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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四章 松鹤居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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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再一次随着夜色降临而暗了下来,刺骨寒风四起,乌云将夜空遮挡得严严实实。黑暗如同巨口缓慢而又坚定地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光亮,夜幕渐沉。

田知棠解下系在腰间的绦子揣进怀里,踩着最后一抹天光出了梧桐院,沿昭德坊铺有青石的街道信步而行,穿过坊门前的牌楼,便来到了十字正街上。宽敞干净的大街两旁也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却终归不如东西两市那么热闹,或许是因为时辰已晚,暮鼓即将敲响的缘故。其实燎州城的宵禁早已形同虚设,暮鼓的作用只是提醒那些需要进出城门的人。但大部分百姓依旧遵循着古老的习惯,在鼓声响起时结束自己一天的奔波劳碌。对于家底殷实之人来说,暮鼓往往又是另一个作用——又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到来了。

在傍晚时分兴致勃勃出门的人大多会去长乐坊。那里是燎州最大的销金窟与温柔乡。能让人一朝暴富也能让人一夕破家的元宝街在那,能品尝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的八槐街也在那,花团锦簇莺歌燕语的小柳街同样在那。每当夜幕深沉之际,整座燎州城只有长乐坊的灯火最为明亮闪耀,令还没到的人心往神驰,让已经在的人流连忘返。看着眼前的车马游人,田知棠有种莫名感慨——这华灯璀璨的长乐坊就好似大虓江山的缩影,人们只看得到那小小一隅的歌舞升平,却忘了方寸繁华之外已全是寒冬与黑暗。当狂风暴雪趁夜袭来,满眼绚烂夺目的灯火又有几盏还能留下?

长乐坊坊门附近的侧街上有一家名为“松鹤居”的酒肆,地方不大,装潢也很寻常,虽不缺客人,可是与坊中其他宾客满座的同行相比,还是显出几分惨淡之意。奇怪的是,店家掌柜从来不急,终日里捧着茶壶躺在柜台后头打盹,就好像永远睡不醒一般,那副慵懒做派竟很有些淡泊名利的味道。

见门外进了客人,跑堂伙计刚要上前接待,看清来人模样,又立刻转了个方向,去到柜台后头对正在轻轻打呼噜的老掌柜小声说道,“掌柜的,那人又来了。”

呼噜声登时停下,掌柜的老眼微翕看向已站在柜台跟前的客人,见客人也看着自己,捧起茶壶对着壶嘴嘬了口有些微凉的茶水,随即拍拍躺椅扶手站起身来,也不招呼客人便佝偻着脊背自顾自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

田知棠微笑着跟了上去,不多时便来到堆满杂物的后院,见老掌柜走去厢房门边咳了几下,待屋里有人喘息着应了一声,这才朝神色凝重的老掌柜拱了拱手,然后推门走进厢房。

厢房里很暗,靠墙角的桌子上点了盏油灯,比蚕豆大不了多少的灯火昏黄黯淡,几乎只能勉强照亮仅三尺见方的桌面,反倒令光线不及的地方更黑,尤其是另一面墙壁边的床铺,更是黑得好似一团重墨。随着田知棠进门,那团重墨缓缓流动起来,在一种令人胸口堵闷的沉重喘息中艰难分作两股,小的那股颤巍巍地挪去桌边,扶着桌沿坐下,动作一开始很慢,又突然快了起来,几乎就像是摔到椅子上一般。

于是田知棠皱了皱眉,任何人都能从刚才这“先慢后快”中看出桌边那人的虚弱,以至于连坐下这么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都无法自如控制。

“坐吧”桌边那人喘息着说了一句。田知棠撩袍坐去对方右手边,待借着昏黄灯光看向那人模样,眉头已皱的更深。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人,不提儿时,便只是过去旬日,他就已经见过对方两回,今夜是第三回,可是每回见到对方,他都会觉得对方又苍老了许多,仿佛岁月的流逝在这人身上显得格外迅速,以至于令其苍老的过程变得无比直观。

“自己倒水喝。”老人搁在桌沿上的双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指指放在油灯边的茶壶和茶杯,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只能微微动动如枯枝般的手指。

“还能撑多久?”田知棠依言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冷透的茶水,端到嘴边轻啜一口。

“放心,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老人呵呵笑道,沟壑密布的老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异样红润,然后剧烈喘息起来。

“那就好。”田知棠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老人的痛苦,于是他刚才那个问题便显得毫无诚意,仅仅只是句场面客套。

“夏继瑶,真的要动手了?”老人喘息着问道。

“嗯,事情基本上已经定下来,可惜我来的太晚,许多事根本没我的份,不然倒是可以借机做点文章。”田知棠啧了啧嘴角无奈道。

“莫急,机会多的是。”老人笑道,“只要皇帝不出手搅局,严不锐根本不是夏继瑶的对手。”

“可惜严不锐太蠢,白白浪费了天子一番心意。”田知棠不无揶揄地笑道,“随便换个稍微有些脑子的人,有孟弘文这么个送上门的好帮手,岐山院早就将梧桐院荡平了。”

老人闻言也笑了起来。

世人大多以为天子更希望由夏继瑶这么个外姓女子接掌严家大权,从而为严家埋下祸根,却不知天子属意的严家继承人始终都是严不锐。天子算的很明白,以夏继瑶的能力和年纪,一旦由她主持大局,严家至少还能屹立三五十年不倒。换作严不锐那个志大才疏的二世祖,严家败落便是指日可待的事,届时天子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将从猛虎变成肥猪的严家宰杀分食。既然天子是这个态度,作为天子心腹的孟弘文当然不会放任夏继瑶将严不锐踩到脚下。当初天子将他外放来燎州担任刺史,除了为其日后入政事堂铺路,也是想让他在严家继承权之争上出手搅局,帮严不锐战胜夏继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局外人”的孟弘文才是夏继瑶接手严家大权的最大阻碍。然而正如田知棠所讥诮的那样,严不锐居然一直都不能明白天子心思,反而如其他燎侯府的人一样视孟弘文为敌人。

“你今日叫我来有什么事?”田知棠又问。

“孟弘文可能要回京了。”老人回答说。

“哦?消息可靠么?”田知棠心下一动,若老人所言不虚,那么夏继瑶突然一反常态决定结束隐忍的作法就完全说得通了。少了孟弘文这道阻碍,夏继瑶的确用不着对严不锐继续隐忍。

“不可靠的消息我又何必说出来?”老人笑道。

“怎么回事?天子就不怕严家会因夏继瑶接掌大权而变成下山猛虎?”田知棠追问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老人嚅嗫着干瘪的嘴唇说道,“夏继瑶终归是女子,她难道还能和那几位野心藩王一般谋反不成?一边只要权力,另一边要的却是天下,这笔账很好算,皇帝没道理算不清。”

“这么说,天子调孟弘文回京是向夏继瑶表明态度了?”

“有这层意思,但主要还是形势所迫。”老人笑了笑,“那几位野心藩王之气焰越发嚣张,如今萧党又正借梁天川杀官与民乱两事血洗驰州官场,皇帝想要稳住局势,只靠三位老相怕是不够了。蒋宁、陈旻和卢浩之虽是古今少有的贤相良臣,可三人中年纪最轻的陈旻也已年过古稀,而蒋宁更是耄耋之寿,反观萧党一方,副相萧应玄、刑部尚书陈左渊与御史大夫唐霖皆在半百之年,大理寺卿邵铮等一干萧党骨干也无不年富力强。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诸事纷杂,已如风中残烛般的三位老相又哪里经得起萧党一耗再耗?皇帝若不调孟弘文回京,一旦三位老相中有谁支撑不住倒下去,朝堂局势就危险了。”

“萧应玄用心歹毒啊。”田知棠闻言感慨道,“燎北三州,素来以燎州为根本、淙州为臂膀、驰州为锁钥。为防备严家这头立场不明的猛虎,这些年三位老相在驰州花了不少心血,当地大小官员有不少都是他们着力栽培的门生故吏甚至亲族子弟,如今萧党借题发挥拿驰州开刀,就是在剜三位老相的肉,刀刀见骨啊。三位老相毕竟不似萧应玄那般心性凉薄冷血无情,他们既要替天子尽可能多地保住驰州那些忠心臣子,又要苦苦承受门生子弟冤死之痛,同时还得时刻提防几位藩王起兵,也就是这三位久历朝堂风云的老相,换作旁人,便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早就心力交瘁了。说起来萧应玄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偏偏阴损歹毒的很。”

“计谋这东西本来就不必,也不该弄的太复杂,越是精细复杂的计谋,无法预知的变数就越多,可能出错的环节也越多。只要有用,计谋越简单才越好,玩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又不是唱戏说书。萧应玄深得用谋之精髓,务实不务虚,重实用而不重奇巧,这才是高人。”老人话锋一转又道,“那些人的事,你有消息了么?”

“夏继瑶没让我插手。”田知棠摇头说。

“你还是得亲自去打探打探。”老人抿了抿嘴唇,“夏继瑶怎么打算是她的事,我们总要知道那些人此来何意才能有提前个准备。梧桐院也好,岐山院也罢,虽顶着严家的金字招牌,却终究不是严家。无论那些人此来何意,你我都不能不防。”

“为什么不让你的人去?”田知棠眯着双眼看向老人,“别告诉我你没带人过来。”

“十年很长,江湖又有了许多大变化,你总要自己见识一下。”老人笑道,“何况我这回真没带几个人来,人多了太扎眼。燎州不似别处,这儿有严荣这头恶虎。虎这玩意儿,悄无声息地藏身树丛时,远比光明正大立于山头时更可怕。鬼知道他正躲在暗处盘算着拿谁打牙祭?都说人越老胆越小,我可不想被这位一辈子杀了几百万人的严罗王给盯上。”

“也是。”田知棠想了想点头说,“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的话我就走了,先前在梧桐院里听到些风声,待会儿这长乐坊中说不定会有场热闹可看。”

“热闹?”老人饶有兴趣地看了田知棠一眼,又扭头对门外问道,“老四,他说的是什么热闹?”

“回老太爷的话,若小的未曾猜错,这位郎君说的‘热闹’,应该与七虎堂有关。”一直候在门外的老掌柜轻声回道。

“七虎堂?可是咸宁坊的七虎堂?”老人微微皱起眉头,一脸不解地看向田知棠,他不明白田知棠怎会对这点小事感兴趣。尽管咸宁坊七虎堂在这燎州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江湖帮会之一,在他和田知棠的眼里却与蝼蚁无异,实在不值一哂。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据说此事看似简单,实则另有内情。七虎堂的胡家三兄弟固然只是几条杂鱼,不过其背后站着某位州府大员。”田知棠明白老人的心思,简单解释了几句,又指着自己笑道,“别忘了,我现在是梧桐院管事、严家门客。”

“哦”老人点了点头。田知棠这话倒是不错,身份不同,需要关注的事情自然也不一样。既然七虎堂背后是某位州府大员,那么作为严家门客的田知棠理应留意一二。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江湖事,很可能会涉及到燎州官场的某些利益之争。

“既如此,那你就走吧。”老人对田知棠说道。

田知棠也懒得与他客套,径直起身走去门口,又在门前停下脚步回头说,“多嘴问一句,就你现在这样子,真能撑下去?”

“放心,死不了。去吧去吧。”老人呵呵笑着摆了摆手,又颤巍巍地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朝横在阴影深处的床铺挪去。

出门跟着门外的老掌柜去到前头大堂,田知棠接过伙计早已准备好的一包炒花生便离开了松鹤居。一路剥着吃着走着,不多时便回到长乐坊灯火通明的主街上。就近找了家酒肆坐去靠窗的桌子,朝跑堂小厮怀里甩了把铜钱,酒菜很快便送了上来。酒很一般,小菜倒是不错。泡萝卜清脆爽口,炒黄豆咸香焦酥,加上从松鹤居带的花生,下酒正合适。自斟自饮地喝了没一会儿,长街那头果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几个穿着便装只在腰间挂了腰牌的衙门捕快正在巡街,闻听那边动静,不由得喜笑颜开,忙不迭地掏出铁尺甩着锁链便一溜小跑赶了过去,刚入夜就有人当街闹事,不论能得着多少好处,今夜也算是开门红,眼瞅着年关将近,不赶紧弄些钱财怎么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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