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乔安隐隐感觉胸口憋的难受。说不出所以然的直觉，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一天乔安全然不在状态，路上遇到宋羽和林风他们也只是敷衍地打一下招呼。就连一直在身边的卓云轩都不知道乔安今天是怎么了。

战战兢兢的白天终于就要过去的时候，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乔安的心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是乔穆。彼时在他的半球正是凌晨。乔安不知道这个越洋电话意味着什么。自乔穆出国后，他们更多的是通过邮件联系。也许是，两个人都害怕听到声音的距离。

“哥，好久不见。”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

“大西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进入睡眠了吗？怎么会想到要打电话来呢？”乔安怀着忐忑的心情问说。

“如果说想你了，信吗？”乔穆尽量用貌似欢快的声音说。只是声音压的太低太无力了。

“当然信啊，因为你是我哥。”

电话那头传来乔穆落寞的笑声。

“今天，是我爸的葬礼。走的很安详。”静默了瞬间乔穆终于开口了。

乔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心窝憋的更难受了。

“老爷子倔强了一辈子，也逞强了一辈子。他怎么可能忍受得了瘫痪在床不能动弹的屈辱——他眼中的屈辱。他不相信医学，不相信医生，甚至不相信他的家人……”乔穆静静地说着，乔安静静地听着。

七尺男儿的泪就这样滑落。她看不到，但她听到了滑落的滴答声。

从18岁那年开始，乔穆就很少回家。18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失孤女孩，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以为未来会有很多岁月让他回报他至亲的人，时光怎样苍老他还是会回到老人身边。

只是，命运从来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乔穆的父亲忍受不了中风的力不从心，他曾是那么骄傲自信的人，凭着双手双脚摸爬滚打经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跌宕起伏愣是在华尔街走出了自己的路。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却倒在了中风的这个坎上。他接受不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那个抽搐的无法掌控的自己，唯一的选择是用仅有的力气结束了生命。

“……”乔安的眼泪也跟着蔓延开来。这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有失去亲人的锥心的痛。一个她从未谋面的亲人。

“……三个月，他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我却只能陪伴三个月，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孝？”乔穆第一次哭了。一直以来他的父亲都给了他最无私的支持，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他父亲从不否定，就像当年他说他要帮助小女孩但天风（乔安以前的名字），他父亲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每个月给他的生活费多了。

“哥，对不起……”乔安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她知道这么多年她除了欠乔穆一声“谢谢”，她还欠他一句，对不起。

她知道，是她分走了他的时间他的精力，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可以陪在他真正的家人身边，那样的话他也就不会这样的自责了。

“傻丫头，好好的为什么要道歉？不管以后怎么样，你是我妹，这点永远不会变。”重新整顿了心情，乔穆接着说:“今天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决定留在这边不走了，我不能再让我妈一个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记得的，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我没事，别忘了我已经可以独立了。哥哥那么棒，妹妹怎么可能逊色？”

“……再次见面我想要看到的是快快乐乐的你。保重，还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依然说不出的道别。他们都不愿意说再见。后会有期是一个飘忽不定的约定，他不要，她也不要。

38

这一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学校按例放假3天。宋羽昨天就回乡下老家了，他父母身为医生是没有节假日可言的；刘小贝愣是拒绝了刘妈妈要来看她的好意而选择了与吴勤一起去海洋公园，尽管她已经去了很多次海洋公园；卓云轩又跟着她的老乡兼学长出去兼职了。

乔安还没有从昨天晚上与乔穆的对话中恢复过来。“没恢复”更多是因为，一个生命的离去，一个亲人的悲伤。她了解乔穆此时的心情。十年前她也曾经历过，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梦到幽灵鬼怪一样的东西，挣扎在别人说的梦魇的恐惧中，每次睡觉都像是醒不过来一样。

所以乔安知道，失去至亲的人是怎样的一种恐惧、窒息、不愿相信与怀疑。

顾洋洋和钱小菲都回家了，寝室就只有乔安一个人。她没什么心情出门去，坐在阳台上拿着一本书，也不看书，只是呆坐着。

就这样呆坐直到大半个白天过去了。心里憋得慌的时候乔安需要食物的力量。所以她决定出去吃一顿好的。简单收拾一下自己，乔安出门去了。

在校门口的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乔安意外看到林风从公交车里下来。

两人都愣了一秒。

“今天不是放假吗？怎么会想到要来学校？”乔安开口问道。

“……来领一个快递。”林风不自然地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吗？”

“先出去走走，顺便吃顿好的。今天没怎么吃东西，饿了。”乔安略显无力地说，旁人看来倒真是饿到没有力气讲话了。

“一起吧，我刚好也想吃东西了。”

公交车来了，林风做好了上车的准备。

“可是你不是还要拿快递的吗？没关系，我们晚点去也可以的。”

“哦，快递公司说发错信息了，不是今天到的。”林风一语带过，跟在乔安身旁一起上车了。

林风没有告诉乔安，中午在超市他碰巧遇到卓云轩在那里做促销，也是从卓云轩那里知道乔安现在一个人在学校。真正促使林风会学校的，是卓云轩最后一句话“昨天晚上接了个电话后乔安一直快乐不起来早上起床的时候也是懒懒的，真有点担心她……”

真有点担心她……

所以，林风就来了。他没想过在校园里会巧遇，他只是想，至少这样可以更接近她。冥冥之中，他们还是遇到。差一分一秒他可能就会错过了她—如果她先于他上了另一辆公交车。

林风带着乔安走进了“花未眠”餐厅。

“来了，收到你短信后在楼上给你留了位置。咦，我们是不是见过？”连天对林风旁边的乔安说。

“你们装修那天，我有来过。”乔安慢慢地说，她为自己没能赴约感到抱歉。

“我就说嘛，怪不得那么眼熟。我都不知道你和林风是朋友。可是那天你怎么没来呢？”

“嗯，那天……”乔安不想说谎，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既然那天林风他们都有邀请她一起。

“那天她不舒服，我跟宋羽有问过她的。”林风在一旁解围说。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不给面子呢。别站着，进去里面坐吧，估计这会儿都饿了。”连天笑着说，和林风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走开了。

在他们吃完饭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服务生拿着一个盆栽走了进来。

“这棵海棠花是连店长特别交代送给二位的。”

盆栽里的海棠此时开得正好。

“想不到现在还会有这么好看的海棠，我还以为要到春天才能看得到。”乔安将海棠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林风不经意地嘴角上扬。他只是想看到她笑。

“放在宿舍阳台每天起来看上一眼感觉应该不错。”

“意思是，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因为店长不是说这是送给他们两个人的吗？

“当然可以。我家里已经有一棵了，开张那天学长已经送我们了。”这里的“我们”是指他和宋羽。

“那，我就不客气了。”至少这一刻乔安比早上的时候心情好多了。可能是因为自入冬以来就没有看到开得这么灿烂的花吧。

吃完饭走出来的时候林风提议去古街走走，那里很适合慢走聊天，而且离这里也不过是一个红绿灯的距离。

在他们等红绿灯的时候，乔安的手机响起。是学校保卫处打来的。

“是人文学院新闻1班的乔安同学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估计应该是留校值班的保安。

“我是。”

“你妈妈和你小妹在学校等你，你快点来保卫科吧。”说完那边就挂了电话。

乔安的脑袋瞬间放空。妈妈？妹妹？此时的乔安全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冷得可怕。她把手里的海棠递给林风，不经意地双手抱住肚子。只要一恐惧或惊慌，她的胃就会无来由抽搐得厉害。

一旁的林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接过乔安手里的花时碰到她手的冰凉。这是一个很不祥的信号。

“对不起，我想先回去了……花儿就先放在你那里吧。”乔安甚至都没有看向林风，说完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如果林风没看错的话，他看到乔安是跌跌撞撞地上了出租车。

林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乔安正在经历很不好的事。他很少看见她这么的无措。

在车上的那十多分钟，乔安想了很多。乔安想，也许刚刚是她听错了，或者保卫处的人弄错了；也许是那个母亲弄错了，她只是刚好也有一个跟乔安同名的女儿在这所学校；再不然就是乔安自己的幻觉，说不定她现在还是在梦里……乔安捏了一下自己的脸，不痛，却把她的眼泪给逼出来了。很多情绪不能想，想得太多会让自己受委屈。

最后一个也许就是，她的母亲，那个十多年前抛弃她的人现在就在学校等着她，还带来了一个她只有一半血缘的的妹妹。

难道此时的她该庆幸十余载后母亲终于回来了吗？难道她该骄傲因为这样一个伟大母亲的回来她终于不再是孤儿了吗？难道她该笑着拥抱那个抛夫弃子的母亲然后说什么都过去了、回来就好这样的话吗？难道她得装着很大方很宽容地说过去都没什么、过好未来才是最重要的？难道她得欺骗自己说死了的人不重要、活着的人才值得珍惜吗？……不，她不能，她永远不能原谅那个害死她爸爸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母亲的一己私利，如果不是因为她说什么要去追求她的爱情和幸福而执意要走的话，她的爸爸就不会一时怒火攻心导致心脏病突发，乔安也就不会成为一个没爹娘的孩子。

身为一个人民教师，乔安的父亲怎么忍受得了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男人的骄傲和尊严就这样毁在了曾经最爱的人的手上，甚至还搭上了性命。没有法律的制裁，但在乔安的心里早已给那个她本该称之为母亲的人判了刑。一个永远不能假释的刑。

可是，她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犯人”哭得这般决堤？

到学校门口，出租车师傅默默地递过几张纸巾。“小姑娘，没有什么是过不了的坎的。”老师傅冲乔安笑了笑，没等乔安掏钱就把车开走了。

看着出租车离开的速度，乔安凄然一笑：为什么她感受到的善意和爱全都来自陌生人？为什么她不能拥有一个简单的家庭、一份简单的父爱母爱？为什么明明她有母亲却还是成为了孤儿？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39

乔安一路深呼吸，用力檫干泪痕。十多年前她曾对自己说过，不会让不珍惜她的人看到她的脆弱；不会让抛弃她的人笑着看她哭。

乔安就站在保卫科的门口外面。隔着落地窗，她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

是她。那个乔安该称之为妈妈的人，那个间接害死了她爸爸的人，那个造就她梦魇的人。

这个女人，终于被岁月惩罚了，明明只是四十多岁的人，脸上却已然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当年怎样的年轻如今却是怎样的衰落。很小很小的时候，乔安是怎样的骄傲自己拥有一个漂亮妈妈，她曾无数次地在她父亲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把自己的漂亮妈妈想象成白雪公主、拇指姑娘，想象成美人鱼、白天鹅……后来，乔安才知道，原来美貌可以这样的狠心。

乔安把目光移到旁边的小女孩身上，这个也许与她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人。小女孩也不过七八岁，正在用无辜的眼神打量着周围。女孩清瘦，有着营养不良一般的脸色。在小女孩的身上，乔安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

乔安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相逢。或者说，乔安从未想过会再次相逢。

乔安凝聚着所有的勇气，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啊，风儿，你来了？”中年女人看见乔安进来的刹那，又惊又喜又羞愧地说。十多年没见，她还是认出了她。

我该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大人还记得我吗？乔安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小天，快，叫姐姐，她就是你的姐姐。快叫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中年女人一直推着一旁的小女孩喊姐姐。小女孩却只是躲在后面不愿搭理。成人如乔安者，又怎么能轻易接受一个曾经至亲如今陌生的人？更遑论一个孩子。

“出去外面谈吧。”乔安语气冷冷地对那个人说。中年女人带着孩子怯怯然地跟在乔安的后面。

乔安从包里掏出一小盒甜点，递给小女孩。甜点是吃饭的时候林风让她顺便带回去。看得出小女孩没有吃东西。应该是两个人都没有吃东西。乔安忽略性地没有看那个女人。

“风儿……我，我知道你不会想看见我。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中年女人断断续续地说。

“对不起……好诚恳的对不起，好厉害的对不起，好万能的对不起。如果我不接受你的对不起，我是不是就该遭天谴了。也对，做女儿的有什么资格要求当妈的道歉。那好，就让当女儿的给您道歉好不好，真的对不起让您见笑了，真的对不起困住了您那么久。哦，我是不是该替死去的爸爸也一并向您道歉啊，他怎么可以这么任性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搭上一条命……”像关不住的闸，乔安连讽带刺地回击。她心里的怨、恨、愤怒像得到特赦一样从心底压抑的牢笼释放出来，你怎能要求它们安安静静不肆无忌惮？

远远的，某个人在注视着这一切。

这一刻，林风眼里的乔安，不再是客观冷静的新闻人，也看不到她随意自在的妆容；此时的乔安，就象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而她正一点点地拔掉曾经保护她的那些刺，带着同归于尽的悲壮刺向旁人也刺伤自己。他甚至能看到那些带血的腥红。

“风儿……不要这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你爸最后会是这样的。如果我知道我离开会让你爸死去我一定不会走的，你相信我……”

“相信你？你不是他妻子吗？你不是我妈妈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丈夫有心脏病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孩子还小、她还需要母亲吗？你难道不知道，你亲手毁了一个本该拥有平凡、幸福的家吗？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所有的问题乔安都有答案，可是她就是想不明白答案背后的，为什么？

“这些，我都知道……”中年女人低着头说道，没有任何预兆的，中年女人跪在了乔安面前。“请你原谅我，风儿……”她一直在叫着乔安的小名。

眼前的场景是乔安没有料到的。乔安定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呜呜……”小女孩的哭声惊醒了乔安。“妈妈，小天以后会乖的，小天以后不会再惹妈妈生气了……”

“小天乖，不哭，这是妈妈应得的，不怪别人。小天别哭。”中年女人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边忍住哭一边安慰怀里的孩子。

如果乔安此时若多说一句话到最后无情的人就是她了。

乔安站在那里，强忍着眼里的泪心里的怨不停地抬头看天。她眼里模糊着，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你会来找我……”这才是今天晚上乔安最想知道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女人从未找过她。为什么偏偏在她想忘记以及快要忘记的时候又出现？

“小天的爸爸两年前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四处生活很不容易。孩子已经七岁了却不能让她上学，在外面实在生活不下去就想着倒不如回去……回去找你爸。当时我不知道你爸已经死了十多年，也不知道你早已经被送到的孤儿院（说这些的时候，中年女人不敢看向乔安）。我就找到那家孤儿院，一是想打探你的消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二是想着把小天留在那里，我不能让小天这么小就跟着我挨饿。”说这些的时候女人努力挤出了几滴眼泪，“后来隔壁的黄大妈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还说你改了名字不叫但天风改叫乔安了，在好心人的资助下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女人没说的是，黄大妈无意间透露资助乔安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不惜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她以为乔安总该是有点钱的，至少比她有钱。在可伶兮兮恳求黄大妈借给她一点路费加上乔安的确切地址后她就带着她的小女儿来找救济了。

“你爸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幸福，他也会瞑目了……”女人再次生硬挤出了几滴眼泪。

“幸福？没错，没有你我是挺幸福的……”乔安自嘲说。对于被抛弃的人，抛弃者有什么资格评论她幸福与否。

“你来找我，不是想来确认我到底过得幸与不幸吧？”乔安冷眼看过去。

“我，我是想看你过得开不开心来着……还有我想问一下，你可不可以借妈妈一点钱？”最后那句话女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出来，但聪明的女人还是知道该把重音放在哪儿的。当然是“妈妈”和“钱”上。

乔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那女人看了几秒，直到从女人不自觉躲闪的眼神乔安知道她听得真真的。

“看在我生了你的份上，你看可不可以……”女人没敢往下说。

“所以你是来向我讨当年你十月怀胎的辛苦费是吗？”乔安心寒地说。直到这一刻乔安才知道在那个女人眼里亲情是如此的廉价，廉价到不惜用膝盖换取。

“我，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没有人愿意借钱给我，眼下小天又要上小学，我不能耽误她……”女人哭丧着脸说。

“无路可走？你不是还有双脚、不是还有双手吗？怎么会无路可走？当年你不也是凭着你那高贵的双脚走出了一片天吗？”身为一个母亲，却给不了孩子一个安稳的家。那一刻，乔安在心里替那个女人感到悲哀。

“我只是需要一点钱暂时渡过这个难关，等过一段日子我会好好工作的……”这样的保证听起来多么苍白。对乔安来说又算什么？

乔安看了看那个女人，又转眼看那个小女孩。在她们脸上看得出风尘仆仆的赶路，看得出生活在她们脸上留下的痕迹。为什么这时候在乔安的脑海里一直响着一句话“孩子是无辜的”？

时间就这样沉默了。乔安两眼放空，在那几分钟的沉默里，乔安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愣住了。再后来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木木地打开随身背着的双肩包。

女人用余光瞄到了乔安的动作，低着头努力掩饰她心里的笑声。

“妈妈，”乔安用冷到冰点的声音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从此以后，这两个字眼从我的嘴里出现。而你，你是谁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谁对你更不重要不是吗？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可以把我现在所有的都给你，可以给你比你想象的要多。可是，请你记得，不要再来找我，永远不要。”乔安忍着千斤的痛心说完这些话。她果真如答应自己那般，没流一滴眼泪。

刚开始听到乔安说会给她她想要的，并且还会给很多的时候，女人在心里再次笑开了花（相对于“妈妈”这样的字眼，她更在乎的是乔安是否会给她钱，所以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乔安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听到后面女人才终于发觉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仅存的母爱如残羹冷炙般勉强可以果腹却没有温度。几秒以后一点羞愧都没有了。她没有想过要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如果有人跟她说，给她一笔钱让她以后再不能见她的女儿她也是会答应的。只不过现在说这句话的人是她女儿而已。在这个女人看来，是没差的。

乔安拿出装在布袋里的一张银行卡。那是乔穆留下的，她一直带在身边只是图个念想，知道还有一个人如亲人般真心待她，提醒着她去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爱的。

而现在，唯一的念想却成了她与抛弃她的人交易的代价。

“卡里有十万，密码是我生日。你走吧。”乔安说完转身想离开。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继续这样的谈话。身上的元气正一点点的流失。

听到那个数字，那个女人愣了好几秒，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这笔钱几乎可以让她什么都不做也能将小天抚养成人。

“可是，你的生日是？”女人哆哆嗦嗦的说。她不是怕乔安骗她，她只是怕乔安一转头就反悔了。

心寒是什么感觉？心脏里的血都是冷的。乔安背着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告诉了她密码。

“可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啊？我本来只是想你能给我几百或一千就够了……”知道密码又把卡拿在手里后，那个女人大胆地问了一句。

“有钱男人给的，有意见吗？当年你私奔的时候那男人给你的应该不止这个价钱吧。”乔安转过头来用同样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个女人看。如果钱可以买断一段关系，如果那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乔安又会有什么损失？

那女人立即把头低下。她没有勇气面对。她怎么可能有勇气面对？

“往前走500米有取款机，取款机旁边就有招待所。别误会，我不是同情你，只是不想看你女儿跟着受苦。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背对着那个女人，乔安咬着嘴唇说完着最后的话。她不能在最后一刻哭出声来。

即使没有回头，乔安还是听到了背后雀跃的脚步声。前一刻还泪带哽咽，现在却可以谈笑自如，急着讨好懵懂小孩。这就是那个女人，那个乔安从此再也不会喊“妈妈”的人。

40

乔安没有任何方向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公交站牌下。

11路公交车。乔安不知道正在向她驶来的这辆车子开往何处，不知道它的终点站在哪；她唯一记得的，只是每次乘这趟车的心情。心情是说不出的舒畅自由，因为知道前方有个特别的地方在等她。

车停了，先于乔安一步走到车门的，是林风。

他刚好出现在她身体倾斜的右边。林风没有都没问，只是扶着乔安但却没有上车。

林风未出现前，乔安只是眼睛泛红，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当林风出现在她身边、像大树一样站在那里给她依靠，再逞强的人也伪装不起来。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无声的泪痕让人更加痛彻心扉。

林风轻轻地把乔安抱住让她静静地贴在胸怀。此时他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个拥抱。之所以没有上公交车，只是不忍心把她的眼泪供无知的人消遣。世界上总有人旁观别人的不幸并以此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知道她的骄傲，他珍惜她的每一滴泪，他不能接受好事者对她哪怕是半个字眼的亵渎。

“我想上山，我想去木屋。”受了伤的狮子只是想找一个窝舔伤口。

林风拦下一辆车。

以往每次都是林风和宋羽走在前面，这次一下车乔安没等林风下车就径自地走在前面，像脚下生风般向前直走。林风紧跟在后面。

一走到木屋门前，乔安停住了脚步。她在等着林风开门。

林风打开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炉里的煤炭点燃。入冬以来他们就准备好了这些取暖的东西。山上的冬天是冷的，幸而新的一年已经来到。

乔安和林风围着火炉坐下，谁都没有先开口。她沉默，他陪伴，如此而已。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眼里可能有心痛，但更多的是懂得，坚定，信任；她的眼里可能还有颤抖，但更多的是感激，还有努力挽回的平静。

林风相信，乔安的内心足够强大，可以坚定地走出来；乔安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今天的眼泪总是敌不过明天太阳的蒸发。

“你不想问点什么吗？”乔安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她的眼里，已经恢复一如既往的淡然。

经历过多少才练就这般的勇气？

“我相信你。”林风答非所问。此时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陪伴。

“在我八岁那年，那个曾跟我爸宣誓过不管疾病贫苦都会在一起的女人红杏出墙，美其名曰遇到了爱情。她没有羞愧也没有一点点不舍，说走就走。当然是跟着那个男人一起。我爸是一个小学教师，当了十几年的老师，一辈子都活得光明磊落；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眼中的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被那个女人抛弃了。她把他所有的骄傲尊严都踩在脚下。

我爸的心脏一直不好，受不了刺激，那个女人是知道的。但那又怎样，她还是忍心在他心上插一刀。我爸接受不了，晕倒了，住院了，最后，离开了。

后来我就被送到了当地一家孤儿院里，因为我爸的缘故那里的人对我很好。

现在回想当时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好像什么都在眼前只是隔了层纱。关于过去我只想让它过去。

遇到乔穆，我的生命才开始变得明亮。乔穆不是我亲哥哥却待我如亲人。他陪伴我鼓励我支持我，不管我难过开心都看在眼里，像亲人那样保护我。他从来不会跟我说大道理，也从来不会刻意地给我灌输什么人生观价值观。他不主动也不逃避谈论我的过去，只是尽他所能地帮我。如果不是因为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乔安。也是因为他我才决定要做一个完美的人，不去恨谁，不抱怨不遗憾，像面对一朵鲜花那样去看待世界。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圣母那样对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有爱，不管是拥抱我的伤害我的还是珍惜我的抛弃我的，我总会对自己说，生命这么短暂美好怎么值得拿来浪费悼念昨天？每个人也许都会有他不能说的苦衷，我尊重别人的苦衷。因为我经历过所以会懂得—这是自以为完美的我；有时候我却又是那样的固执，无法原谅某些人某些事。我的‘不能原谅’只是因为我不懂，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这么无赖、自私，只为自己着想全然不顾别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你曾经最亲的人。因为最亲，所以才不能原谅，是这样吗？

在今天晚上以前，我还是以为自己是完美的；直到那个人出现。记忆里所有的委屈、愤怒，所有黑暗的情绪全都涌现出来。我不是草木之人，怎么可能没有爱恨？我真的很恨，我恨她的不负责，我恨她的无情她的自私；可是我更恨自己，我一直一直隐瞒我爸因为那个时候我早就知道她在外面有人。每次她总会借口带我出去玩又把放我一边偷偷和那男人约会。这些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敢说我不能说。因为我的软弱，我爸才会离开。我恨我自己成为那个人的帮凶。

十多年以后，这个人终于来找我了—在我对她失去所有的念想之后，在我决定要告别过去好好珍惜未来的时候，在我平静想要过好每一天的时候，她来了，带着狼狈带着生活对她的惩罚来了。

我哭、我怨、我恨，我把过去压抑的问题一股脑问了。她用一句道歉就把过去带过去了，她用几滴眼泪就以为可以弥补。我才发觉原来我一直放不下的在她那里是这么的微不足道，我哭得再多她都不会想着来拥抱，我以为的不值得在她眼里才是真正的不值得。

一个女人十几年前抛弃了她的孩子十几年后再见，你猜怎么着，她只是来要钱的。很讽刺对不对，故事的结局竟是我要为她的自私买单，我还得庆幸自己当年幸亏被抛弃了才不至于像她那样的狼狈、没有自尊。”

乔安说了很多很多，尽管眼眶里已经模糊一片语气却淡的出奇。看不出表情，看不出情绪。象是说着别人的故事。如她所说那样，她再也说不出“母亲”或“妈妈”这样的字眼。

“你本来可以不这样做的。”林风看着乔安的眼睛。这一切都不该让她一个人承受。

“……”是因为乔穆吗？乔穆父亲的逝世触动了她埋得更深更深的那根血脉相连的线；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吗？孤孤单单的灯光下小女孩的无辜让她无法决绝地转身离开；还是因为，她从来都不能真正地恨一个人？

“从现在起，我可以坦然接受我是一个天使了。”天使之家的孩子都是天使。那是完全的孤儿。

看着旁边女生的侧脸，身体不受控制一样，林风走过去拥抱了乔安。旁人可以看出，这个拥抱不是安慰不是表达友好也不是礼貌的安抚；那是他告白的拥抱，是他爱情的拥抱。

“当我的天使好不好？我不能给你永远的春天，可是在你生命的每一个冬天我都会在你身边拥抱你。”他在她的耳边说出了他生命中第一次温柔的情话。

乔安的脑子瞬间空白，说不出一句话。今天晚上她遇到了太多的想不到。

41

林风把火炉里的煤炭重新满上，还把自己厚的棉被换过去就让乔安先去休息。他不想逼她现在就回答。他期待答案，但即使没有答案他还是会守在她身边。

每一个女生都会因为某个男生的爱情而变成公主；因为喜欢她的男生会像骑士那样守护他的公主。乔安不知道，此时此刻隔着一块木板，她就是他的公主。

林风的手机响起。是卓云轩打来的。乔安没带手机出门。

“你今天又看到过乔安吗？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她……”电话那头传来卓云轩忧虑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乔安不见了卓云轩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林风。

“不用担心。她很好，我会陪着她的。”林风同时抬眼看向乔安的房间。

知道乔安没什么事后卓云轩也就放心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叫乔安的女生一步步地走进了林风的眼里心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风会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乔安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林风幻想着自己可以成为那个叫乔安的女生的靠岸……

也许是从古街相遇开始，也许是一次次的木屋之旅，又或者是乔安奋不顾身为他平息名誉风波的努力……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他一点点地向她靠近，他在揣摩，他在观察，他在试探，他在努力琢磨她的心思。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许林风不会说出他的心里话。在爱情面前他不是一个有爱就说出来的人，他从来都是抱着谨慎的态度对待他的心。

是乔安的眼泪刺激了他的勇气。林风的拥抱代表了他对她的承诺：他会给她温暖，给她依靠，会陪她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东南西北，走过千山万水—如果她愿意。

那天夜里，在不同的空间在同样的时间两颗年轻的心同样的沸腾，同样的翻来覆去。

第二天林风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房门还未打开。林风想的是也许乔安只是需要更多的睡眠。林风打好了水，甚至还用火炉把水烧热。他自己是不在乎冷水还是热水的。

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乔安的房间还是没有动静。林风有点不隐隐的不安。走过去先是轻敲房门，没反应后又重重地敲了两声。

终于有了动静。

房门打开，出现的是一张苍白的脸，还伴随着一两声咳嗽声。林风同时用手摸自己的额头和乔安的额头。

“估计是发烧了。没事的，穿好衣服再用热水洗把脸我们就下山。市中心医院就在附近。”林风看着乔安微微笑说道。他只是想让她从容。

看着这样的笑容乔安有种莫名的安心。在林风的注视着她穿好外套又洗好了脸。

“我们走吧。”林风走过去乔安身边扶着她走下山去尽管她只是有一点发热还不至于要人扶。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乔安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不想进去。”从回来的路上这还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林风看了一下医院又看了看乔安。“好吧，至少要去药店配点药。”说完就自然而然地拉住乔安的手往附近的药店走去。乔安本来是想说她的寝室里备有发烧的药片；看到林风拉起的手就没有往下说。这一刻她是软弱的也是幸福的。

乔安不是没有感觉。打一开始她就记得他的味道，身上好闻的山的味道。无意中她让自己慢慢走入他的生活，想要参与他的现在，珍惜每一天的相处——过去她无法触及，未来她不敢想象。

当你迷恋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乔安迷恋林风但无谓配得上配不上，如果连爱情都要功利式的衡量，这样的爱又有什么美感可言？

可是因为某个人，乔安对于爱情总有一种恐惧感。她怕某天她也会借着爱情的名义伤害到无辜的人。不管是有意无意，乔安不想。

如果说在爱情面前，林风就像太阳，在决定升起的那刻一定全力以赴发光发热哪怕乌云遮住也要挤破天际还世界一个笑脸；那么，乔安就像月亮，即使有太阳的光与热还是会犹豫着不敢尽情散发，爱它的人唯有抱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信念继续等待，等待它变得勇敢。

林风在店员的推荐下买了不同类似的退烧药。出门后林风拦住了一辆车，乔安上车后他也跟着上了。

乔安看着窗外，林风看着乔安的侧脸。乔安回过头的时候，两人四目相对。曾经很多次他们都有意无意地眼神交汇，也曾定住过，彼此却都是不敢摄取太多。

此时林风却选择定住眼神不愿挪开。他的瞳孔全是她的身影。

他已经爱上了眼中倒映的那个人。

乔安再次转过头去。喜欢上一个人后容易变得害怕。她已经害怕了，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林风不想也不敢猜测乔安此时的心情。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好好睡一觉，不要疲惫不要生病也不要回忆。还有，不管遇到什么，都有我在。”就在乔安下车想要回去的时候，林风也跟着从车里下来，眼神坚定地对乔安说了最后一句话。

从林风的眼里，乔安看到了安全感，因为对面的男生可以那样□□地表达；生命中的第一次，乔安想要拥有一份归属感。是谁说“谁走进你的生命，是由命运决定；谁停留在你生命中，却是由你自己选择”，如果命运让林风走进了她的生命，那么乔安只想做一个决定，把他留在她的生命中。

在那短短的十分之一秒，乔安想到了卓云轩身边的蒋欧、刘小贝身边的吴勤，想起他们看她们的眼神。她很想拥有这样的属于她的眼神——既然已经有人愿意为她付出。

乔安不由自主地向林风走过去，而林风先于乔安走到她的面前。两人相拥。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完美契合。他们彼此为对方选择了靠岸。

“当你走过来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林风低声说道。“回去吧，我只想要你可以好好的。”虽然舍不得，林风还是想乔安快点好起来。

“嗯。”当林风抱住她的时候，乔安知道，她不会后悔自己的向前走。

乔安走进宿舍楼的前一刻，后面始终有一道温柔的目光为她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