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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攻》010十年飞雪 一杯浊酒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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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展颜的存在,在众人眼中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书生公子,古板拘礼的父亲先生,或者,常是一把悲怵放在面上的落魄皇族。

总之,没有人把他当做过江湖高手看待。

甚至,曾经卓玉心披甲上阵,一马当先,率领盾甲军冲锋陷阵的时候,蔺展颜也只是一身暗白长袍等在后军之中,看着自己的妻子,一介女流,在敌群之中浴血奋战而毫不动容,哪怕看到卓玉心在阵中负伤,也不过是眉头紧蹙而已,全无冲进阵中,一展男儿风采的冲动。

至今军中的将官们私下里仍会偷偷称呼蔺展颜为胆小鬼,更过分的则是会说,蔺展颜是魁王养在身边多年,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儿。

而在蔺家三子中,卓子骞几乎又是继承了父亲的所有‘优点’:身材高挑,面容白净,足足的小白脸儿,又吝啬一笑,愁容寡言,总是摆出一副杞人忧天的面容。

更重要的是,临敌对战,蔺展颜全无战意,卓子骞比蔺展颜强上几分,几分而已,临敌阵仗中,小打小闹还行,经不起大的阵势。

军中一向是以强者为王的地方,军中悍将只服强者,不服权势,盾甲军的威名是魁王卓玉心一手带着众军打出来的,军中悍将也都是卓玉心一手提拔起来的,见到卓玉心,这些悍将行跪拜之礼,会心服口服地五体投地。

可卓子骞嘛……

及冠之后的卓子骞被卓玉心委派掌管盾甲军四营军务,将军中非战时的调度大权尽数交到卓子骞的手里,其目的便是要卓子骞尽快熟悉军中事物,为日后的继承魁王之名,接手盾甲军帅旗打下铺垫。

盾甲军中的三品以上盾甲将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拿杀人当赏花的多年军中悍卒,若论年岁,其中一大部分人,就是要卓子骞叫他们一声叔伯也不过分。

卓玉心突然撒手不管,叫一个整天滚打在两个女人身边的稚嫩小儿来统领他们,会服?

只是看在他是卓玉心的公子的面上,给他三分薄面罢了,见到卓子骞来到军营之中,行一单膝跪拜之礼便算罢,卓子骞下了命令,喏一声便是领命,若是命令顺他们的意还好,若是不顺,便权当耳边风了。

卓子骞对众盾甲将心中所想如何了如指掌,强权在军中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若想树威,必须在战场上立威,让那些只当卓子骞是纨绔公子哥儿的盾甲将们也看看,少城主这个称呼叫得软绵绵的,可这个人的手段却是硬邦邦的。

志向高远,只是奈何不得卓玉心对他的母爱过于宠溺了些,此种事上,很少过问儿女之事的蔺展颜竟也表示击节赞同。

每逢过够了太平日子的吐谷浑军队在边境滋扰生事,或是边境匪众受吐谷浑贵族怂恿,越境烧杀掠夺,盾甲军便到了实战练兵的日子。

及冠之后,这种攻打吐谷浑边城,对敌军杀一儆百的任务便交到了卓子骞的手里,这种小阵仗着实只适合练兵,只派两名军中三品盾甲将带些老卒与新卒并齐的人马,便足以矣。

卓子骞亲力亲为不免有些大材小用。

可这是魁王帅的军令。

每每出征,受卓玉心指派,卓子骞身边高手云集,更甚者,行军打仗,带着女人实为大忌,却要不得不听从蔺展颜的安排,将紫衣与红袖带在身边。

着实是让一众盾甲将嗤之以鼻。

……

卓子骞不想改变?

想,只是奈何手中没有实权,军中大事说到底还是母亲魁王卓玉心说了算,那些军中大将刚一开始还会与卓子骞汇报些鼎重要的军情,时间一长,也成了糊弄事。

明知卓子骞定不得主意,军情大事便直接绕过卓子骞禀报与卓玉心,倒是军中有哪几个甲士因为耐不住禁酒令出去偷逛了酒楼,偷逛了赌场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统统报给少城主。

回潮州的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最让蔺家二小姐蔺旖旎气愤的便是看那些自恃军功无人能及的军中老将在见到卓子骞后,面笑心不笑地勉强单膝一跪,不等膝盖落在地上就急匆匆地起身,好似眼前主子根本不值得他们那黄金铸的膝盖弯曲一下,亦或行一跪拜之礼能折了他们十年的寿命。

蔺旖旎几次欲要发作,都被卓子骞拦下,他身为军中无名的主帅都不计较,蔺旖旎一个刚下山的道姑就别忙上加忙,乱上添乱了。

心里这样想,卓子骞口上可是不敢这么说,从小到大,家中除了父母,便是二姐蔺旖旎护着他长大,若说是最亲近,还当是与二姐最亲近。

遇上令蔺旖旎这档子烦心的事,卓子骞只是好言相劝,军中的盾甲将都是盾甲军中的首屈一指的功臣,脱下他们的盔甲看看,哪个人的身上没有几道伤疤,谁没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才当上的今日的盾甲将。

换言之,没有这些盾甲将就没有当年与今日的潮州盾甲军。

难道魁王卓玉心不知道今时军中大将不服卓子骞?

当然知道,只是闭口不语,权当不见,军中大将服卓玉心,服的是她那冠绝天下的功夫,服的是她阵前一马当先的勇量,服的是她那威名震动五国的名声,可不是她手中的魁王的权势。

这些人视死如归,还会畏惧权势?

只不过卓玉心是想叫卓子骞自己想办法来解决当前的窘境,若是连在军中立威的本事都没有,那又有什么资格来统领扬名王朝三十年的盾甲军呢?

当前西境与北境局势暂且稳定,短时间内不会爆发大战,东面与洛阳高欢之战,自有宇文泰坐镇,卓玉心有耐心也有时间看卓子骞在军中步步深入,卓子骞也有时间与这些军中老将慢慢耗磨,只要这些军中老将没有反叛之心,没有背主之嫌,忠心护佑潮州,护佑大魏,暂时不跪他卓子骞,不尊他一声少城主,又有什么关系。

卓子骞有的是时间,有的是信心叫他们臣服在自己脚下。

......

禤翎轩内,一道谈不上是落魄还是机警的身影坐在屋外的石阶上,院中的侍女杂役见了这道身影都是战战兢兢地绕躲开,谁也不敢去招惹一个非人非狼的家伙。

狼奴换上了一身盔甲,及地的长发被打理掉一半,剩下的被梳拢在一起,吊垂在脑后,除了眼神酷似山间野狼那毫无感情可言的目光,倒是真的与常人无异。

卓子骞坐在铜镜前,红袖手中拿着一把白玉象牙梳正梳理着少城主那一头乌黑柔畅的长发,红袖羡慕道:“少城主的头发真好,又长又直,还又软又滑,可是比我们这些女子的头发还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狼奴在门外听见屋中的说话声,扭头朝屋中看了一眼,继续直视院中的众人,警惕十分。

紫衣从屋外进来,身上紫衫多了些被早上的潮湿水汽洇出的褶皱,恭敬道:“少城主,备好马了。”

卓子骞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面容清秀,整洁利落,示意红袖停手,说道:“今天大哥离开潮州,我要去送送,有阿狗跟着,你们两个就不用跟着去了。”

紫衣,红袖称喏。

时势造人,而命运喜欢弄人。

蔺家长子蔺颉狄少年时曾‘口出狂言’:我要做那江湖武林中的天下第一。

有个冠绝天下的娘亲做榜样,儿女有此想法也不奇怪,也可权当是童言无忌。

昆仑山左令仙人的一句‘根骨平平’就注定了蔺颉狄不是那天下第一的料。

拜了南梁武痴人为师,学艺十年,本想就算做不成那天下第一,做一个如师父武痴人一般的天下少有的地境高手也不错,驰骋江湖,行侠仗义,做一个义薄云天的江湖大侠,才该是英雄男儿毕生该当的追求。

六年前,武痴人仙逝,没能修得武痴人一身修为,最终也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江湖玄境之上高手,蔺颉狄离家十年再回潮州,卓玉心本以为蔺颉狄已功法大成,却不成想蔺颉狄连卓玉心手上的十招剑势都承受不住,卓玉心倍感失望,蔺颉狄心生绝望。

上进如登天难,堕落如滚坡易,淫情浪子心,一年之内,蔺颉狄寻遍了潮州花柳,休掉了娶进府中的一门妻室,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浪荡子,最不幸的还是,染上了花柳病,险些一命呜呼。

五年前,蔺旖旎远上昆仑山,从昆仑山上送回来的家信中带回来一本武学秘籍【硬功法秘传】,是昆仑上的丘宫太尊特意为蔺颉狄挑选的。

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蔺颉狄才是如梦初醒,找回当年那欲当天下第一的雄心壮志,修习硬功法,随军中老将学习治军养军之道,两年刻苦,功法小成,军道小成。

三年前,大魏北境与天狼部的边境争端再起,相互滋扰生事不断,卓玉心本心让蔺颉狄进战场锤炼,日后该是与她一般做一个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一纸书信向皇帝请命,将蔺颉狄调往禹州,做那铁甲军帅账下的一名持旗副将。

三年镇守禹州,战事连连,老帅病退,铁甲军帅印已归于蔺颉狄之手,当年潮州城的浪荡小儿已成为不敢再叫人小觑的征虏将军,率领王旗下的禹州铁甲成为了天狼人永远不可逾越的一道高墙。

蔺家长女蔺旖旎应了那昆仑山左令仙人的一句:当是未来神仙境的人选。

身居昆仑,心无杂念,一心修行,誓要做那天境之上的不二人选,野心勃勃,那可是比母亲卓玉心还要高出一层的修为境界。

蔺旖旎不喜名利,若说情感,心中只有三种,与父母亲的养育之恩,与兄长胞弟的手足之情,与昆仑山上的三位师父的教导培育之份。

女大当嫁的那种情爱之感算得上是什么?这世间的爱情,最淳不过父亲蔺展颜与母亲卓玉心之间的一张白纸,剩下的爱情,都是如当年兄长蔺颉狄与无数女人之间的那种只求欢快的一夜淫情,十彩画廊。

“修道昆仑山,终生不娶。”这是蔺旖旎曾豪放出口的矢志壮语。

唯有卓子骞倒是如意了些,自小跟在父亲母亲身边,习文修武,治军之道,征战之法,耳濡目染之下,也是要做成一方诸侯,权倾天下。

……

浑身青骢的碧骢马与蔺颉狄那匹高头黑马并排朝城门处走去,离家数年,一朝小聚,一月有余就要分开,这便是那些寻常百姓家日夜羡慕的王侯之家的悲哀。

狼奴脚力非凡,即使是日行千里也绰绰有余,跟在青骢马旁,一双狼眼在街上行人中处处巡视,直叫街上百姓惊恐得远远退去。

蔺颉狄看了一眼跟在卓子骞马下的狼奴,打趣道:“三弟,你可是越来越像是这城中的那些提笼遛鸟的纨绔了。”

卓子骞的身形随座下青骢马的走动而摇摇晃晃,说道:“他们养的是鸟,我养的可是狼,不同,大有不同,他们是纨绔,咱们蔺家子弟可是豪杰。”

蔺颉狄点头赞许。

卓子骞目视前方城门处问道:“兄长这一走,归家之日又该是遥遥无期了吧?”

蔺颉狄面有惆怅:“没错,如今北境风云变幻莫测,与天狼人之间的战事更是如那紧绷的琴弦,说断就断,说打就打,再回家的日子,恐怕是三年之后又三年了。”

说到天狼人,卓子骞看了一眼地上跟着的狼奴,豪爽道:“当年与天狼一战之后,太平十年,不论是北境还是西境,都太安逸了,该有一场战事给这世道敲敲警钟,若是真与天狼起了战事,我便领盾甲军北上,效仿当年娘亲‘不破天狼不还潮’的气量,再打得那天狼人十年抬不起头。”

蔺颉狄豪迈一笑,这话听着提气,确实提气。

今时的吐谷浑与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是被卓玉心一手打压地弱了,可天狼部不同,也与十年前不在同一话上,是为强了。

蛰伏十年的天狼部大祭司魂荼曾站在飞龙城城头与禹州城城头上的蔺颉狄遥遥相望,指挥飞龙城内守军出城寻衅,却不战自败而逃,曾亲眼见到过气势豪迈的掣狼金戟军行军之状的蔺颉狄,不免也要叹上一句:虽然只有十万狼军,却足可胜百万雄师。

离开禹州之前,飞龙城中的天狼守军不断出城挑衅,铁甲军一出,又不战自败而逃,仿佛天狼军队的战力也不过如此了。

为了摸清天狼人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蔺颉狄命手下众将带军攻入飞龙城,重新占领十年前丢失的大魏领地。

战役极度顺利,损失兵卒不过百人,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蔺颉狄返回潮州为母亲祝寿,手下铁甲军乘胜追击,竟又将战线向天狼部境内推进六十里,占领被天狼人奉做国山的雷音山,摘了山上国花七彩荧花。

如今禹州铁甲军士气高涨,军中将士几番白鹭传信,请蔺颉狄向朝廷请命,发动对天狼部的战争,蔺颉狄只回了两个字:不准。

心中惶恐不安。

魂荼是什么人物?能与卓玉心不分伯仲。

天狼人是一个不会屈服的种族,就算是败也该有一个败的气势,哪里会是像那信中所言,狼狈不堪,一溃千里。

更何况,铁甲军真正的对手,掣狼金戟军还从不曾在战场上出现过。

蔺颉狄不免想要问天一声:魂荼到底想要干什么?

到了城门口,蔺旖旎早已骑着她那匹樱红小马等候在了,身后跟站着两名不动如钟的魁王府家奴,手中端着酒壶杯盏。

蔺颉狄下马,提着马鞭,抱拳道:“二妹有心了。”

蔺旖旎下马拿过酒壶杯盏,倒了三杯酒,与卓子骞一同敬蔺颉狄,举杯说道:“兄长又将远赴北境,守疆捍土,小妹在这里以一杯浊酒敬愿兄长诸事平安,无往不胜。”

饮下一杯浊酒,腹中火热,蔺颉狄微微笑道:“借二妹吉言,只是此去还有诸多不舍,我们三人从小到大便是聚少离多,如今又是要各自奔赴前程,常言道,天下之大,英雄儿女处处为家,可于你我而言,终究是有爹娘在的地方才是家啊。”

蔺颉狄看向卓子骞,拍了拍三弟越发厚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三弟,我与你二姐随父姓,都不是留家之人,你与母亲同姓,是魁字王旗的继承人,将来潮州的掌印人,朝廷上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潮州?垂涎着盾甲军?潮州与盾甲军是西境乃至北境安稳的根基,永远只能掌握在卓氏手中,也只有你能够继承,你身上的担子可是不轻,另外,你留在父母身边,切记多代替为兄与你二姐在父母身前多尽尽孝心。”

卓子骞清冷着眸子,点头道:“你我兄弟身体里流着的是一样的血,不分蔺姓卓姓,潮州与盾甲军是母亲戎马半生打下来的大业,若真有一天交到我的手里,纵使是子骞粉身碎骨也不敢让这宏图大业有一分一毫的懈怠销蚀。”

蔺旖旎伸手在狼奴的脑袋上摸了摸,狼奴呲牙咧嘴的凶状有趣的很,蔺旖旎对蔺颉狄打趣道:“这狼奴可真有趣,兄长到了禹州城,若是再与天狼人开战,可一定要记得给小妹抓回来几只狼奴玩儿玩儿,我要把它们拴在昆仑山冰窟前给我看门守关。”

看看天色不早,该出发了,蔺颉狄笑笑,蹬鞍上马,勒住马缰,豪迈道:“二妹放心,下次回来不光是给你带回来几只狼奴,若是我有机会一举攻破天狼王城,便把那妖姿绰纤的天狼女王一同抓来给你做那倒马桶,洗夜壶的女婢如何。”

蔺旖旎嬉笑:“那是极好。”

城外百步远处,两百禹州铁甲已经阵列整齐,蓄势待发。

卓子骞上马准备再送兄长一程。

蔺颉狄转头对卓子骞轻声道:“三弟,别送了,送别送别,送了即是别了,不吉利,你我兄弟日后相聚,举杯相邀的机会多得是,何必纠结在这一时半刻呢。”

前行两步,蔺颉狄似有心事,又勒住马缰,回头对卓子骞与蔺旖旎喊道:“二妹,三弟,记得回去代我与娘亲说一声,我此行先去一趟南梁拜祭我的师父武痴人,而后再回禹州,叫她老人家莫要担心。”

卓子骞点头,蔺旖旎挥手告别。

蔺颉狄回眸一笑,悲忧喜悦参半,高扬马鞭,在座下黑马一声长鸣下,奔腾远去,身后扬起的尘土遮挡住了蔺颉狄远处的身影。

卓子骞心中感慨万分,尽管肩负大魏北境门户安危的重责,可是在蔺颉狄心中仍是有那染指江湖,称侠绝代的雄心。

只是事与愿违,命中注定他当不来一代侠客,只能是做那称霸一方的边关大吏。

知儿者,莫过母也,当卓子骞与卓玉心说起蔺颉狄南去南梁一行,卓玉心也要摇头叹息道:“他终究是走不出自己的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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