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两卦

当林麟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外的蔷薇园，被厚厚的窗帘层层滤过，只柔柔地洒在床边。

“我没有死？”一个奇怪的想法最先跳进他的脑海里，他下意识地摸摸脖颈，却没有感到一丝异样。

林麟微皱眉头盯着被暖阳照得如同幻梦般的白，许久许久，直到视线恍惚得从一片白中恍出一片黑来。

林麟闭上眼睛，幻梦般的白色不见了，只留下阴魂不散的黑。

他知道他是逃不掉了。

“疼……”一丝呻吟从紧咬的唇中泄出，林麟双手抱着头，死死按着太阳穴，忍得嘴唇毫无血色。

穆南风斜倚在门框上，静观着看似痛苦到无法自拔的林麟。

直到看着林麟眼中隐隐发作的血色，才悠悠现出真身，翩然而至。

“林麟，你醒了？”声音还是一贯地平稳无澜。

黑衣穆南风第一个出现在林麟的床前，朗朗白日下，依旧没有他的影子。

“道长，我……”抬眼看着他的是一双纯净而无辜的眼睛，皱着的眉眼和抿着的双唇中似乎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话语。

恍然间，穆南风好似看到了当初那个被困在心魔一族许久的人类少年，看似与世推移，实则仍旧保持己身的皓皓之白。

穆南风转了转暗幽的双眸，他很清楚，眼前人虽处少年之龄，但心智早已不是少年了。

他们看起来很相似，但他不是他。

穆南风伸手抚向林麟的前额，游离之态的他无法直接对人类施加法术，就算这么近距离接触，他连这个人类身上的一丝温度都无法感受到。

当然，他也没有想去接触这个人类的想法。

这世间唯一一个他穆南风想要触碰的人类，已经达到了他触不可及的高度。

修为至精至深的游离者是能够触碰到真正的人类的。只不过这一触便是逆了世间的法度，如同飞蛾扑火，游离者会耗费全部修为，元神具灭，一念无存。

人类的温存，对他来说就是烈焰。

游离，本就是游于世间离却世人的存在。

只以一念之态存于世的游离者，似乎本就不该有与人类接触的念想。

然而，这一念悠悠，历经千年时光，终是不耐。

“林麟，头痛？”穆南风盯着林麟的眸子，配合他的表演。

“道长，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穹呢？”林麟转过去，环视这个装潢华丽的卧室，这里没有他想要见到的人，有些空落落的。再多的话，林麟也不敢在穆南风面前说起。在心魔波旬的梦魇中，这个看似弱鸡的道长可是比波旬更毫不留情的恶魔。

“三天前你被楚野抓走了，昨日傍晚才被送回蔷薇园。穹昨夜守你了一晚上，我劝她去补觉了。”穆南风平淡地回答着，仿佛面前这个人并没有经历什么大起大落，只不过睡着了又醒过来了而已。

“谢谢道长。”林麟看着穆南风盯着自己的样子，发白的嘴唇勉强一笑，像一只乖巧的阿拉善双峰驼。

穆南风的目光毫不闪躲地在林麟身上扫来扫去，最终问道，“林麟，你还记得被楚野抓走之后发生的事情么？”

“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楚野带领游弃大军来到，南风道长和杨新霸出去对战，我和穹留在家里，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醒来后，我就躺在床上，对于其中发生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林麟同样毫不躲闪地看着穆南风，没流露出一丝心虚。

穆南风抬眼，笑而不语。

林麟看着穆南风的神情，顺势问道，“道长，难道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穆南风依旧笑着，眼神却是没有半分笑意地盯着林麟。

“道……道长？”林麟有些瑟缩，语气更是弱了些。

“林麟君，何苦这般？”穆南风似有若无地看了眼门外。

门外，有人，有一个对林麟来说很重要的人。

穆南风暗叹有些事的结局早已注定。他缓缓道，“若是说林麟君真不记得其中发生的事情，那可能就是被心魔一族抹除了记忆。然而，心魔一族一向狠决，他们若要消除人的记忆，便会消除得一干二净，怎么会让林麟君还记得楚野这号人的存在？”

林麟瞳孔微微放大。

寂静的卧房内只有林麟的呼吸声。

穆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沉寂。

只听得穆南风沉声问他：“林麟，你对于这件事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么？”

林麟被问到“记忆”的时候，隐藏在被单下的手微微攥紧。

林麟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推理了各种可能性，最后还是看起来十分坦荡荡地与穆南风对视，道，“没有。”

他否认之时，没有丝毫犹豫。

穆南风的目光从林麟用力蜷缩的手指处滑过，他深潭般的眸子淡淡地从林麟紧咬牙关的脸上一扫，笑道，“林麟，你说谎的本事退化了。”

门外的人与林麟生命共享，她能感受到林麟原本平稳的呼吸在穆南风揭穿他的谎言时那一刻变得急促。

可是，林麟表面上还是那样若无其事，而且还能用清澈的少年音说道：“南风道长。我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你拼命让我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会让我的头疼得厉害。作为病人我要休息。”

穆南风微微摇头，忽然探到林麟眼前，沉声道，“林麟，听说令尊也曾陷入过心魔一族设下的圈套。不过即便美色当头，令尊也未曾违背过引渡法则，不知林麟君比之令尊如何？”

“比不过，当然比不过，哈哈哈……你们一个个把我老爹夸得那么好。我一个成就值为零的死宅怎么可能比得过？”林麟轻狂笑道，像个不被世事所羁无虑无忧的少年。

穆南风紧盯着林麟的眼神在林麟笑的那一刻松动了，似乎是被林麟的笑容感染，跟着林麟一道肆意大笑起来。

正常人无法听到他的笑声，只能看到这卧室内莫名一阵风动。

穆南风笑着，忽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哈哈……林麟君尚年少，未来可期。初见林麟君时，在下便为林麟君算了一卦。这一卦可是令尊都不曾有的好卦。这卦象是……”

林麟看着穆南风熟练地从黑袍里翻出一个手机的样子，默默在心里把穆南风会随时给人算卦的习惯记了一笔。

穆南风的手迅速在手机上翻动着，滑动，解锁，打开，最后猛然把手机举到林麟眼前，一向沉稳的声音略高了起来，“对，正是谦卦！林麟君，你看，六爻皆吉，再完美不过的卦象！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地山谦，是“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地山谦……”

林麟躺在床上看着穆南风指着手机上的卦象喋喋不休地念着，松了口气，如果他们能够一直这样轻松地说话，多好。

穆南风说得一大堆什么道什么经的，林麟一句也听不懂，只附和着说道，“道长是说，这卦很好？”

“对，极好的一卦。”穆南风摩挲着手机，眸子直直地看着林麟，道“谦卦，君子有终。初识林麟君，并不觉得林麟君与这四个字有什么关联，而今却觉得这卦说得极好？”

“哈哈哈……君子，我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个词形容我。我没本事没胆子没智商，算什么君子？封建迷信要不得。”

“林麟君越说自己不是君子，不是越印证了这谦谦君子之卦？只可惜……”穆南风翻着手机，皱眉。

“可惜什么？道长不妨直说。”

“在下为穹姑娘算得一卦却是下下之卦。”

“你说什么？”林麟夺过穆南风的手机，只见手机上是一幅黑白卦象，上书八个大字，“天雷无妄 无妄而得”。

林麟虽然看不懂这卦象，心中却被这卦上八个字一怔，涌上一阵漫天盖地的无尽之感。

“咳咳……”穆南风咳嗽两声，林麟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把手机还给穆南风。

林麟皱着眉头，声音没了少年人的清亮，忧愁道，“还请道长解卦。”

穆南风内心轻嘲，少年人刚刚不是还说封建迷信要不得，现在倒是信了这迷信，但面上仍是沉稳，道“这卦是‘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下震上乾，异卦相叠。如果对于一般人，只要唯循纯正，不可妄行即可。然而，穹姑娘作为被引渡过来的人，妄行已动，终是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