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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穿越》第四节 永别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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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那是一门巨型迫击炮。“一阵乞—乞—乞—乞的响声——随后是一条闪光,好像熔炉门突然扭开似的,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后是红,跟着一股疾风扑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就错了。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来。我一呼吸,就溜回来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椽就在我头前。”海明威在小说《永别了,武器》里描绘主人公受伤的一刹那。接下来是主人公在救护车上的经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起初滴得又慢又匀称,随即潺潺流个不停。”他向司机嚷叫起来,“我上边那张担架上的人在流血。”“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又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了……当救护车快到目的地时司机问“他怎么样啦?”“他大概死了。”前面海明威以一种心语的方式描写主人公以为自己死了后来又活过来,这回是他体验并看着一个人慢慢死去:“血滴得很慢很慢,仿佛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这神到的一个比喻,不仅把一幅鲜血淋漓的图景刻画出来,而且让读者从故事主人公在那个特定时刻对死亡的感受当中,体悟到某种人类共有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恐惧与同情同时迸发的一种情感。这就是语言神秘而又有力量的地方。海明威讲述的是一个多少有些平淡的故事,但是他以自己特有的写作风格——电报短语式的无情景对话、一句一分段、数不清的段落,像中国画似的,在纸面处处留白,所有看上去的,不过是一个一个主、谓、宾的句子,但这些句子多层次、多变幻的离散组合,却构建出一部心理图景的长卷——出现在读者内心深处,当读者阅读并用心领会的时候。可以说这里涉及到语言学特别是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所有方面。语言因为结构而成其为语言。一个句子是一个结构,一篇文章是一个结构,一部书是一个结构,整个人类的语言何尝不是一个结构,是一个可以用结构来阐释的体系。

一次陪友人配人工助听器来到一家专营医疗器械的商店,听到一段对话。医师本人年纪也不小,显然是耳科专科医院退休后来此兼职,听他的口气知道。不由分说,口气很大。他问顾客,“为什么要配助听器?”站在一旁的老人愣愣看着他,身边的女儿回答他,“老母亲耳朵背,越来越严重了。”“她还能说话吗?”医师问。“当然能说,”“怎么说”“她会一个词一个词地说。”“一个词一个词地说,那说的不是人话。不用配啦,老人糊涂(痴呆)啦!”顾客骂了他一句悻悻走开了。医师话糙理不糙。判断人类语言即所谓人话的一个黄金标准无疑是主语、谓语、宾语相组合的、一个结构完整的句子。儿童什么时候能够说出这样一个句子,说明真正会说话了。至于怎么学会的?天生的。开创结构主义先河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肯定地认为人的语言,天赋予,在此之前,主流的结论认为语言是学而知之,习而得之,以至于今,很多人仍然这么认为。说话,话者,涉及到语音,语音中又有音素、音节、音色、音调等,将不同的语音赋予不同的含义并按一定规则排序,是为话,话落文字,是为言语。话就是语,语就是话,话语成言,是为语言。于是乎,语言里有了两个体系,语音,文字。但无论是话、是语、是言、是文字,无不因有了一个结构而获得生命,而且,被深植于每一个人的心底,在大脑占有一席之地。由是语言成为人的本能。它既是心智的根基,也是思想的源泉。惟其如此,当我们听人说话或阅读的时候,打动我们的不仅仅是声音的优美或文字的华丽,实在是他语、话、言、文的结构与我们心底天生的语言结构形成对应,互为镜像。须知,在我们的脑海里,没有什么大数据,即使有数据,也是时时在扬弃,把些无用的东西忘记。它根本不用靠运算数据来得出结果,它靠的是深植于大脑深处包藏在亿万神经元里数不清的认知结构模型,靠这些先天的结构来对外界事物加以印证,并在此过程中完成辨识和释义。这种人类特有的、通过神经反射发生作用的智能模式,机器是万难学会的。与结构主义鼻祖乔姆斯基比肩而立的语言学、心理学大师斯蒂芬·平克的《人类本性》四部曲(《语言本能》、《思想本质》、《心智探奇》、《白板》)对上述观点有深刻阐释。也因为此,当我们阅读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从中找到了某些永恒的东西。故事里主人公亨利受伤后和先前认识的战地医院护士凯瑟琳恋情继续发展,等他从医院重返前线时,她们已成一对真正的战地鸳鸯,我爱你,我爱你,只要见面偷情,腻腻地不知说多少遍。而且凯瑟琳怀上了亨利的孩子。疗伤回到前线不久,战斗防线崩溃,奥斯曼帝国、德国联军一路追击,意大利军队溃不成军,亨利掉队裹挟在大撤退的队伍里,眼看着就要找到失散的部队却不料被宪兵抓捕,误以为他是逃兵。他看得明白,等待他的是“斩立决”。战争使一切都变态了。他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这场战争。他必须逃跑而且逃跑成功,躲过一劫。这时候他已经不是一名归队的军官而成为名副其实的逃兵。他唯一的愿望是找到爱人凯瑟琳。一路躲闪,一对战地情人终于在意大利边陲小城重逢。但在战争狂热气氛下,全民抓逃兵的白色恐怖被视为爱国之举,宪兵接到举报,计划清晨实施抓捕行动。头夜晚他们得到消息,必须立刻动身逃亡。在意大利和瑞士一水相连的湖面,一对恋人,也是事实上的夫妻,趁着夜色划船潜行,最终偷渡来到中立国瑞士,把战争国家意大利抛在身后,把这场该死的战争也抛到了身后。然而,悲剧追踪而至,这回是人类自身的弱点.“她哭起来。‘哦,我多么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一个用语言的结构构造的世界,和读者内心的心理世界对应起来,所产生的震撼是巨大的。这时候,具体的字句和一个个自然段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字句和段落所搭起的结构与读者内心先验自成的结构相呼应,以一种无比鲜明的图景浮现在读者眼前,让读者好像在审视自己,故事已经不是那个亨利的故事而成为我们自己的故事。它让你沉浸其中意欲去寻找那整幅图景当中蕴含的意义。。

我恨战争,我可以不被打垮,可在战争时期和整个社会变态的情况下,你不仅摆脱不了战争,而且只会更加凸显出人的脆弱!你发现,一个包藏在文字结构里的巨大的隐喻,突然明晰起来了。是啊,战争在政治学理论中常常被称作新事物的催生婆,在经济学被认为是财富重新分配不可避免的过程,但在海明威这里,战争是一切生命的扼杀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竟是如此艰难——我痛;我就要死了;我不想死;凯瑟琳一遍遍呼喊。她没有死,孩子却“胎死腹中”,跟着,她开始大出血……亨利走进房去,陪着凯瑟琳。“她始终昏迷不醒,没拖多久就死了。”——海明威你能不能不那么冷血,大人小孩都死了,这样结尾也太让人心寒。但它反映出的恰是主人公对战争、对生死已经全然麻木。你不禁为人类感到悲哀。100年前这场战争死亡人数达1000多万,随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全世界死亡人数更达7000万。对比现实,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不仅在强化战争武器也在强化战争文化。电脑虚拟技术创造出的vr全景视像,影视制作技术的3d动画制作,本来是为了再造具有三维空间更具真实感的立体场景,却反而使战争场面扁平化、概念化、娱乐化了。在影视剧里,在游戏里,战争残酷的场景,可以被表现得超级逼真。但见火光冲天,残肢断臂,鲜血四溅,尸横遍野。这种外在的表现形式,表现的是一种暴力美学,它迎合了人类本能当中阴暗的一面。在此方面,它非常成功。反观深入人心事,电影中不乏演员动情的表演,即便跟着她哭他笑,可为什么你仍然难以深入他们的内心,反而最能打动你的,却是故事中人物说出的一两句至理名言或一段精辟的情景对话。恰恰是它拨动了你的心弦,触动到你内心原始的情感并使你获得某种认知上的顿悟。

在这里,语言才是人类力量和希望之所在。它不会因为未来科学技术的发展被人工智能替代,它不会因为整个世界被数字化、视觉化而衰落。永别了,武器!向一切政治、军事、经济、科学技术形态的武器永别,实属不易,却是一个不可逆的历史趋势,推动这个历史进程的恰恰是语言的武器。永别了,武器!语言的武器却始终伴我同行。因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拥有思辨的武器、批判的武器、创造思想的武器和交流、感化人心的武器。什么都可以永别、什么都可以不爱,但语言不能不爱,语言的武器不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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