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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第三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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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大扫除、贴春联、包饺子。

早上吃完饭,一家人分工明确,屋里屋外地忙活起来。母亲将家里所有的碗筷盘子全搜出来了,在水井边堆了一片,她和弟弟打扫房间,父亲清理院子和南鸡栏的垃圾。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家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她和弟弟下厨房做饭。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村长领着村里的土乐队敲锣打鼓地挨家走,募捐第二天给老祖上坟买东西的钱,走到她家门上了,父亲捐了五十块钱。吃完饭之后,母亲在东屋合面、拌饺子馅,父亲坐在西屋炕上看电视,她和弟弟要给母亲打下手,被母亲嫌弃碍事赶出来了。按照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三年之内不能贴春联。他们家不用贴春联、也不用去给老奶奶家贴,没什么事可干的,决定出去走走。一出门就瞧见刘芳叶和她的儿子小军正在大门口贴春联。

她和弟弟走过去,朝刘芳叶叫了一声奶奶。刘芳叶扭过头来,笑呵呵地应了。她因为年前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刘芳叶得乳腺癌的事,从一出门看到她的时候就开始悄悄观察她了,这会儿刘芳叶扭过脸来,倒叫她大吃一惊——只见刘芳叶面色红润喜庆,笑得爽朗透彻,除了比往日瘦了一些,一点也不像得了癌症的人。

她由衷赞道:“俺奶奶皮肤真好吭!”

刘芳叶大喇喇笑道:“皮肤好有什么用,一当得癌症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她瞟了梯子上的小军一眼,他登在梯子顶上背对着他们贴挂门前子(挂门前子,苏北方言,春节期间贴在门楹子上的一种主装饰,通常与春联配套),看不出什么。

她:“俺奶奶心态好,心态好就没事。”

刘芳叶:“俺想开了,反正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一辈子该吃的苦吃了、该享的福也享乐,死就死,有什么呢!”

她和弟弟继续走。

奶奶家的大砖墙上靠近南平房的位置还留着一个清晰的门的轮廓——爷爷家的大门曾经开在那儿。爷爷还在时,每年这日,她们贴完自己家的春联就会过来给爷爷家贴。奶奶早已在炉子上熬好了浆糊,爷爷从东里间抱出他在大集亲自挑选的春联,一卷卷交给弟弟,每给一卷就要说一句:这是大门上的,这是堂屋门的,这是里间门子的,这是贴厕所门口的,这是贴影皮墙上的……弟弟挨着卸去扎春联的尼龙绳子,和她配合着将春联按在地上摊开,讨论着分辨上下联,然后将确定好的上联反过来,用小笤帚沾着浆糊仔细刷满一整面;她拎着刷满浆糊的上联,弟弟扛着梯子,爷爷和奶奶跟在后边,一同走到大门外;弟弟将梯子在合适的位置架好,登上去,弯腰从她手里接过春联,在去年的春联痕迹上比划,她们则在下面指挥:往上点个、往右去去、再往右……非得等爷爷捋着胡子说出“我看行了”之后,弟弟才敢将春联朝墙上按,再接过奶奶递上去的扫帚自上而下地将春联抚平。贴完上联贴下联;贴完下联贴“挂门前子”和门楹子——爷爷对挂门前子的要求最高了,不但“一点也不能歪了”,还得“匀和地贴在正当央”,在爷爷的指挥下,梯子上的弟弟一会儿向左扭、一回儿向右扭,扭了半天,爷爷终于满意了,笑呵呵地顺着一把山羊胡,将挂门前子上的字缓缓地念出来:家和万事兴!——贴完大门贴堂屋门;接着再贴里间门子;然后是厕所和影皮墙;最后,把剩下的小“福”字全部刷上浆糊,贴到井头上、水缸上、小梨树上、楼梯扶手上、铁锹上……用他们那里的话说:人要过年,东西也要过年,来年都好好的。

弟弟接电话;弟弟挂电话。弟弟挂了电话之后跟她说:“大姐啊,雷雷叫我上他家耍。”

她皱起眉头:“你跟他说家里还有事,落不着去。趁现在在家里,多陪陪老奶奶。”

弟弟:“人都打电话来了,不去多不好。我走了哈。”

奶奶:“家乐做什么去了?”

她:“他同学找他的。”

奶奶:“奥!同学啊!你要有事你也走吧。”

她:“奶奶,我没有事。”

从回来到现在,她连微信消息都没有收几条,接到的电话就更少了,这两天出门干脆连手机也不带了。幸好,家里人还没发现出现在她身上的这种反常。奶奶喂完鸡就在堂屋门口那张打她记事起就有的小椅子上坐下了,她坐在奶奶旁边,看着院子里的情形和她聊天;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老奶奶声音,扭头一瞧,奶奶已经低着头在打盹了。

父亲出现在奶奶家大门口,说张子淋来找她了。她想,刚才还跟老奶奶说自己没事呢。她叫醒奶奶,让她进去睡。奶奶打了一个哈欠,问她,

“你也要走啦?”

她:“昂,俺同学来找我了。”

奶奶:“那你去吧。”

曾经和奶奶要好的老人要么已经去世了,要么已经老得出不去屋子子。如今她的生活里没有了老伴,也没有了伙伴。她到底还有朋友,还能清楚地听、清醒地想、清晰地说,她多幸运啊!

张子淋正站在她家大门口朝她挥手。她笑着跑起来,对迎过来的张子淋道:“我还以为你今年在那边过年不回来了呢。”

张子淋:“哪能不回呀,家人都在这边呢!”

她:“你哪天回来的?”

张子淋:“昨天晚上。”

她:“坐飞机还是坐火车?”

张子淋:“我和俺妈开车回来的。”

对了,她想起来了,去年张子淋去广西入职,她妈妈为了照顾女儿跟着一起去了。

她:“过年什么时候走啊?”

张子淋:“初十左右吧。”

她:“哎吆,还能在家里多过几天哦!”

张子淋:“多过几天也没多久,时间出溜一下子就过去了。”

在影皮墙前劈木头的父亲直起身子,笑着责备她:“你怎么不叫人进屋坐的?”

她:“走,咱们上堂屋坐。”

张子淋:“不用了,我站一会就得走,一会儿还得上山后俺舅奶奶家看看,俺妈妈还偾在西钢路上等我呢。”

她悄声问道:“你跟那个男生后来怎样了?”

“我跟你说那次过了没多久人家就订婚了,这不年前就把婚结了。”

“这么快啊!”

“遇到条件好的了呗,还不赶紧抓住了!算了,不提他了,说点高兴的事。”

话音未落,张子淋的手机响起来。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朝屏幕上撇了一眼,小声道,“是钟国。”

钟国是她俩的同学,初三时三人同在一个班。她原本就和他不熟,初中一毕业就再也没有联系了,直到她读研二那年,张子淋和钟国一起来南京找她玩,这才和他见了初中毕业之后的第一面。张子淋挂了电话,说钟国马上就过来了。于是她们聊起钟国。

她:“我记得他研究生读的是建筑设计专业,现在还在这一行工作么?”

张子淋:“嗯,在,在西安的一家建筑设计院。”

她:“那还挺不错的。找女朋友了没?”

张子淋:“还没有。”

她叹息道:“也不知道要单到什么时候。”

父亲又道:“都得赶紧的了!不然家里大人得急死了。”

钟国骑着一辆红色的电瓶车从西边巷子里拐出来,模样还和几年前一样,只是装扮上比从前时尚了许多。钟国骑到她家大门口,先对父亲说了声“叔叔好”,然后一边和她二人打招呼一边把车子停在门旁的空地上。他站到张子淋旁边,目光在她和张子淋脸上溜了一圈,笑道:“一年没见,两位美女又变漂亮了哈。”

张子淋:“一年没见,你怎么变得油腔滑调的了。”

钟国:“我说真的,”

张子淋:“看你打扮得这么时髦,工作待遇不错啊。”

钟国:“也就那样吧,过年回去之后我要辞职了。”

张子淋:“为什么辞职呀?”

钟国:“打算去北京。”

“北京!”她和张子淋同时惊呼道。

张子淋:“怎么突然要去北京了?北漂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尤其对于咱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

钟国:“我也知道北漂不好当,不过就因为到了这个年龄才决定去的,再不去漂漂这辈子就没机会漂了。”

张子淋:“那你打算以后在你北京安家还是工作几年就回来?”

钟国:“现在还没想好。看机会吧,如果在那边发展得好就留那边,如果发展得不好就回来。到时候我灰头土脸回来了,两位美女可得罩着我啊。”

张子淋“嗤”了一声,“我自己都跑那么远,怎么罩你?你叫杨青松罩。”

她小心地往父亲那边瞧了一眼,父亲在劈柴,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个好说。”

张子淋问钟国:“那你隔明了不回来你家人怎么办?”

钟国:“有俺两个哥哥在前边,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不过说实话,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没仔细想。”

张子淋:“我就是因为父母才纠结着要不要回江苏。想回来,可是江苏的公务员不是那么好考的;不回来吧又感觉对不起家人,而且一想到要在那边定下来心里就抵触。”

钟国:“俺先不想这些,现在什么都没有,想也没有用。反正事不就那样么,你在乎就重要,不在乎也就不重要了。”

张子淋:“你们男的心大。”

钟国:“不是我们男的心大,是很多事搁心里边不想让你们女的知道就是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连连点头道:“这话说得对。”

钟国:“我和俺叔是英雄所见略同。”

张子淋:“钟国我发现你现在长本事了,花言巧语说得一套一套的哈!”

在场的人全笑起来。

张子淋接接完电话,说她妈妈喊她走了,车已经开到村头大桥那儿了。钟国也要走。她将两人送到巷口,看着钟国载着张子淋在巷子那端往西一拐就不见了。

她慢慢地踱回来,蹲在大门口看父亲劈柴火。父亲将将劈完一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她缓缓道,

“俺和你妈妈隔明了不用你操心,家里有你妹妹就行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莫受拘束。”

低头捡起劈溅在地的一根小木条,拿在手里折,口中说着“知道呢”,心里直叹气。父亲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她听见了父亲的笑声,

“傻丫头,你隔明过得好好的,不让我和你妈操心就行了。”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看到地面上落了一滴水,她说,

“我也不知道这两年我到底中了什么邪,又笨又自私,跟没长脑子似的。”

“瞎说!你班那个男同学说的有道理,事也好、人也好,考虑太多了就糊堂(苏北方言,意为“糊涂”)了。莫想那么多。”

父女俩将劈好的木头抱进灶间,整齐地码在东墙边。外头响起两声清脆的炸响,父亲说:“谁家饺子这么快就包完了。”父亲从南园的旧猪栏里拖出一根碗口粗的杨树杆,横放在大门口,在他们的风俗里,这根大木棒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一个新名字:拦门棍,寓意将新年的福气和财气全部拦在家里。

父亲:“你进屋帮你妈包饺子吧,我去望望你奶奶,一会儿就回来。”

她站在拦门子外头,看着远去的父亲,他在东边巷子口那儿撩起绿色军大衣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满耳都是冷空气乌隆隆的低吼,村边的杨树梢和祖坟地里的片松枝在摇动,南园的竹子在摇动,她的头发也在眼前摇动,一切都在寒风中摇动。父亲在奶奶门前停了片刻,然后转身往家走,在范奶奶家门口跑起来,将地面跺得“磅磅”响。

“怎么回来了?奶奶家栓门了啊?”

父亲脸上冻得通红,呲着牙道:“是的呗。哎呀,能冷的,赶紧进屋。你弟弟呢?”

“上雷雷家耍了。”

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你爷俩还不赶紧进来,不怕冷啊!”

父亲:“你先进去吧,我抱点玉米秸把炕烧一烧。”

她:“我跟你一块。”

她洗了手,脱了鞋子爬到炕上,和母亲一起包饺子。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相亲节目,母亲捏着饺子边,盯着电视机笑得合不拢嘴。玉米秸在火膛里噼啪作响,坐在火塘边的父亲瞧着母亲直摇头:“你瞅你妈妈哦,要喜愣了!那都是骗你这种愣子的,还看跟真事似的。”

母亲:“我跟你说哈,人这个小青年很赞了(赞,在苏北方言中指人“有趣”)……”

父亲捂着耳朵将身子扭到一边:“俺不听,俺不听。”

母亲用胳膊肘子碰碰她:“小松,我跟你说哈,人这个小青年……”

她:“妈妈,我看着呢。”

母亲不屑道:“跟你爷俩一块看电视真莫意思。”

父亲:“小松,俺两人好好聊天,莫理你妈妈。”

母亲:“不理就不理,俺自己看,”

饺子包完时天已经全黑了,寒风在窗外呼啸,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念叨着弟弟为何还不回来,父亲出去放了一只高声,搓着手回到屋里,让她打电话叫弟弟回来。她打给弟弟,弟弟说他们几个老同学在喝酒,暂时回不来。

父亲:“你叫他少喝点酒,烟也少抽。”

她:“老爸叫你少喝酒、莫抽烟。”

弟弟:“知道了。我挂了哈。”

父亲:“这些小孩呀,一点数没有,大年三十的,都在人家了,人家不用过年啊!”

她:“他些同学都在,他也不好一个人先回来。”

父亲:“什么不好,就是不想。”

她:“爸爸,弟弟已经长大了。”

母亲:“还是呗,你当他还是原来偎你怀里那小孩啊。囔,把饺子端东屋条几上。”

父亲端着饺子出去了。母亲小声道,

“你爸爸这两年老很了嗨,也开始啰嗦了。”

父亲送完饺子,脱了鞋坐到炕头上。母亲将年集上称的瓜子拿过来,一家三口嗑起瓜子来。

父亲:“我瞅着今晚月晕不小,明天肯定很冷了。”

母亲:“今年子比上年子冷还,也干,入了冬就没怎么下雨,岭上小麦都旱黄了。”

父亲:“没事,过了年我找人浇浇。”

母亲:“哪有水浇?地头上那个坝子已经干透底了。”

父亲:“没事,雨还得下。”

……

外头的鞭炮声逐渐密集起来,东南角上接连升起璀璨的礼花,“碰”、“碰”地在夜空中炸开,爆出色彩缤纷的绚丽光华。除了风声、鞭炮声和零星的狗叫声,她的小村子一片寂静。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姐弟三个和春娇春芳两姐妹拎着“敌紧”(音译,苏北方言,一种细长的烟花,类似于火药的引信,点着了拎在手中玩)在巷子里奔跑嬉戏的情形。

母亲:“晚会马上开始了。”

父亲:“你两人看吧,我出去走走。”

母亲:“上哪走,大晚上的。”

父亲:“晚上吃多了,上南边转转。”

大门吱呀两声,父亲的脚步远去了。

母亲:“你怎么也不拦着你爸爸,天这么冷天,谁家不关门在屋里看节目,他要上哪里去啊!”

“叫他走走吧。”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三十的晚上父亲不再去他那些朋友、工友家里喝酒打牌了,而是像今夜一样出去走,然后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去年她在父亲出门之后悄悄跟上去了,一直跟到奶奶家的巷子口,看着父亲在那条黑漆漆的菜园小径上往南走了,然后在南横路上徘徊。那时她还以为父亲的确是吃多了,在外头散步消食,也没细想就回家了。今夜她总算明白了。父亲在南横路上徘徊,一定会想到好多好多问题:儿女的婚事、老母亲的身体、兄弟姐妹的种种遭遇、来年去哪儿干活、日后的各项花销……这些全都压在他心里,当她的儿女和妻子让他他别有压力的时候,他还要维持着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笑着说自己没压力。

手机里各种消息响个不停,她倚着墙,点开与某个人的通讯记录,在文本框里专心编辑文字,脑中浮现着曾经与他们相处的瞬间,构思、输入、删减,就这样敲出一条贺岁消息,然后退出来,再敲下一条……她又翻出与何老师的消息记录,一年又一年、翻过来翻过去,最终发出新消息:

——何老师,新年快乐!

——刘成,何老师家地址打听好了么?

——前段时间一直跟导师在海上,忘了这茬了,我现在给你问问看。

袁华发来语音消息,谈笑之余提及前两天相亲的事;苏雪峰问她年后要不要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她说初三就走来不及了;她问苏雪峰她们四个有没有小聚会,苏雪峰说聚不起来了,小小医院要上班,姗姗刚被银行派到外地新分行、忙得年都没回来过。刘成发来何老师地址。给“勿忘天涯客”发送新年祝福。爸爸回来了;弟弟回来了;她终于熬不住了,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后不久回自己房间睡下了——“怎么不回复呢?”她疑惑着,很快睡着了,进入了新年的第一个梦乡。这时她不可能知道,以后她再也没收到“勿忘天涯客”的消息了——她就像降落在她生命里的一滴露水,滋润着她几近干枯的心田,然后在黎明的曙光到来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化为她心中一个永久的缺憾。

对她来说写满沉重的2017年就这么轻飘飘地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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