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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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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那棵斜生的梧桐树用碗口粗的树干撑起一蓬枝叶繁茂的树冠,将好大一片阴影投在下方的柏油路面上。行人和车辆在树荫里穿梭,那一男一女仍然像往常一样,对称地坐在巷口两边,女的坐在右边的凳子上摘菜,男的仰在左边的躺椅里看景;每当有人从巷子进出,他们的目光便会像探照灯一样“嗖”地一下聚焦过去——一个将干瘦的长脖子伸得像要扑人的白鹅,另一个将埋在肥肉里的短脖子扭得像一叠折到不能再折的纸——边看边说、边说边看,从他们的神态里就能看出,谈的一定不是令被看者高兴的事。躺椅上的男人背后停着女人家的银灰色面包车,喷漆已经失去了银色的光泽,变成一种脏兮兮的浅灰色,显然不知道在外头停了多久了——反正在她来的这一年里,刮风下雨,从没见这辆车被人开走过,和那一男一女一起,已经变成了这个巷口的标志。白天,车厢后门高高地向上掀起,露出里面装着挂着的各种小物件:五金工具、厨房用具、儿童玩具,以及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还有一大堆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金光闪闪的东西——那是烧纸用的金元宝,都是那女人折的,春夏秋冬,她亲眼见她折过好多次。她知道,这辆车就是那女人的营生。但是那个男人呢?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弄清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仰在那儿,眼巴巴地看人看物;天黑了,躺椅空了;白天,躺椅再次满得溢出来;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没到退休年龄,所以,私心里,她恶毒地将他视为无业游民。

这日他们仍然这样坐着。男的穿着大裤衩、白背心,油亮的膀子松弛地堆在外面,肥硕的身躯在躺椅里散作一滩;女的又在弯腰在小凳子上折金元宝。她一瞥未尽,就见那两人“嗖”地一下看向自己。她心生厌恶,压低凉帽赶紧走。游街小贩的吆喝声从几户之外的海宁路上传来:guihuagouliang,guihuajiuniang,……她踩着这清亮悠扬的韵律一口气冲出巷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果然见那两人盯着自己聊得不可开交——已经明目张胆到她看着他们了仍不把目光挪开,烦躁的情绪霎时大盛,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绵密刺痒——她这个人,心中越是烦躁,面容便越发冷静,她压制着愤怒且屈辱的情绪,冷冷地走到太阳地里。阳光灼在裸露的皮肤上,脸上身上越发刺痛——她感到一种恍然的震惊:他们都在看她、揣度她、刺探她!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成全他们好了!她恶狠狠地想,昂起脖颈,摘掉凉帽,伸手将额前头发全都拢到后面,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幅浓密的树荫里。她高冷着一张脸、顶着一顶制作算不上精良的凉帽——帽檐上缀着的淡紫色蕾丝花边如轻雾似的缠了一圈,十指交叉着自然地垂在身前,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冷酷,看柏油路面、淌水沟、格纹地砖、窨井盖、女装店橱窗玻璃上反射的明光。视野里黑斑红点盛傻姑盛放湮灭此起彼伏,像一张白纸不断被香烟燎出更多烟疤。她压住因为嘲讽而欲提起的嘴角,感到面上冷冷地结着一层薄冰,很好,她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耳朵里细小而粗糙的回音消了,霎时人语沸腾、车声轰隆,她甚至听到了太阳光噗嗤嗤地将柏油路面烤出油来的声音。她不屑地往巷口瞟了一眼,那两人果然已经不在看她了。她生出一股了然的得意,预备提步走开。这时她猛然想起另一层危险:若他在附近,她刚才那副不知所谓的样子岂不是全被他看见了?羞耻感油然而生,比骄阳更灼热,瞬间在她身上撩起一片燥热。她慌忙带上凉帽,急匆匆地往前逃,耳边响起南京话的问询:

“小姑娘,西红柿好嘞,要点不啦?”

几步之外,头发花白的卖菜老太手里举着一个西红柿冲她笑,一张浸在汗气里的脸闪闪发光,她拿着西红柿的姿势正好将那枚西红柿暴露在从树冠里漏下来的一团阳光里,于是阳光打在西红柿光滑的表皮上反射出一层又红又明的光泽。她的目光从西红柿表面滑过,重新落到老太脸上,她看到老人快被褶皱淹没了的眼窝里汗水岑岑、好像皮肤上镶嵌了许多小钻石。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她伸手去接那只被递上来的西红柿时,老人迅速从身边的篮子里抽出一只白色塑料袋,隔着地摊探身递给她;她接过袋子,直接将西红柿丢进袋子,然后蹲下身子,挑出一只西红柿拿在手中细细地转着看。那对夫妻又在看她了吧,她想,或许还会猜测她为何总是一个人走,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接下来他们将会就这些肤浅的问题交流彼此的猜想,那猜想或许很准确又或许很离奇——当一个人出现在别人的故事里,她不可能还保持原本的样子——就像谈论电视剧中新出现的一个角色的命运走向——我正被人当成一一件展览品,她想;——难道你自己没有把自己当成展览品一样摆布么?帽檐下的她开始悄悄审视自己。穿着:酒红色棉布长裙帖在她略有曲线的躯体上、纯白的防晒衫搭配在外面;鞋子:一双简约的黑色凉鞋,跟有六七厘米高,只在脚趾根部和脚脖子处有两道一指宽的带子;对了,还有凉帽,一样一样,不都是展览品上刻意点缀的吸人眼球的配饰么?她发现了这一点,脸上忽地红透了,立刻松弛了刻意维持的姿势。你不是想让他讨厌自己么?万一他真在某处窥视,你穿成这样……她感到脸上又遭血液冲击,羞耻感充满胸腔。出门前,她在穿得丑与穿得好看之间纠结良久,终于还是选了身上这一套。明知不该却还是按照不该的选了。不该!活该!她在心中批评自己,脑中浮现出一个红衣女子的影像。

女子穿着一件酒红色露肩t恤和一条淡蓝色高腰牛仔裤,梳着一根高高的马尾辫。如果只看身材和背影,她尚在青春,而且身材还算不错;可是若看正面,只一眼,不需多近的距离,就能明显看到她脸上玄机:岁月的朔风已经将她两颊上的肉吹落到鼻翼的山谷里了,那是不再年轻的明证。没错,那个女孩子就是她自己。如果此刻有人从背后看她,她忽然转过脸去,会不会将那人吓一跳呢?她想着,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口气,对与年龄相比显得老态的自己的脸感到灰心丧气。灰心丧气,是真的灰心丧气!这让她又感到疑惑不解:为何人在年轻时能保持如同刚上市的草莓一般新鲜而饱满的情感、而年龄一大那种可以真实体验七情六欲的能力就逐渐转变成一种似是而非的恍惚?每当该痛心、该狂喜、该由衷同情或者由衷绝望的时候她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就像站在温暖的房间里,隔着玻璃看窗外一天风雨裹挟树叶乱飞,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种可怖的景象,知道那情形很可怕,却并不感到害怕,仿佛某种情境触发了预先植入她体内的某种芯片上的某种模块,控制命令告诉她需要开启某种情绪模式,于是她便按照程序行事,表演出或哭或笑的样式。

——她好像生活在生活之外,看着别人、看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像在看一场无聊而冗长的电影。

“小姑娘莫担心,那个是才碰的,不耽误吃勒。我家西红柿都是我儿子自己种的,没打农药没催熟,可好嘞。”

她不明所以,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她一直保持着一面慈祥的笑脸,现在笑得更大了,嘴边一圈像菊花花瓣一样密实细长的皱纹被笑容撑开,被笑意和皱纹挤成形状不规则的小开口的眼睛里是两枚温暖的浅褐色眼珠。老人伸出扇子点在她手中的西红柿上:“你看这疤是白的,不黑,新碰的疤,不碍事。”

她不笑的时候面色严肃,若是陷入沉思,严肃便升级为凌厉,她刚才一定带着这样的表情,吓到了面前这个温和慈祥的爱笑的老人,她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将手里的西红柿放进塑料袋之后,又接连拾了三个丢进袋子里,然后将袋子递给老人。老人笑得很开心,一面熟练地摆弄着电子秤,一面道:“小姑娘真有眼光,我家西红柿可好咧,吃得好了再来哈。”

“刘奶奶真会做生意咧。”服装店的中年女店主“泼”地一声将一盆水倒在路边地漏里,提着盆站在那儿,笑道:“小姑娘放心哩,我们也买她家菜吃,好得很。”

她也叫自己“小姑娘”,她才想过自己不再是“小姑娘”她便叫自己“小姑娘”,这不免让她多看她一眼,见她一手提着塑料盆站在水淋淋的地漏边,喜笑欢声地和卖菜老人说话;又见卖菜老人手中扇子随着二人聊天节奏的变化灵活地挥动、起伏,说的话像小河流水那样绵柔流畅、又像大河倾泻一样干脆直接。可真是感情鲜明的人呐!笑容饱满热情、说话铿锵有力,喜怒哀乐都不含糊,真好。她由衷羡慕。

“吃得好了再来哈,都是我家儿子自己种的,好东西呐。”老人的话里有种令她歆羡的洒脱和朴实。她想让自己也具备这一点,为此在从前的经历里不断观察、模仿、摸索、尝试,她探索了很久,然而时至今日,说话仍然不洒脱、也不朴实,拖泥带水就算了,还带着一股子刻板生硬的书呆子气。内心之中又多了一种隐秘的郁闷。称菜、付钱、离去、停下、犹豫、继续走。

她原想跟老人说一句“天太热了,您注意点啊”之类的话,已经提着袋子走出老远了还在纠结要不要说;最终,她决定不说。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有什么理由跟她说这种话?如果她说了,就会有故作善良的嫌疑,或者故意显摆自己有一副热心肠。以后再从菜场经过,老太或许还会像熟人一样跟她打招呼、看着她已经走过去的背影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姑娘心肠可好了”,渐渐地小区里的人都知道她了,都知道她“心肠好”,她再在小街上走,便会有人注意她,跟她打招呼,和她聊天,甚至打听她的事情。她将无法再一个人默默行走!或者下次再去老太摊上买菜,她会因为她曾经说过几句关心她的话而抹去零头,如此,她就欠下了一笔人情债。天哪!她可不想这样!她只是一个临时租客,又不要在这里长期落脚。她神色痛苦地走了出去。然而老人摇着蒲扇坐在树荫下的样子却深深地印在她脑海中,那两只皱纹堆叠、汗水闪烁的眼窝,以及用黑色铁丝发箍向后梳笼着的亮如银丝的头发,在她脑中如此清晰——无一不像几百公里之她的老奶奶(她们姐弟三人都喜欢叫他们的奶奶为“老奶奶”)。

老奶奶最怕夏天了,最怕热、最爱流汗。现在她一定穿着她那件带大妗子的白色长袖夏衣,坐在瓦屋角落的阴影里,一面摇动手中打着补丁的蒲扇,一面看着外头白花花的太阳地发愁呢吧。她决定一会儿给母亲打个电话,老奶奶思想保守,脾气又倔,也不知道母亲能不能说动她。她在心中筹谋着,觉得有必要让母亲把老奶奶叫过来一起听电话。想到要和老奶奶通电话,她叹了一口气。她的老奶奶已八十九岁,耳朵聋得厉害,别人说话轻易听不见,对面交谈时唯有大声喊才能让她听到一丝半点儿声音。老奶奶听不见别人说话就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自己说话,每每与人说话总操着一副大嗓门,形同吵架,与她通电话也不例外。曾经一度她对和老奶奶通话心里打怵,每次和母亲通电话到最后母亲亲问她要不要和老奶奶讲话,她都找借口拒绝了,现在反而巴不得多听听老人家声音,尽管老奶奶每次总是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话:

“小松,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

“小松,好好吃饭。”

“小松,你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小松,莫太累了。”

“小松,你几时回来呀?”

……

话犹在耳,她湿了眼眶,记起自己还在外面,忙用舌尖抵紧上牙根,将汹涌的泪潮压了下去。看,她就是这样一个情绪化的人,明明冷漠、可笑、多疑、矫情,却非要装得云淡风轻!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人、一个令自己厌恶而不是令自己骄傲的人?她频频自问,背上又出了一层汗;一抬头,发现面前全是人,笑的、面无表情的、疾言厉色的、稚嫩的、年轻的、衰老的以及介于之间的……相似的、不同的表情出现在同一个视野里,好像旧书店的书架上排列的封皮相似的或者迥异的书籍。翻开封皮一定能看到五花八门的故事,她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如果细分到某个维度,所有迥异的故事都有相同的元素,吃饭、工作、说话、睡觉、旅游……,就那么几样,组合起来偏偏又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千差万别、大相径庭。她看得出,在自己此刻的视野里,有人正站在峰顶春风得意,有人正陷落在低谷里挣扎,有人进入平淡期或者平和期,有人介于这些状态之间,有人又介于这些状态之间的之间,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潜移默化地相互影响着、隐秘地交换着信息。

她以前没有观察人的习惯。读书那会儿因为专业的原因,她曾有意让自己往人堆里走,刻意要求自己一边走一边观察人脸;出门时盘算得妥妥的,可是再回来才发现又一次只顾逛街、吃喝、欣赏:树木、花草、猫狗、天空、云朵、帅哥靓女、服饰、……而忘了反复叮嘱自己的事;即便记得自己的叮嘱,大部分时间也因被外貌所惑而忘了观察重点,看到最后只有些“她好美/他好帅”之类的惊叹——当时她称自己“没有心”,她迫切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有心人”。她到现在也没搞清到底是从哪一天或者哪一段时间开始,目光再落到人脸上,居然就跟一台专门识别人脸与情绪的智能机器似的,会自动扫描并捕捉那上面的蛛丝马迹了,关注细节并展开分析、联想、思考,终于变成了自己一直希望成为的“有心人”。然而,这时她却不想这样了——这样既消磨精力、也容易落入“看透一切”的陷阱,她想做回那个“看什么是什么”的自己。看!她与她的获得一样,总是不合时宜!

她知道,自己变得“有心”绝非源于吃尽苦头的最终开悟,直到现在她仍会耽于外貌,眼光远没修炼到可以穿透皮相伪装直达内里的境界;她知道,她的“开悟”只是停留在非常粗浅的层面,她“有心”只是因为她需要不断比较:自己与别人、别人与别人、男人与女人、穷人与富人、快乐的人与不快乐的人、年轻的人与不年轻的人、优雅的人与粗俗的人……通过比较寻找差距,也寻找因果。她如今站在自己的人生低谷里,随便往周围一瞥,曾经那些并肩同行的人都成了需要仰望的高山,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着差距以及差距的渐变过程。毕业三年了,就在她的同学们都像她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里说的那样“在二十八岁的年龄上达到事业的小高峰,家庭也趋于稳定”之时,她却仍然处于三无状态:无稳定职业、无恋爱对象、无固定资产;一个人蜗居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看不到前程未来;别人都在前进,只有她在倒退。此时此刻,她正拎着一小袋西红柿,埋头走在偌大南京城中最普通的一条小街上,大脑被由四条信息带来的忐忑支配着、被“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之类的问题消耗着,无力思考那些所谓的人生大事。目标不明,前程晦暗,个中煎熬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不需要她像阿庆嫂丢了毛豆似的逮着一个人就没完没了地哭诉。

三年前以一介相貌平庸的女孩子的视角欣赏美人,品尝着彼此外貌上的差距带来的挫败感,那时的她尚且不知,不久的将来正有一片更广阔、更漆黑的乌云横亘在人生的苍穹;三年之后她终于走到了这片阴霾的天空之下,发现再没有比尽快走到太阳下更重要的事情了。然而她抬头四顾,乌云无际,不知何处是出路,斗志早已湮灭在黑暗里。她恨自己无能,恨得越深就发现自己越无能;她刻意比较,反复揭开伤疤,用更多现实落差让自己更恨、让恨将自己刺得更痛、又让更深的痛更清晰地照出自己的无能!无能!懦弱且无能!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非要让别人追赶着、鞭笞着才肯行动!快乐的脸也会变得不快乐,优雅的脸终会老去,稚嫩的脸总会变得麻木;快乐易逝而痛苦长久,自顾不暇、朝不保夕……眼前面孔不断变换,她突然间失去所有兴致,埋头匆匆赶了两步,从三只青黑色的垃圾桶和一辆溅满泥斑的银灰色面包车前面绕过去。

从那片松动的绿色方形地砖上踏过去,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两架黑色铁栏杆,把守在菜场入口外,窄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过。她走到路边的树荫里,停住脚步。日光从树叶交界处的缝隙里倾泻而下,在铁栏杆前留下一泊白色的光的小泉;买菜者涉光而过,通过铁栏杆之间狭小的通道挤进去,走入在光之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幽深的菜市场,那里有买菜者想要的一切:一直往里走是水产市场,在那里可以买到各种常见的淡水鱼海鱼、草虾对虾基围虾、花蛤扇贝蛏子;若是从卖手工丸子的那个铺位对面登上两级水泥台阶走进去,便到了肉蛋粮食市场,卖半成品肉食和粮食鸡蛋的摊子分别把在门口左右两侧,紧挨着的是牛肉摊和酱料咸菜摊,再往里走是一个大空间,排布着许多猪肉摊、鸡肉摊以及两家相对而设的豆腐摊;从菜场入口处的水泥长坡下到底就是蔬菜市场,宽敞的大空间里小菜摊一个接着一个,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蔬果,青红黄绿、长圆方扁,应接不暇。总而言之,眼前这个小菜市场同她此前去过的其它社区菜市场一样,夹在高楼大厦俯瞰下的小街小巷里,有些脏也有些乱,却装满了日常饮食所需的各色食材、作料、用具,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热闹的所在。

她原想进去买些猪大骨熬汤——近来经常失眠,好长一段时间没什么精神了,不能再置之不理。她是这里面一家猪肉铺的常客,摊主人很好,每回都主动给她抹去零头。她不喜欢为了块儿八角和人讲价,但是心里又介意别人一毛不让,因此自从第一次在那家肉摊上买精肉享受到抹零头的待遇,以后她就固定在那一家购买了。她摇头驱散了脑中种种遐思,抬腿往前走。不过走了两步,正好走到那泊光泉边。强光反射,她眯起眼,瞧清了那片污水里的东西:一个塑料袋、一根鱼脊骨,一只死在水里的绿头苍蝇。她皱起眉头,忽然不想迈过去了。一点优惠就将你拴住了么?她幽幽地想。读书时是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最近一年则是出租屋、菜场两点一线,现在你就被这两点一线紧紧牵制着!她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头蠢牛,糊里糊涂地给这个菜市场牵着鼻子走;再抬头看那扇门便带了孩子气的恼火,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了。她调转脚步往回走。

经过西红柿摊时,卖菜老人果然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故作疏远地点头走过去,心里却七上八下:她不会以后都跟自己打招呼吧!这想法让她倒吸一口气,连忙加快脚步,一口气走到了路口,拐进南北向的人行道上。这时她才敢扭头,看着从脚下到转角那段不足十米的距离,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居然忘了,那人最有可能守在这街角呀!她浑身冷汗地庆幸着,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前一后有节奏地交替运作着踩过细碎的树荫,就像在清浅的河水里跋涉。是了,就是这样,她想,籍籍无名地一个人走,无需牵挂、无需分心,或悲或笑,自由自在,胡思乱想也好、不合时宜也好,谁都不要注意她、谁都不要在意她。大概全天下的人跌在失意的谷底之时都希望自己变成一颗粒子、一介微尘,隐在最闭塞的角落里;不被人注意,也就不会被嘲笑、不会被怀疑、不会被刺探、不会被评判。她看着交错运作的双脚走过一片又一片树荫,光阴岁月都在她脚下,一辈子都在脚底下了。心情忽而明朗起来,孩子气地踮脚一跃,跳过地上众多光斑之中最亮最大的那块,腾空的瞬间她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似的。头顶上方的绿色树丛中开着几朵火红的石榴花。

她沿着这条路走了一段,在一个小十字路口处走到马路口,等一串车子接连驶过去,小跑着过到对面,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在左边第一个路口拐进“便宜街”。和阮真第一次吃饭就是在这条街上的西北面馆,阮真说“咱们这一带吃的东西比较贵,就这条街上的还算便宜,我和我同事就叫它‘便宜街’”,和阮真吃饭饭之后她便经常来这儿吃了,也从这儿走,就像只老山羊似的,出了家门就往老路上走。

路边的老修鞋匠如往常一样将目光从老花镜上边沿投过来,她也像往常一样假装没有看见地走过去。她以前走路的时候喜欢东张西望,看人看物都觉新鲜,常常能从普通的东西里看出不普通的乐趣来。现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像两束窄小的探照灯,只在她面前以一种遂道似的窄小视界为她探路。她无视修鞋匠直视自己的目光,径直走过去,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买的菜:玉米、胡萝卜、西红柿、青椒……走过西北面馆、石锅坊、饺子馆,在一家卖多肉植物的花店门口拐进一条南北向的小巷子,从路两边卖蔬菜水果的散摊之间穿过。烧饼铺子里忽然腾起白雾,围炉等着买饼的人瞬间蜂拥上去;隔壁水果店里红脸蛋的老板娘站在冷冷清清的店门口,满眼艳羡地望着烧饼铺子里的热闹景象——这时她不会想到,虽然她或许总在临睡前回想生意光景时许多次憧憬并告诉自己:要不了半年,她这间进深狭长的单间小水果店也会顾客盈门。

当她决定回程时在烧饼铺隔壁买水果的时候,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菜场门口。一个光头中年男子正坐在入口左边一张四条腿的小木登上剥毛豆,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儿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粉红色布娃娃绕着他一边跳一边笑。她第一次来这家菜场、第一次看到这对父女时他们便是如此,此后她又不知来过这里多少次,他们一直如此:父亲坐在那儿剥豆子、小姑娘在他身边绕着玩;剥豆子、绕着玩;剥豆子,绕着玩……光这么想,她就已经觉得厌倦了。他怎么能忍下去呢?会不会有某个时刻,剥豆子的男人突然直起腰,看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感到厌倦透了!泼了豆子、踢了盆子,扭头就走——走到哪儿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下去!哼!还有心情替别人操心,你自己还不是老样子:昨天、今天、明天、后天、以前的以及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还不是待在你那间租来的小破屋里,苦思冥想不见天日!还不如人家呢——人家剥完毛豆还能去这去那,你呢?你被小出租屋拴住了、被你自己拴住了,你哪儿也去不了,就是一只拴着绳子的狗、一只插着橛子的羊!

穿过密集的买菜的人群,她心惊肉跳,带着一身因为惊惶而产生的汗蒸蒸的虚弱感,轻微摇晃着走到位于菜场纵深处的一个猪肉摊前——这又是这家菜场里她光顾得频率最高的猪肉摊。国字脸、八字胡的男摊主不在,看摊子的是他的老婆,一个精力充沛的漂亮的中年女人,正倚在肉摊后的杂物上看手机,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棕色的小玻璃瓶,透明的塑料吸管含在嘴中;她在猪肉摊前站定了,摊主老婆随手将口服液和手机放在旁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问她要什么;她说要买大骨头煲清汤,女摊主点点头,探身拽过一根肉骨头按在面板上,挥起垛刀哐哐几下,直剁得骨肉飞溅。她眯起眼连退几步,目光似乎在骨头上,实则在低头剁肉的摊主老婆身上:她专心砍剁,飞溅的肉末里,眉眼之间平和美丽;她不由心中生出十二分的艳羡来:她可真豪气啊,真有活力,气色真好,劲儿真大……摊主老婆剁完了肉骨头,“当啷”一声将剁刀撇在一边,撑开一只塑料袋,在案板上旋着一抓,一砧板的肉骨头都被笼进袋子里了,然后将袋子丢在电子秤的托盘上,飞快按了几下,一面擦手一面笑着报出钱数。她又忍不住赞道:她可真利索啊!她打开手机支付软件付钱,脑海里全是对面女人的笑容;令她又羡慕又纳闷:同样是客套性的笑,她怎么可以笑得那样真诚、那样饱满、那样灿烂呢?而她的笑,虚浮、无力、疏离、虚假,对别人笑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热力;如果说那个女人笑得像一丛怒放的迎春花那样明媚照人,那么她的笑则是贫瘠的土壤上勉强开出来的白野花。

扫码付款之后,她拎着肉转身离开肉摊,接着去买别的菜。然而满脑子仍然是那女人笑起来的模样。她想象着那个笑,试着向上推动嘴角,却感受到了来自颊上皮肉的阻力,于是笑容的展开就像小船划进水草里;她感到自己的笑如一张半干的面膜纸和她的脸呈现着一种怪异的黏腻的分离。她居然连笑都笑不好,还要学猪肉铺的老板娘;她这个将学习作为主业做了二十多年的、一向善于学习善于考试的名校研究生,居然连一个笑都模仿不好!居然连笑都不会笑!真是可笑啊!真是滑稽!真他妈的荒唐!她很生气,又觉得好尴尬,觉得全世界都看出了她的浅薄,于是走得如疾风快马,拎着肉骨头从菜摊之间的过道里嗖嗖穿过去。

不对!你不能这样!不能让自己这么脆弱!不能这么敏感!

心底的声音像一条最牢固的缰绳紧紧地反方向拉扯着她这头发怒的牛。她转身回来,有意控制着步子慢慢走,目光在两边菜摊上左右搜索;她想通过营造一种忙碌的状态占用大脑胡思乱想的空间,因为唯有忙碌的状态才能切断大脑的胡思乱想。她让自己看到一个六七十岁的妇女指着菜摊上一小筐秋葵问“这是什么,怎么卖的”,在得到“十五块钱一斤的”答复后,一面走开一面嘟囔着“哎呦,这么贵呀”;又让自己目光转向一个冷鲜肉冰柜,那前面站着一位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一手抱着腰,用另外一只手的食指点在肉柜的玻璃罩子上“这个来二十块钱的,这个差不多半斤,鸡翅再要一点……”;有人不断在菜场转着问价格,绕了一圈仍然拿不定主意;有人打开皮夹准备付钱;有人讨价还价;有人挑剔菜不够新鲜……她让自己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看到这样那样的景象,并让自己想到一个词:差异。

父亲买菜“很费事”(母亲的话)。南街菜市场上统共就那么几个摊子,来回转、来回比,嫌人家的菜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就是不肯下定决心痛痛快快买完了事。一家老小也跟着转来转去,转得烦了,忍不住抱怨“都差不多,赶紧买了好走,有什么好比的!”“哪有可心眼的(可心眼,苏北方言,意为合乎心意)”父亲说。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连卖菜小贩都看出来了,父亲犹豫不是因为菜不好,而是嫌菜价贵。她一早就看透了,所以走在最后面,看着母亲开始不耐烦、弟妹开始抱怨、小摊贩开始露出讥讽的笑容,她冷眼看着,不时冷笑。父亲生病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买起菜来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做其他事情也一样。生病前、生病后,可真是残酷的对比啊!

她被自己引导着,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她放松下来了,处于放松状态的她喜欢看、喜欢听;她很想借着每日难得的出门机会将人、物看个够,又怕自己耽于观察的行为会将她的可悲境况暴露于人前,想看又不敢看,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在菜场转了一圈,停在一个小摊前,凑到胡萝卜上瞄了一眼,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

“好像不太新鲜了。”

“你眼不好使啊,才进的货,哪里不新鲜了!”

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面带愤怒的蔬菜摊男摊主——怔了一瞬,怒气忽然井喷似的噌地一下子全窜出来了:

——切!你家胡萝卜都生黑斑了,还敢说新鲜?到底是谁眼瞎?!亏我还常在你家买菜,你就是这样对待老顾客的么?以后谁还敢在你家买东西!大家都来看看,看这人什么德行!

她僵硬地站在那儿,瞪着男摊主,心里疯狂地窜出一串狠话。然而这些话她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她斜着嘴角,对那男摊主轻蔑一笑,走开了。走了几步,只走了几步,觉得憋屈、觉得屈辱,后悔起适才的妥协。要不要回头?站在菜场狭小的过道里,她踟蹰不前。

“美女,才进的小菜可新鲜了,来点啊。”

旁边菜摊子上的妇女手里托着一捆青菜对她笑道。

“不要,谢谢。”

脚却不受控制地自动走过去,等她意识到,手指头已经按在一根胡萝卜上了,只听极细微的“咚”的一声,她看见自己的指甲切进嫩生生的果肉里,最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她点下挂机键,暗中叹了一口气,捡了两根生得皮滑的胡萝卜放到老板递过来的绿色框子里。

“小姑娘还挺会挑的。三块二。小青菜不来点?今早才来的,可新鲜了。”她摇了摇头。女老板还不甘心,又道:“辣椒呢,最近辣椒降价,新进的货,买点搁家里也不坏,和什么菜一起炒都提味。”

她口中说着“谢谢”,接了胡萝卜走开了。

一年前,她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还不好意思拒绝别人。老板说青菜好就买点青菜,说土豆新鲜再买几个土豆……总之每回都会捎上几样原本不打算买的菜。也不是不想拒绝吧,想拒绝,但拒绝的话总说不出口,好不容易说得出口了又常常语无伦次。长了二十多年,马上三十岁了,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决绝别人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不知道,对于转变的起点在哪里这事她一点也没意识到。

或许年少时跟父亲一起买菜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买菜很少纠结,看准了哪样稍加比较便出手,买完了胡萝卜,紧接着依次买了山药、蘑菇、玉米;同时在心里计算着支出——一天的支出、一月的支出,她都会在买菜的时候重新算一遍,心中有数,之后消费才踏实——一样一样算下来,发现这个月又存不了几个钱了,于是又想到银行卡里的余额(具体的数字她不清楚,只知道个大概,她不敢查余额,在查余额的时候也不敢细看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毕业已经三年了,账户里却没多少存款,她不敢细想),心里很不是滋味。右手食指被塑料袋勒得火辣辣的,她瞧了一眼,缀着大的小的、红的白的塑料袋的手指头被勒得白生生的。她有意将注意力放在手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上,有意让自己联想不久后就能吃上的骨头汤和即将发生的和母亲的通话,心里说不清的难受滋味果然退散了。她勾着一嘟噜菜往回走,在红脸蛋老板娘家的水果店里挑了几个苹果,又在路口的蔬菜散摊上买了一根黄瓜、两头大蒜和一块生姜,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

磨磨蹭蹭地转过墙角,发现巷口的男女已经不在了,梧桐树荫里的卖菜老人也离开了。她松了一口气,匆匆走入巷子,一直走到白铁门跟前,掏出电子钥匙在右手边墙上一人高的感应器上刷了一下——“滴滴滴”,三声响过,白铁门上的暗锁咔嚓一声,门开了。她用背顶着门闪进去,听见铁门“咔嚓”一声在背后合上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完全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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