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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九章 下龙坡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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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下手为强,田知棠没有任何理由错过对方因大意轻敌而白白送上门的先机。

见田知棠一声不吭就已抢先出手,白老爷子目中闪过一丝怒气,口中阴阳怪气地道了声“有胆色”,随即脚下发力一踏迎上前去,在与离自己最近的田知棠身影接触瞬间突然仰倒,整个人几乎横贴地面,以脚尖为圆心,身体朝侧方一荡划出个半圆,又自地面弹起于空中一个后翻稳稳落地。几乎在他每一次刚刚改变位置的刹那,其所处位置都会凭空闪现一道若隐若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笔直痕迹,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撕裂空气,竟使得周围空气来不及填补那道缝隙一般!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身形已变换交错数十次,田知棠竹鞘长剑虽未出鞘,却招招出手如电直取要害,白老爷子针锋相对,显得游刃有余,一时间两人皆是以快打快,相互纠缠着上冲下突左闪右现,速度之快,令从外头匆匆赶进义庄的一众黑衣杀手无不觉得满眼全是两人真假难辨的身影。

“老夫看你能撑到几时!”原以为自己轻易就能取胜,不料彼此竟打的有来有回,白老爷子终于收起轻敌之心,双臂一震正要使出杀招,身形又骤然停顿,于半空中猛甩衣袖抖出狂烈气浪,院子里顿时飞沙走石狂风漫卷,只见一片红光扫过,漫天残影尽散,屋上泥瓦迸裂,遍地纸钱粉碎,就连那些或轻或重的棺材也被震得四分五裂,掉落满地腐臭尸体,景象极是骇人。在一旁掠阵观战的一众黑衣人无不迅速抽身急退,有那反应稍慢者被红光远远带了一下,竟当即横着倒飞而出,自口中喷出大蓬血雨,不等落地就已气绝。大展神威的白老爷子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反倒拧腰错步闪电般退出五丈之外,也不理会正借自己一击之力如鬼魅般折返掠过墙头遁入夜色的田知棠,只低头看着衣襟上莫名多出的那道裂口,脸色难看之极。

“老爷子——”一名黑衣杀手上前对白老爷子抱拳说道,刚一开口就被对方抬手打断。

“唔,不必追了。”白老爷子目光阴鸷地看着田知棠离去的方向寒声道,“难怪那位要让老夫弟兄二人亲自出手,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

“那——”刚才说话的黑衣杀手张了张口,见白老爷子没有再阻止,这才继续说道,“老爷子,这人咱们就真的不追了么?”

“不是还有老红么?”

从义庄里出来,田知棠就迅速潜回竹林。他不知道方才那白老爷子是什么来头,但听对方所言,想来应是杀手之流无疑。可自己初来乍到,是什么人竟舍得花大价钱出动一位灵犀境的杀手对付自己?即便自己已离开江湖十年,也知道一位灵犀境杀手的身价少说也得几千贯。几千贯不是小钱,按照燎州当前斗米十二钱的米价,这笔钱足够买到几万石米!或是在城外置办近百亩上好的水浇田!

难道是赵秋寒和杨成贵?田知棠暗暗猜测,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大可能。梧桐院的人一直在私下里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不假,可就算自己的到来让他们两人感受到了威胁,以两人的权势和地位,想要排挤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犯不上花费重金置自己于死地。再说下龙坡眼看着就要有一番刀光剑影,梧桐院确实需要有人在此坐镇一些时日,那价值几万贯的产业还在其次,负责打理这些产业的人手才是重中之重,下龙坡终究不同于别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此做买卖,上到掌柜下到伙计,哪一个不是在此历练几年才得以站稳脚跟?没有这些熟手,产业再大也是摆设,甚至是其他势力眼中的肥肉。

不是赵秋寒和杨成贵,那就只可能是梁天川藏于暗处的那些手下了。先前在水榭茶会里听那纪琉璃和几位太岁的争执,似乎是说梁天川的嫡系人马眼下就藏在下龙坡。此地距离燎州城不过七十余里,一个白天的时间,足够让梁天川那些手下收到消息。来去集里多的是杀手,他们可不在乎目标是什么人,只要梁天川的手下出得起价钱。

正自思忖间,田知棠心下警兆又生,在本能驱使下于电光火石之间矮身一让,就听得颈后“嘶”的一声轻响,随即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空心竹竿上。借着矮身闪避的动作朝前方掠出几步,待站稳身形回头望去,田知棠浑身上下顿时冒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不由得心中一阵寒凉。只见自己方才所站立的位置旁,那根手臂粗细的毛竹上正盘绕着一条双目赤红通体雪白的小蛇,或许是因为一击不中,那小蛇已高高昂起头颈盯着自己,不时喷吐几下漆黑色的蛇信,似乎时刻准备着再次发动攻击。

田知棠自忖不是胆小之人,可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害怕的东西,这种害怕乃是与生俱来,与胆量大小无关。田知棠最怕的就是蛇虫!哪怕明知自己轻易就能杀死这条异种小蛇,田知棠一时间仍旧忍不住头皮发麻心头打颤,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脚步缓缓后退,却听见四面八方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树林深处全是蛇虫!

“这他娘——”田知棠忍不住咬牙暗骂,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且不论他天生就怕这类东西,就算不怕,此时也由不得他不紧张。

如果要问天下间的武林高手们最怕什么,答案可能莫衷一是,但若是要问他们最憎恶的是什么,毒物必是其一。因为毒这东西实在防不胜防,若是下毒手段足够巧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轻易弄死武道宗师。只要一想想自己天资卓越又数十载苦练不辍,最终却栽在些许毒物之下,谁能不憋屈?而且与寻常人所以为的不同,毒物这东西之所以令人头痛,除了许多毒物能致人于死地之外,还因为世间毒物千奇百怪,毒性毒理各不相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能一药解百毒的荒唐事。仅仅只是最常见的蛇毒虫毒便有上百种,每一种——或者至多三五种——都对应一种解药,倘若用错解药,轻则无效,重则形同杀人,绝对不能乱来。

尽管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可以凭真气内力压制毒性,但那也仅仅只是暂时压制,延缓毒性发作而已,不是解毒。毕竟解毒这种事,从来不是单单口服或外敷解药那么轻巧容易,还必须严格遵循医理。即便习武之人多少知道些医术,但往往都在外伤或筋骨方面,没几个人能如医者大夫们一般精通药理毒理,否则那些武林名医们也不会走到哪儿都被各大门派帮会奉为上宾。江湖人也是人,吃的也是五谷杂粮,没有谁能一辈子不生几回病,不受几回伤,不中几回毒。混江湖的跑去得罪医者大夫,纯粹是脑袋里塞了草。

无论是高手还是庸手,只要中了毒,生死往往就由不得自己。能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还好点,至少能趁着毒发身亡前想办法找解药,如若不然,死都死的糊里糊涂。竹林里的若是些寻常蛇虫倒也罢了,大不了横下心强冲出去,即便被蛰咬几下,回头也能去镇上找大夫配药拔毒,可竹林里的蛇虫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品种,先前那条双目赤红通体雪白的小白蛇自不必提,正自离开阴影爬满周围地上竹上的那些蛇虫,有一只算一只,只只张牙舞爪怪形怪相。额生独角的怪蛇、红头青背的蜈蚣、花壳绿尾的蝎子、筷子长短的蚰蜒、巴掌大小的蜘蛛,半空里还飞着好些体型大如鸟雀的毒蜂,那足有寸许长的尾针看着都教人毛骨悚然。没有一只是田知棠能够认出来的种类!

随着周围蛇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田知棠反倒稍稍松了口气,尽管心头仍自狂跳,可他还是看出一些蹊跷——无论从黑暗中涌出多少蛇虫,都没有一只会靠近那条小白蛇方圆丈许之内,显然是出于对它的畏惧。如此想来,这些蛇虫虽然状貌可怖,却也不至于比那条小白蛇更厉害。一念及此,田知棠忽然福至心灵,他想起这小白蛇是什么玩意儿了。

必是出自黎州的“小白龙”无疑!

想到这里,田知棠刚刚放下少许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他记得以前听庄子里的老人们说过,这小白龙其实是黎州山民饲喂的异种竹叶青。竹叶青本是毒蛇,虽有那句“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的俗话,实际上竹叶青的毒性一般,更谈不上古怪,被咬后只要及时拔出毒血,之后再以蛇药好生处理伤口便不会有大碍,所以少有竹叶青咬人致死的情况。可作为异种,小白龙与寻常竹叶青大为不同,其毒性极烈极诡,发作又快,况且黎州山民专门以各类毒物饲喂,令此物更是毒上加毒,“见血封喉”这个词用在小白龙的毒液上绝对没有半点夸张,中之者立毙,所以江湖里还有人叫这玩意儿‘判官笔’,勾谁谁死!

如果小白龙只是毒,也不至于令田知棠手脚冰凉,可这玩意儿不光剧毒,还极其迅捷,说是行动如飞也不为过,据说就连以轻功冠绝于世的千云山万鹤楼江家都曾有子弟着过此物的道儿。况且此间又是竹林,正是此物最熟悉的环境,而周围地上的蛇虫数量之多,好似那秋日林间的满地落叶一般挤挤挨挨层层叠叠,连那些毛竹都因爬满蛇虫而变了颜色,根本就没有下脚的地方,怎么躲?

最要命的是,这些蛇虫并非野生,而是受人役使,能役使这么多蛇虫的绝非寻常人物,有此人在暗处指挥,这些蛇虫可不会轻易上当受骗,随目标故意假装的动作而胡乱改变位置,从而让包围圈露出空隙来。想要脱离包围,就得设法先格杀那役使蛇虫之人,可是想要格杀此人,又必须先脱离蛇虫包围,这显然是个无解难题。

两难之际,田知棠不由自主地反手握住腋下长剑,右手拇指扣在将剑柄与竹鞘系在一起的那根细麻线上,迟疑着自己要不要扯断这根麻线。麻线很普通,甚至已有些朽烂,只要手指轻轻一勾就能扯断,可是因着意义非凡,这根麻线又决不能轻易被扯断。

兵者不祥,有道不处。

剑乃杀人兵器,大凶之物,有道者恶之。然而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事,非得以杀戮了结不可,所以自壁州田家于三百年前与北海南池结下渊源,田家祖上便立过重誓,告诫子孙“剑,不可不出,亦不可轻出。欲出剑,必先藏剑。”于是家中遭变避居山野的田知棠亲手为自己这柄竹鞘长剑系上了细麻线,并且将之一藏就是十年,哪怕竹鞘上覆满积尘,哪怕鞘中剑锈迹渐生,他也没有拿起过。

十年藏一剑,不是十年磨一剑。

可有时候,藏就是磨。藏的是剑,磨的是心。田知棠知道,只要自己拔剑出鞘,这些蛇虫绝对当不起那凌厉无匹的锋芒,可正因如此,他反而不敢轻易拔剑出鞘——如果让人认出自己的来历怎么办?这世间已没有几人记得他田知棠,却一定还有许多人记得田家的剑。

没有人能忘记那曾被“六非剑神”方神剑亲口冠以“代天杀生”之称的剑。

田知棠最终还是松开了握住剑柄的右手,与此同时,竹林里有人轻轻“吔”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决定颇为意外,那个声音随即又冷笑起来,笑声中透着几分怒气,显然是认为自己遭到了轻视。

“生死攸关之际竟还是不肯拔剑,小子,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一个如先前那位白老爷子一样苍老干涩嘶哑的声音在竹林里响起,随之出现的是一位白衣老人。此人模样与白老爷子极其相肖,只是须发乌黑,身上穿着件宽大白袍,一边走,一边吧嗒吧嗒嘬着手里的烟杆,不时吐出口白中泛蓝的烟气。

随着白袍老人现身,那些蛇虫纷纷躁动起来,鞘翅的摩擦声、螯牙的敲击声、蛇信的喷吐声、节足的划动声,各种令人头皮发麻手脚冰凉的怪异声响响作一团,令田知棠只觉得自己胸腔里也爬满了各种细小怪虫,恨不得立刻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拿尖刀狠力刮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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