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不可为
穆南风话音未落，林麟便从床上猛然跳起，扑向穆南风，咬牙问道，“南风道长，确定如此？”
穆南风毫不闪躲，着黑衣定定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林麟迅猛地朝自己扑来，又从他的幻体中猛然穿过，直直地摔在地上。
穆南风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林麟，刚刚他那一扑根本不像一个受了惊吓需要修养的虚弱少年，反而有些许不似人类的气质，这气质很像被心魔控制住的困兽。
“林麟君，天意如此，何必强求？”穆南风从袍中取出厚厚一沓册子，放在凌乱而狼狈的林麟面前，平静道，“这是引渡册，令尊与我游离一族共同编写，上面记载的是古往今来引渡成功的案例。令尊接触到引渡之事，便对引渡一事很是怀疑。在下从前就曾疑惑，这世间阴阳平衡，作为对一场跨越次元间的引渡的交换，寻常人的执念与半条性命就真的足够么？”
林麟没有说话，他还是不敢相信穹的最终结局会是不得善终，可他也想不到任何一条穆南风需要在这件事上欺骗他的理由。
“不得善终”四个字好像有了某种魔力，怔得林麟脑子一阵晕眩。
他是不怕死的，但是他怕这个结局。
林麟大口吞咽着抑制不住的酸楚，喉头颤抖地滚动，他不想哭，眼泪却打落下来。
屋外的阳光慢慢变冷，穆南风一眼不发地看着在阴影里颤抖的林麟，心里有悲悯，却无同情。
屋内的斜阳淡淡若影，穆南风恍然想起千年前道观中的那场火。那场大火看起来温暖，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实则冷得让人发颤。
放这场大火的是他最信任的弟子，大火中烧的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穆南风还记得他们在火中惨叫的模样，他们的嘴长得很大，眼神中是绝望和对人世的最后一丝眷恋，身体不停地挣扎，可他听不到一丝惨叫。
千年中，多少离合，多少悲欢，多少生死，活着的人在世间这场大火中苦苦煎熬，惨烈至极最终是一片静默。就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如此痛苦，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来如此。
林麟胸口起起伏伏，伸手探向那本厚厚的册子，却又抽回手。
林麟抬眼，目中带泪，问道，“南风道长，我父亲是不是有办法？”
“林麟，你是个聪明人，如果你父亲有办法，他为什么会消失不见？”穆南风提醒道。
林麟低头，忽然笑了，少年音里满是沧桑道，“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穆南风没有说话，当年林泽元执意不抹去这孩子的记忆，他便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天。
“就是么？哪会有抛弃孩子的亲生父母呢？”林麟还是笑道。
穆南风沉默片刻，他不知道怎么该说什么。一个人的疑心和偏执就像是一道缝，一道打开阴暗世界的门缝。尤其，是像林麟这样的年轻人，太容易剑走偏锋了。
“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正道，有时候也不得不放弃自己珍视的东西。他……他当真视你如亲子。”穆南风黯然道。
“珍视？正道？为了正道抛弃自己亲人的人，真的算是正人君子么？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人而已。”林麟依旧笑着，看似轻松地翻开引渡册。
“三个月，被引渡者车祸，共享生命者猝死……”
“四年，被引渡者被谋杀，共享生命者自杀……”
“七个月，被引渡者落水而亡，共享生命者投湖……”
果真，皆是不得善终……
“林麟，你不知道他为你和整个次元界做过什么？你没有资格这么说他。”穆南风不忍去看林麟皱得越来越深的眉头，转过头去，发现门外的人多了一个。
“我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你们有人告诉我么？一个个都谈到我老爹就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呢？”林麟“啪”地合上书，无尽的悲伤被出离的愤怒覆盖，一双通红的眸子死死盯着穆南风。
看着林麟执拗地想要探究真相的样子，穆南风忽而觉得这一刻才是这个少年应有的模样。之前的他，心思太重了。
“林麟，隐瞒是你父亲的要求。他这么做，定有他的苦衷。”穆南风迎上他的眸子，简短答道。
“苦衷？南风道长，我本来一直觉得你是一个超脱而清醒的人，没想到你也会拿这种话搪塞我。一家人，有什么话必须隐瞒？你说他拿我当亲儿子，真是这样么？你和老爹都知道所有引渡都不得善终，那与穹生命共享的我也会是这个下场。实际上，没有老爹，我不会知道引渡，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样……愚蠢。”林麟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悲，真是拿一番真心被人耍得团团转。
“不，你父亲在决定给你留下引渡之物之前，找我为你算过一卦。你的谦卦，不会因为引渡而有所变化，而后他才……”
穆南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林麟打断，他吼道，“哪又怎样？穹不得善终，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下场！”
穆南风听得出少年颤抖的怒吼中藏着的恐惧，他问道，“你后悔了？”
“是啊。我后悔了。不得善终，哈哈哈……我特么拼了半条命也要护住的人，你跟我说不得善终，哪怕不得善终的只是我一个人也好啊！哪怕你跟我说这是假的也好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林麟说到后面已是哽咽。
穆南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明白，现在的林麟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有些接受不了。
穆南风沉默片刻，道“你是有过选择的。舍得了半条命的人，之后一步步舍弃自己拥有的东西也会习惯的。”
林麟冷笑，穆南风这个高端云端里的道长怎么会知道他为了穹究竟舍弃了什么。
林麟轻嘲道，“南风道长说得轻巧，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值得舍弃半条命去守护的人？”
“没有。”
“青青不是？”
“不是。”穆南风知道她在门外，但还是说了心里话。
曾经的青青对他而言，如同现在的穹姑娘对林麟一样。可惜，他和青青已经相伴千年了，再浓的爱也早化为相伴之情。
“呵，南风道长真是绝情啊。”
穆南风没有被林麟显而易见的轻蔑之意触怒。
生命短暂的人类，一生当中确实应有一次为了某人而舍弃一切的体验。
他们谓之爱情，谓之勇敢，穆南风也不认为这很愚蠢，只不过他已经体验过，连同舍弃一切后的结局也体验过了。
穆南风暗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林麟，你和你父亲都是能够舍命的人，只不过你舍命为了穹姑娘，而你父亲舍命证道而已，皆是不可为而为之。但你们是否想过，如果命都没了，何以证道，何以得人？”
“命到最后总会没的。在我有命的时候，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行了。”林麟笑道，他想心里到底还是不后悔的。
“林麟君未免太过自信，穹姑娘真是你的么？被引渡过来的穹姑娘，真是你从前在二次元中看到的那个人么？”穆南风瞥了一眼引渡册，他也给过林麟一次选择的机会了。
林麟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啊。她是我的穹。”
“那好，在下言尽于此了，两位出来吧。”穆南风收起引渡册，对门外道。
林麟睁大眼睛看向门外，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呐，穹姑娘我们被发现了诶，进去吧。”
青青的声音在穹耳边响起，让穹身体一震。她本以为门口只有她一个人的，却没想到青青隐藏在此。
林麟怔怔地看着门口的小人。
阳光下的小人，黑灰色的眸子很亮，天真的脸庞带着些许忧愁。
穹所看到的是，林麟的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意外和震惊带着狂喜如同潮水般汹涌。
他笑了。
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像一片海。
“过来。”林麟拍拍床边。
穹在一霎那忘却了她的本有的负罪感和忧伤，不禁地从被门口跑向林麟的床边，在靠近床时忽而减速，轻轻地扑到林麟的怀里。
她想要他的拥抱。
“穹，乖，哥哥害你担心了。”林麟揉乱穹偏琥珀的发丝，把头靠在穹的脑袋旁边，用心感受着穹贴近自己身体的温度。
在淡淡的阳光下，林麟有些鼻酸。
“我们走吧”穆南风牵过青青的手，对闭眼享受这一刻的林麟道，“在府上叨扰许久，如今也该离别了。林麟君，好生养伤。”
“谢谢道长。其实我有许多疑惑，若是道长方便，我们可以再谈谈？”
“当然，林麟这三炷香你收好，若是遇到危机，就点燃这三炷香。老道虽道行不深，但也会尽力赶来为君驱邪避祸。”穆南风向后伸去，包裹未开，三炷香自动从包裹中现出，飞至穆南风手中。
林麟双手接过香，对穆南风一笑道，“多谢道长的香。南风道长法力高深，神机妙算，后会有期。”
“林麟君，否极泰来。后会有期。”穆南风带着青青一拱手，背着黑色包裹，飘然而去。
青青撑起黑伞，伞向穆南风偏斜，伞上的绿樱在阳光下流转。
两个人，相伴而来，相伴而去，似是从未变过。
穹看着他们，有些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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