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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老爷的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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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带回来的十几只皮箱整整齐齐码在西套间里。窗边梳妆台上一只小首饰箱箱盖敞开,空荡荡的盒底只有几件水钻发饰射着明晃晃的亮光。不用细看也看得到颜如玉把值钱的首饰都带走了。

俞忆白举起首饰箱狠狠向地板掷去,首饰盒碎成几片。他还不解气,用力把梳妆台推倒。梳妆台轰然倒在地板上,镜子和香水瓶都跌得稀烂。凶狠霸道的香水气味冲进鼻腔,好像一柄刀插进脑子里,搅得人头痛欲裂。俞忆白扶着额头跌坐在床上,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颜如玉洒这种香水他会觉得好闻。

芳芸听见楼上动静不小,挥手让几个要跑上去的听差和老妈子停下,说:“你们等一下再上去。”她侧头看了一眼继母,露出询问的神情。

胡婉芳也正盯着她,想到自己也要跟和她一起去那个女人的房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芳芸不过是客气罢了,见她不进反退,提起裙角上楼。胡婉芳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跟上。

初秋的阳光从楼梯间的玻璃窗中射进来。带着凉意的热风把洁白的蕾丝边窗纱吹得飞舞起来,她们急匆匆的穿过那些窗纱,漆皮皮鞋的鞋底在楼梯板上敲出急雨一样的调子,芳芸的轻俏,婉芳的沉重。

俞忆白看向敞开的房门,门外两张年轻的脸上都露出关切的神色。芳芸停住脚,轻轻推了推有些发愣的年轻继母。新任俞太太拘谨的走到俞忆白身边,小声道:“忆白。”

俞忆白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讲话。

芳芸踮着脚到窗边推开窗户,“哗”的一声拉开窗帘,清爽的空气一涌而入,呛人的香水味溃不成军。一转眼她又踮着脚走到了门口,大声喊:“吴妈,上来扫地。”

几个老妈子抢着挤上三楼,看见芳芸小姐拦在门口,都讪讪的缩回楼梯口。吴妈提着扫把进去扫地,过了一会提出一筐垃圾,才走到楼梯口就有好几只手伸出来接。

不晓得新任的俞太太有没有本事把这些事儿妈都打发走,芳芸略一思衬,伸手去关西套间的房门。

“大妞,你进来。”俞忆白晓得女儿是不想让外人晓得房间里的事,大妞到底是他的女儿,只晓得护着他。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意,把女儿喊进来,亲手关上房门。

刚才吴妈进来扫地,两只眼睛也好像探照灯一样,把西套间边边角角都扫过一遍。连俞忆白狠狠瞪了她一眼都不晓得收敛一下,分明是仗着有老太太撑腰才敢这样做包打听。芳芸到底还小,得罪人的事让他来做就是。

门一关上,原来像是木偶人的胡婉芳突然就会喘气了,她走到墙边坐在一张椅子,掏出一块手帕在手里搓来揉去。

俞忆白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问女儿:“这几天有结果没有?”

芳芸摇摇头道:“女儿刚才从奶奶那里回来,还没有找到。”

“怎么就让她带着谨诚走了?”俞忆白有些暴燥的扯开衣领。在美国的十来年他天天念着长衫比西服好,回来却已穿不惯长衫。

“那天我去奶奶那里,二伯娘的娘家侄儿来了。伯娘和堂姐妹们都在一起说话。她就来了,说想弟弟了,奶奶叫把弟弟抱出来。她抱着弟弟掉头就走。后来的情形,我一直留在奶奶那边,都不晓得。”芳芸猜老太太是故意要把颜如玉逼走,只怕大伯母也有份。她看了一眼有些憔悴的胡氏,含糊不清的应付了几句。

俞忆白冷笑了一声,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家里养的这些听差、老妈子都是吃闲饭的?叫他们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芳芸,你陪你继母在家,我去把谨诚找回来。”

“忆白,我和你一起去。”胡婉芳咬着嘴唇站起来,样子有些虚弱,“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在巡捕房当差……”

俞家找了好几天,都想不到去巡捕房?芳芸微微皱眉,一声不吭让到旁边。

俞忆白回身拉着新太太的手,说声“走”,扯着她的手就要出门。

“爹爹,等一下。”芳芸抢先推开门,跑回自己房里取了一卷钞票给父亲,小声说:“听说去巡捕房是要打点的。”

“难为你了。爹爹带的有钱。”俞忆白摸摸女儿的头,道:“你在这里翻一翻,看看可能找到如玉……在上海的亲戚朋友的地址。我们先去巡捕房。”他扯着胡婉芳的手腕急匆匆下楼而去。芳芸送了几步回来,吩咐在楼梯边探头探脑的吴妈:“用你们那把大锁把西套间的门锁上。”说完走进东套间不再出来。

一会儿吴妈来敲门,说:“都锁上了。”

芳芸接了钥匙收在书桌上。吴妈站在门口不肯走,停了一会道:“老爷和太太的衣箱还在客厅里。”

芳芸微微一笑,道:“搬进他们卧室罢。”丢在吴妈在门口不顾,径自回到桌边写大字。

吴妈吃了一个软钉子,不敢就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回到厨房,吐舌道:“这个芳芸小姐,不声不响怪吓人的,以后俞家还不晓得是谁当家做主呢。”

厨娘一边剖鱼一边撇嘴:“反正轮不到那位姨奶奶当家。三老爷吃了十几二十年洋墨水,现在也长了脾气了。”

吴妈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再大也大不过老太太去。我去老太太那边。”

三老爷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去给老太太请安,而是带着新婚妻子去巡捕房报警找小老婆。老太太听了笑道:“婉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实了些。”

二太太笑道:“他们才成亲自然要亲热些个。三弟带着她同去最好不过。”

老太太点头道:“老三是个书呆子,婉芳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聪明懂事,有她守着老三,老三也少吃点亏。”因二太太今天脸上一直带笑,问她:“明诚写信回来了?”

“是呀,说他们去日本旅行了,还给妹妹们和我都带了礼物,怕寄丢了,说是要等放假带回来。”

二太太只有明诚一个儿子,儿子在俞家子弟里算得顶有出息的一个,她说起儿子来额上的皱纹里都有笑意。

同是守寡,五太太只有两个女儿,她轻轻咳了两声,说:“娘,二嫂,我上去吃药了。”扶着楼梯慢慢上去。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想到早逝的五儿子很有些伤心,不觉举着手帕擦眼睛。

二太太看穿老太太是想小儿子了,连忙打岔:“丽芸今天早晨去折了几大枝桂花给老太太插瓶,说是东边墙根子底下的桂花开的最好,我叫人把牌桌放到那边去,我们边打牌边赏花好不好?”一阵风一样叫听差把大太太和四太太请来陪老太太打麻将。

牌桌上大太太有些心神不宁,不是做相公就是吃错牌。她吃过中饭就不肯再打,推辞说:“倩芸感冒一直没有好,闹人的很,我想下午送她去钱大夫的诊所看看。”

老太太心痛孙女,忙叫她快去。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去看过倩芸,在大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四太太就推有事先走了。她一走,大太太就抱怨:“那个颜如玉真是不要脸,打着俞太太的名号跑去美国领事馆找洋鬼子撑腰。说是要请律师和我们老三办离婚。”

二太太愣了一下,吐舌道:“她真敢想。”

“有什么不敢的。”大太太抱着胳膊冷笑道:“你晓不晓得老三带了多少钱回来?”她伸出两根手指头道:“最少二十万,美金!”

“真的?”二太太不肯相信,“老三自己说的?”

“汪太太的外甥女前天和我在沈太太家打牌,她跟我说的。”大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原来也不信的,可是她说的由不得人不信。你算算,老三出去时只带了一箱子旧衣服。他在旧金山住大洋房,家里养几辆汽车,颜如玉一只手表就要一千多块钱。这些你都是晓得的,怎么会没有钱?听说那个颜如玉现在在礼查饭店花钱如流水!”

“那她要多少钱?”二太太定了定神问最要紧的。

“她的律师跟敬亭说要分老三一半家产。”大太太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老太太那里我们敬亭都没敢告诉,这个乱摊子让老三自己收拾罢。”

“我们俞家又没有分家。她要多少就给多少?”二太太晓得大太太是替自家妹子心痛钱,安慰她道:“再说了她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大不了闹的大家名声不好听罢了。”

“她找了洋人撑腰!不管怎么样,老三这一回都要大出血。”大太太停了一会,跺脚骂道:“婉芳这个傻丫头,跟着老三乱跑干什么?”

“老太太可是夸她来着。”二太太笑道:“他们夫唱妇随,那个颜如玉就越发断了想头了。”

“你大哥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压下来,他们跑去巡捕房闹着找人,不是又闹出是非来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小报记者,最喜欢乱写。老三是做督学的人,名声顶顶要紧。”大太太想到要紧处急的团转转,连忙道:“我去找她们去。老太太面前你拦着些。”

二太太道:“我晓得了,你也别太着急,当心急出病来。”站在门厅送头上冒烟的大太太出门,她却慢慢走到樱桃街十一号,问门房:“三老爷三太太回来没有?芳芸呢?”

“三老爷没回来。”门房拉开铁门,扬声道:“只有芳芸小姐在家。”

客厅里早有吴妈接出来,二太太对吴妈很是亲切的笑了笑,“我来看看芳芸,她在哪里?”

“芳芸小姐在三楼卧房。”吴妈嘴上应着,站在那里不肯动。三楼的那个主儿,此时未必肯见二太太的,她哪里敢上去请。

“不用啦,我上去看她。”二太太摆摆手上楼。吴妈忙抢在前面去敲芳芸卧房的门,二太太站在楼梯口看到西边房门上的大锁,晓得那是颜如玉的卧房,觉得这样做很妥当,不觉点了点头。她对笑嘻嘻接出来的芳芸道:“怎么不去找你丽芸妹妹玩?”

“功课没有做完。”芳芸让二太太坐在圆桌边,有些苦恼的说:“爹爹规定每天要写五百个大字,贪玩了两天,今天还不晓得能不能补完呢。”

“我才嫁到俞家来的那一年,那时候还作兴写八股文考举人的。你二伯父和你爹最每天在书房里加功课,总是忘记吃饭。”二太太回忆着,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俞家规矩是过时不食,他们没有饭吃晚上饿的紧,都是我偷偷摸摸在卧房开小灶下两个面送去,他们吃的那个香得来。一晃眼孩子们都这样大了。”

到底二太太是长辈,芳芸虽然心中极不耐烦,也只有耐着性子陪着她闲话当年。二太太说了一会闲话,笑道:“上回来的霖哥儿是我娘家侄子,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一个男丁,就有些娇惯。他又跟我这个姑母亲近,小时候三天倒有两天住在俞家的。如今虽然大了,还是一样天真的性子,喜欢和妹妹们亲近。有时候不免说错话。”她看着芳芸笑眯眯道:“你不要和他计较,当他是自己哥哥,好不好?”

芳芸回想了半天,并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对那位霖公子有失礼的地方,随口答道:“霖哥哥为人极好的,跟姐妹们处的都和气的紧。”

二太太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亲切的替她把头发拢了拢,道:“老太太午睡要醒了,二伯娘先回去了。我们家请了家庭教师的,这几天事忙都没有上课。回头上课叫丽芸来喊你啊。”

芳芸一一应着,送二太太到门口,回来怎么想也想不透二太太为何突然对她这样亲热,二太太无事献殷勤,她对霖少爷更添了几分戒心,拿定主意要离他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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