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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七章 下龙坡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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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外间骚动越来越近,田知棠终于看到四位膀大腰圆远胜寻常男子的中年仆妇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在入口处稍作停顿,向众人微微一福,又瞥见水边的田知棠稍稍露出些许意外之色,旋即莲步轻移去到病龙王的座位旁站定。能站到那里的只有病龙王的义妹纪琉璃。只见她面若娇花身段婀娜,穿一袭月白齐胸襦裙,外罩半透明淡粉大袖纱衣,肩上披了条白狐裘,发髻上插着朵与衣衫同色的珠花,虽是轻描淡抹,却仍让见过无数美人的田知棠生出惊艳之感。即便如此,田知棠的目光仍未在她身上逗留,而是迅速转向其身旁四位壮硕之极的中年妇人。

四名妇人皆作男子装扮,一身劲服箭袍满脸煞气,腰间扎着牛皮蹀躞带,上头或别或挂着火石、小刀等江湖人出门常用的“蹀躞七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四名妇人虽装扮怪异,却无不气息沉稳绵长,俨然都是将内家功夫练到相当火候的高手,并且各自腰间都别了柄尺许长的匕首,即便不曾出鞘,也能让人感受到那咄咄逼人的锐气,可见定是名家打造的利器。或许是察觉到有人正肆无忌惮地盯着这边,其中一名仆妇竟猛地扭头瞪向田知棠。田知棠淡淡一笑端起茶碗低头轻啜,并不与对方作视线交锋。

纪琉璃又看了田知棠一眼,神色有些异样,但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檀口轻启向众人柔声说道,“诸位今夜前来,所为何事自是无需赘言,不过,家兄教琉璃问问诸位,不知诸位听没听说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这句话?倘若听过,那么诸位就没想想昨夜里在城门前出的那桩事情,对咱们下龙坡是何影响么?”

纪琉璃话音未落,许多人已迅速看了田知棠一眼,又各自小声议论起来。田知棠也暗暗打起精神仔细聆听周围之人的交谈,“昨夜里在城门前出的那桩事”,不是他帮节字营生擒梁天川一事又是什么?可是这件事与下龙坡有什么关系?连燎州城里的那些官宦权贵和江湖草莽们都没往心里去,只是各自提醒自己梧桐院多了位高手管事而已。纪琉璃,或者应该说是病龙王这是什么意思?纪琉璃提起这件事,是巧合?还是病龙王早已知道自己今夜会来茶会?

“啊,病龙王问这事么?”一个粗犷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是曹明,于是水榭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位赤目金刚打算说些什么。曹明并不在乎众人的注意力都已聚到自己身上,仍旧我行我素地眯起双眼,以一种很是淫猥的目光盯着纪琉璃嘿嘿笑道,“琉璃妹子,要我老曹说,那事与咱们下龙坡有何相干?不过病龙王若真想知道我老曹怎么想的话,要不待稍后咱俩寻个清静所在,老曹再与琉璃妹子你好生说道说道?”

曹明话说的十分轻佻无礼,众人反应却很平静,连纪琉璃都没在意,谁都知道曹明这人素来好色,对纪琉璃口花花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也就是曹明,换作他人,只怕早就被纪琉璃身边那四名仆妇给拖去水榭外头刨坑埋了。毕竟以曹明平日里的秉性做派,能不在言语中带脏字已经难能可贵,算是给足了病龙王面子。

“曹爷啊,您这么一位英雄人物,身边还会缺了女人么?就莫要再与小妹说笑了,您要是再这样,您府上那些娇妻美妾还不得将小妹撕着吃了?”纪琉璃吃吃娇笑,直看得曹明色与神授,一抹嘴角口水正要再说些什么,又见纪琉璃敛去笑意继续说道,“曹爷方才问昨夜之事与下龙坡何干,想必诸位心里也有此问了?”

众人纷纷颔首。

“家兄说,此事看似与下龙坡无关,实则大有关联。”纪琉璃说,“诸位有没有想过,他梁天川杀官引得朝堂震动,今上龙颜大怒之下,钦命刑部、大理寺与内都督府联手查案拿人,刑部海捕文书一出,武四营天下大索,他梁天川不往别处逃,为何偏偏跑来咱们燎州?而且,他手下那些被陈天奇一并赶出来的弟兄又藏去哪儿了?”

纪琉璃话一出口,众人当即皱眉深思,有那心思敏捷之人很快便瞪圆了眼睛,将狐疑目光投向金为桑。待众人一番交头接耳,水榭里渐渐哗然。田知棠暗忖原来如此,看来自己方才多心了。

“囊球!这个狗日的梁天川,摆明了就是要拖咱们下水么!老子去他奶奶的腿儿!”率先开口的又是曹明,只见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三角眼里凶光一闪,竟转身瞪向金为桑,“老金,我记得你们四兄弟与梁天川的交情一向不错,他那些手下是不是藏去你那儿了?赶紧把人交出来,别为了你跟梁天川之间那点朋友义气,把咱们大家伙儿全部埋进坑里!你不知‘包庇与犯者同罪’么?他梁天川是朝廷钦犯!钦犯!杀官罪同谋反,乃是他娘的十恶之首!若是案子发了,就算你金为桑到时能找门路弄个‘八议’,该死一样是死!你金为桑活腻歪了嫌命长,咱们大伙儿可犯不上陪你跟朝廷掰腕子!”

一听到曹明的话,田知棠立马又在心里对这赤目金刚高看三分。就凭此人能说出刚才这番话,不怪他能稳坐下龙坡太岁之位。正如曹明所说,梁天川犯的是杀官之罪,倘若金为桑胆敢包庇,就是同罪,哪怕他手眼通天能把自己弄进那三法司无权断案量刑,必须奏请圣裁酌情减免罪责的“八议之列”,也还是免不了死罪,只是换个死法而已。曹明对这些律法之事一清二楚,显然是花过心思的,换作寻常江湖草莽,谁愿跑去下功夫钻研王法?与王法硬碰硬是蠢人干的事,懂得钻王法空子的才是聪明人。老话说的没错,凡大奸大恶,必大智大勇,毕竟做坏事当恶人也是需要脑子的么。

“曹明,你他娘空口白牙说的什么屁话?我家总镖头——”田知棠正自暗笑,又听得金为桑身后一名手下大声怒叱,此人话没说完就被“啪”的一声脆响打断,整个人在半空里打着旋儿便摔去水边。依旧在水边“顾影自怜”的叶白眉娥眉轻蹙,回过头很是嗔怪地瞅了金为桑一眼,那模样,竟比好些以妩媚风骚著称的青楼姐儿还要更加妩媚风骚,直看的曹明连连咽起口水,一拍大腿沉声叹道,“娘哩!可惜了!你说你叶白眉要是个娘们儿该多好?”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粗鄙莽夫!人家才不理你!哼——”叶白眉白了曹明一眼,风骚入骨地轻哼一声,随即举起铜镜端详起自己的妆容。

“哎哟哟我的天老爷,白眉儿啊白眉儿,你这一下哼的老曹我浑身骨头都酥了,吃不消吃不消,实在是吃不消,那个谁,三儿啊,你赶紧去前头扛俩胸大屁股圆的妞儿过来,老子要泻火!”曹明大声淫笑,一把揪住身边手下就连推带踢地让那小子去办事。

“好啦,曹爷,说正事。”薛红燕拍了拍曹明,又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对面的金为桑,“金总镖头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手下兄弟也是在帮你说话么,你打他做什么?居然敢为你和曹爷当面呛火,这份忠义胆色,啧啧啧——我薛红燕要是有这么个弟兄,只怕做梦都得笑醒了。”

听到薛红燕的话,金为桑哪里不知对方也是在将火朝他身上引?话里话外就差指着鼻子说他是做贼心虚了。不过金为桑也不动怒,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一边拿丝巾擦着左手翡翠扳指上的血迹,一边检查身上衣物有没有弄脏,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起身离座,负手而行绕过地面上的血迹碎牙,走到被他刚才反手一耳光抽飞的手下身前拿脚尖戳了戳,然后俯视着那个倒霉鬼淡淡说道,“这地方有你说话的份么?何况还是乱说话?没规没矩。”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个手下,回到座位上坐下,竖起一根手指对身后其余手下点了点,回头斜睨着缓缓说道,“都给我记住了,这江湖里头,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我日你姥姥!金为桑,你他娘骂谁没规矩?”曹明登时就炸了毛,破口大骂间一把将手里茶杯砸去金为桑脚下。曹明这人只是看似粗直鲁莽而已,但凡脑子稍微迟钝些许,他都成不了这下龙坡的太岁之一,哪会不知金为桑刚才那一番装腔作势的举动是在指桑骂槐,说他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不讲江湖规矩?薛红燕脸上同样怒气蒸腾,金为桑不仅骂了曹明,也骂了他。人家教训自己手下,关他薛红燕屁事?他多管闲事说人不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也是没规矩。

金为桑理都不理曹明与薛红燕,只是用脚尖拨着地上碎瓷,神态依旧风轻云淡,动作依旧慢条斯理,任曹明如何大声吼骂,薛红燕如何目射杀机,他都全然不予理会,直到将所有碎瓷都拨到一起,这才自手边茶几拿起只茶碟,俯身将碎瓷尽数拨进来摆回茶几上,然后拍了拍手掌转脸看向正带着一脸玩味笑意看着他的纪琉璃。

“琉璃姑娘不妨有话直说吧。”金为桑微笑着说,此人本就容貌端方器宇轩昂,此时这么一笑,更显出一派成熟稳重令人心折的风度。

“总镖头何出此言?”纪琉璃巧笑嫣然,似乎听不懂金为桑的意思。

“呵——”金为桑摇摇头,轻轻嗤笑一声,却并不令人觉得他这一举动有什么失礼或是嘲弄不屑之意,反倒让他又多出几分潇洒不羁的气质来。

“既然琉璃姑娘不说,那金某便说了。”金为桑拍拍圈椅扶手,微笑着扫了众人一眼,最后再度看向纪琉璃,“其实金某知道,病龙王一直看金某不顺眼,在座许多人都是如此。也难怪,在座诸位做的是什么生意?最难听的不过是青楼赌坊放债,最犯忌的不过是私贩盐铁兵刃,可是再怎么难听犯忌,也全是愿打愿挨的买卖,或许缺德,倒也谈不上伤天害理,何况诸位无论做什么买卖,都是足额足量钱货两讫,绝无短斤缺两以次充好之说,这满天下,谁不知咱们下龙坡做生意最公道?”

“只有金某,打着镖局的旗号,干着劫镖的营生,只要一做买卖,十有八九都会死人。挂羊头卖狗肉,抢人财货还要伤人性命,简直丧尽天良,惭愧啊。”金为桑颇为自嘲地笑了笑,缓缓起身离座,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人都只有一条命。只要犯下的罪过加起来足够杀头,犯的是什么罪,其实也就无所谓了。老话说得好,大哥莫要笑二哥,能在这水榭里有个座位的人,谁比谁干净?”

一时间满座哗然,除了仍旧闭目养神的花婆子,所有人的脸色都已阴沉如水冷峻似冰。正所谓人活一张脸,走出去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物,哪怕平日里做的勾当再怎么不光彩,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有谁会吃饱了撑地拿到台面上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然而金为桑只是微笑依旧,领着几位手下风轻云淡地朝水榭外走去,临出门前又稍作停顿,回头对纪琉璃说,“还要劳烦琉璃姑娘帮金某给病龙王带句话,就说他的心思,金某一清二楚,他想驱虎吞狼给这下龙坡换个花样玩法,可以,不过该怎么换,未必就由他病龙王说了算。”

一听金为桑这话,水榭里顿时又安静下来,无论金为桑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众人都很难不对病龙王生出满心疑窦。纪琉璃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巧笑嫣然,而是阴沉如水,尽管彼此是敌人,她仍旧不得不为金为桑机变犀利的反击而叫绝。看来先生说的没错,这看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金为桑金总镖头,才是下龙坡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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