,拿着弩攻击匈奴人。

当中独有一人,身长八尺,身材颀长而矫健,骑着壮硕白马,身穿鱼鳞银甲,披着雪白丝袍,头顶着鹤羽饰兜鍪,配着虎头铁面,右肩上斜披着象征武官身份的幡,左腰间挂着一柄龙纹漆金环首刀,手中正举着一杆一丈八尺(四米多)的马槊。他身边有一位骑士举着一面旗帜,上书着斗大的“聂”字。

好一队精锐骑兵!好一位威武将军!

“是汉军!汉军来了!”商人们绝处逢生,一下子兴奋起来,连步步紧逼的匈奴人也不在意,都激动地呼喊着。

匈奴人则一下子泄了气,犹如被烧红的铁块一下子被丢到冰冷的水里。他们看到这支精干汉军,从心底生起一阵阵不可遏制恐惧。

一些人想要逃跑,一些人加紧攻击商人,一些人想冲击汉军以求一战。

正当匈奴人乱了手脚时,那位银甲将领率领汉军发起了冲锋。他夹着长槊一马当先,正和一个匈奴勇士迎面接战。匈奴人试图用盾牌格开马槊,这马槊却来得又急又狠,哪里抵挡得住。三尺长的槊首瞬间便捅穿了盾牌,又在匈奴人胸前扎出一个血洞,直接从后背刺出。

那将领只轻轻一挑,马槊便如弹簧一样弓起,蓄起的势能瞬间把尸体从马背上弹开。他又夹着马槊往前冲,一连刺死四五个匈奴人,谁也近身不得,真如宝刀割豆腐,又似闪电破云霄,一路冲杀过去,竟没有半步停滞。

他手下的汉军骑兵紧随其后,枪挑刀砍,秋风扫落叶般扫荡试图避开他锋芒的匈奴人。幸存的商人也内应外合,冲破包围,绝地反击。

战场上一下子胜负逆转,先前穷追不舍的匈奴人现在溃败逃散,一个个拼死往草原深处逃命。

商人和汉军攻杀了一阵,连先前抛下的马匹货物也追了回来,这才止住了马蹄。

商人们一面收拾货物,一面对汉军感恩戴德。聂明也正想向汉军将领道谢,他却拔出佩刀,架到了聂明脖子上。

“好大胆子,敢给匈奴人卖东西!按律当斩!”这声音虽停着严厉,其腔调却略显年轻稚气。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商人们自知难免,都试图逃走,也有几个个人试图拿货物贿赂汉军。

聂明一听这声音,却放下心来,毫无惧怕,只说道:“弟弟,早知是你,别玩了。”

那将领收起刀,笑了起来。

他拿下那虎头铁面,便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那脸庞光洁晶莹,犹胜精雕细琢的美玉;英俊秀气,又像暗夜皓月。其上挂着双眼如清泉寒星,明净闪亮而纤尘不染。细看去,眉如水墨、鬓如刺绣、鼻如耸峰、唇红齿白,真真是风流美少年。

难怪他在战场上要配上那猛兽面具,倘若不幸毁伤,岂非是暴殄天物?

此人正是聂明的亲弟弟聂德。

他们的父亲聂壹,原是通过汉匈贸易致富的大商人,却怀着一副赤胆忠心。因他来往塞上,目睹匈奴人劫掠汉人郡县,常有灭虏复仇之志。

元光六年时,大行令王恢建议汉武帝在马邑设伏攻杀匈奴单于,聂壹便自荐去诱敌深入。他趁着与匈奴人做生意,夸耀马邑富庶,并称可以偷偷打开马邑城门,方便匈奴劫掠。单于贪图其中财宝,果然上当,率军十万入塞,几乎就钻进了三十万汉军的埋伏圈中。

可惜没想到最后出了个汉奸,把汉军部署都泄露给单于。匈奴大军得以全身而退,连聂壹也被单于处死。

马邑之谋汉军功亏一篑,当时汉武帝大怒,处置了不少人。但聂壹毕竟有功,因此其家也得了厚赏。

聂壹死后,聂明继承家业,作为一名真正的商人,他不得不继续与仇敌贸易。这也是为朝廷默许的,既为了优恤聂家,也为了从中得到中原紧缺的马匹。当然默许不是纵容,朝廷要抓人收货,那还是说办就办的事。

因为有这一层关系,聂家便在马邑众多从事汉匈贸易的商人当中,一跃而成为首富。别的商人要做这种贸易,往往都要依附聂家以躲过朝廷禁令。

聂德从小受到父兄熏陶,怀着一腔忠君报国之志。他又天资聪颖,狠下苦功来习文练武,经典、武艺都有大成。

长到十七八岁,便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勇敢善战,立了不少战功。到而今不过二十出头,已是镇守云中郡的都尉朱英的亲信军侯。只是看着年少,压不住人,故而不敢太过提拔。

此时是聂德率骑兵队巡逻边塞,正好碰到聂明一行被匈奴人追杀,因此救了下来。

聂明看见弟弟,再忍不住剧痛,倒头栽下马来。聂德见状,慌忙跳下马接住了聂明,才发现他左臂中刀,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聂德检视了伤口,急忙唤人取来随军药匮,整治一番,才把血给止住,然后包扎好。

“哥,伤得很重!”聂德痛惜地说。

“你来得及时。扶我上马,我得回去了。”聂明脸色苍白,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要不还是到我军营去歇息几天吧?”

“不用了,上回我肩上中箭,还从漠南逃回定襄,连马都跑死三匹,这一个小口子又算得什么!何况,到了你军营了,那些长官还不得把我们的货给缴了。扶我上去。”

聂德执拗不过,只得扶他上马,一边说着:“哥,你何苦还要做那勾当呢?我早劝你······”

“放屁!你懂什么,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聂明生气地打断了聂德的话。

“好吧,我不说了。马都走散了,我去追回来。”聂德说着,便上马驱驰,去追赶那些散落在草原四野的马匹。

这就是元鼎四年,发生在帝国北疆的一件寻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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