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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四章 下龙坡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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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花园里的碎石小径走到湖边,田知棠远远看到赵秋寒正与另一人坐在湖心亭里。不等他穿过蜿蜒曲折的九曲桥,赵秋寒已经十分客气地起身离座迎到了桥头。正如田知棠在有限几次短暂接触中建立起来的印象一样,对方容貌俊朗身形颀长,目光明澈如山中幽潭,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举止潇洒言谈优雅,怎么看都与市井传闻大相径庭。

“怎么样?住的还习惯么?”将田知棠请到亭中入座又亲自为他倒了杯茶水,赵秋寒开口寒暄道,语气亲切自然,就好似老友一般,尽管片刻之前,他还在含蓄地与人讨论该如何置田知棠于死地。

“不习惯。”田知棠端起茶水啜了一下,笑着打趣道,“打小在山野里粗茶淡饭地过惯了,突然间锦衣玉食,竟有些无所适从了。”

赵秋寒笑着朝田知棠点了点手指,然后为他介绍起杨成贵,“老杨,杨成贵。”

“啊,原来是杨兄,久仰大名,失敬。”田知棠连忙抱拳拱手。他确实听说过杨成贵的大名,知道此人和赵秋寒一样,是夏继瑶的左膀右臂。虽然在外间看来,梧桐院远远不如岐山院那边声势壮大,但这完全是梧桐院的主人夏继瑶故意为之,她对严不锐数年如一日的隐忍使得绝大多数人都对梧桐院的实力低估到近乎愚蠢的地步,事实上,如果不考虑严荣因疼爱孙子而派去岐山院的那些人手,岐山院根本无法与人才济济财力雄厚的梧桐院互争短长。能以家奴出身在梧桐院一众文武兼资的人物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夏继瑶的得力心腹,杨成贵的个人能力已经可想而知。

杨成贵微笑着抱拳还礼,先是自谦一二,跟着又借昨夜之事恰到好处地奉承了田知棠几句,看似只是随口谈及,语气神态却颇为真挚诚恳,令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田知棠知情识趣,也挑了几件从别处听来的对方的得意事迹,而赵秋寒也不时在一旁插嘴附和,倒是让湖心亭里的气氛迅速变得融洽起来。

一番相互客套抬举之后,赵秋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挑了挑眉毛,又伸着脖子示意同座二人凑尽些说话,随即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下龙坡那边最近有些古怪动静,好像几位‘太岁’之间有翻脸的迹象,怎么样?你二人听说了么?”

“嗯,听说了。”杨成贵颔首说,“我还知道繁花居今夜就有一场水榭茶会,想来应是前奏。眼看着下龙坡又会有一番刀光剑影,倘若只是如以往那般死上一些人,再换上一些人,那倒也没什么,反正生意还是那些生意,只要钱不少赚,跟谁做都一样,无非是派些人手过去盯着,省的那边有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打算浑水摸鱼把手伸到咱们梧桐院的产业上。怕就怕某些人佯装浑水摸鱼,实则调虎离山。”

“不错,眼下小姐对严不锐动手在即,这才是头等大事。”赵秋寒附和说,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若对那边的事完全置之不理,又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咱们在那边的产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真要出了差池,就是咱们这些做管事的失职了。”

田知棠借着啜茶的动作低下头,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从两人这番你唱我和的话语中,他已明白赵秋寒找自己前来喝茶的目的了。梧桐院里的气氛并不和谐,管事与管事之间勾心斗角,管事与掌柜们同样较着劲,自己才来旬日就已因生擒梁天川一事而立下不大不小的功劳,必然会令一些人心生嫉妒,少不得要遭到排挤。眼下梧桐院与岐山院大战在即,正是各人立功的大好时机,一旦自己在此时被派出城去,等城里尘埃落定,被边缘化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自己又无从拒绝,毕竟自己刚来,不在夏继瑶针对严不锐的那些定计之列,算是手头无事的闲人一个,于情于理都是最适合前往下龙坡的人选。虽说这份差事派遣并非是夏继瑶本人的意思,,可众所周知,王希禅、赵秋寒与杨成贵三人是夏继瑶心腹中的心腹,自己虽与赵、杨两人一样都是管事,名义上可以平起平坐,但实际差距实在不可以道里计。

“既如此,不若就由小弟去一趟?”心念电转间,田知棠决定主动请缨,反正推也推不掉,不如大大方方接受下来,然后见机行事。

“这——”赵秋寒显得有些“为难”,“老弟昨夜刚为家里立下大功,应当好生歇息几日才是,怎能又辛苦老弟你?不妥,不妥。”

“赵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既已投身梧桐院,为小姐分忧也是小弟分内之事。恰好小弟对下龙坡那地方也有些好奇,刚好过去长长见识,开开眼界。”田知棠笑道。

“啧——还是不妥。”赵秋寒摆了摆手,“这件事还是待小姐定夺再说的好。不然的话,只怕老弟倒要误会愚兄用心不良了。”

“赵兄何出此言?哎呀!赵兄啊赵兄——”田知棠心下暗骂对方虚伪,却仍是笑语盈盈,拍了拍对方手臂说,“难道小弟在二位眼里,就是如此戚戚小人么?”说完,他故意板起脸将茶杯朝外一推,旋即抱拳起身,“既如此,那小弟也不敢厚颜在此逗留了,二位,告辞。”

“啊呀!老杨,你看这——”赵秋寒连忙起身拽住田知棠手臂对杨成贵苦笑说,又握住田知棠的手掌拍了拍,“老弟啊,是愚兄失言,失言了啊。愚兄在这里给老弟赔个不是,老弟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来来来,咱们坐下,喝茶,喝茶,哈哈哈——”

“田老弟,你不用理他,这家伙素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成贵也招手唤田知棠坐下。

赵秋寒向田知棠与杨成贵抱拳作揖算是赔礼,将田知棠重新按回座位上后,又朝烹茶的红泥小炉里添了枚松塔。松塔多油易燃,红泥小炉里的火苗很快已再度旺盛起来,沸水翻滚,一时间湖心亭中水汽氤氲缥缈,茶香四溢袅绕,只是亭中三人全都无心品味这份雅趣。虽无不笑容真诚言语和气,可心中作何想法,那就各人自知了。

赵秋寒泡好茶,分别将三人茶杯重新添满。梧桐院里的茶自然是好茶,乃是位在贡品之列的上品小龙团。此茶在前朝就已名扬天下,但前朝之人好“斗茶”,因此常于茶饼茶汤之中添入各种会侵夺茶之自然风味的香料油脂,及至虓朝开国后,才有人一改早前习俗喜好,“还茶之真香本味”,取“返璞归真、顺应天意”之意,很快便受世人追捧,并渐渐时兴开来,而龙团茶饼从此也不再添加香料。龙团茶饼分大小两种,新茶剔叶取心,汲清泉渍之,而后碾揉研制模压为饼。小者上拓龙纹,为贡品,大者无龙纹,只有“龙团”之名,可民间售卖,其价不菲。虽为贡品,小龙团其实也有高下之分,极品者龙形威武清晰纤毫毕现,饼中冰芽银丝胜雪,唯天子饮用;上品较极品只是龙形不够生动,味道倒是别无二致,送东宫后宫,也常被天子用以赏赐群臣。似严家这等国朝勋贵的扛鼎者,府中自是不缺贡茶,每年桓、越二州采得明前新茶,朝廷都会专门派快马奔驰万里给严荣送茶,而严荣也必然会派人给天子送去雄健龙驹。无论彼此在私下里如何猜忌提防,这一君一臣明面上总还是要做出一番和气相得的姿态给国人看,也给敌国看,提醒那些觊觎大虓三万里河山的狼子野心之人,昔日曾拿人血将天下整个涂了一遍的“严罗王”依旧“深得圣眷”。但是严荣好酒不好茶,严不锐好色也不好茶,于是燎侯府的茶叶茶饼都被送来夏继瑶这儿,而夏继瑶自幼睡眠不佳,虽好茶却从不多饮,所以这些官宦之家等闲也难得一尝的贡茶,最终全都便宜了管事和掌柜们。对于自己麾下人才,夏继瑶从来不会吝啬。

田知棠自认是个大俗人,但从小在父兄耳濡目染之下,对风雅事物多少也知晓一二。师出名门才华风流的赵秋寒更不必提,燎州城里的好些夫子先生甚至异口同声地说,若赵管事有意科举,不说三鼎甲,搏个进士出身想必没多大问题。若是单论出身,杨成贵确实比不了二人,可好歹也是从小在燎侯府里长大的人物,真要风雅起来,轻易就能将好些文人士子给比得羞于抬头。这么三个人坐在一块儿品着贡茶,哪怕心思全都不在茶上,也能随口说出许多应情应景的妙语佳句来。倘若此刻还有旁人在场,只怕定是要为三人风姿而在心中大声喝彩一番的。

待得日头偏西,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田知棠终于拍拍桌沿站起身,朝赵秋寒与杨成贵二人抱拳告辞,两人双双离座将他送至大花园外,这才作别返回各自住处。

下龙坡镇位于燎州城南七十里,以田知棠的轻功,不必挥汗如雨也能只需顿饭的工夫便能到达。小镇形成年代据说比燎州城还要久远,与小镇地名相对的是镇外那座名为上龙岭的小山。一“下龙”,一“上龙”,可见此地一定很有故事。然而在燎州百姓眼中,下龙坡从来都不是个好地方。此地的官府在籍人口只有一百八十二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在燎州城里混不下去的寇盗贼偷城狐社鼠都聚来此地,还有许多隐户流民逃奴逃犯来此藏身,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成了燎州最臭名昭著的藏污纳垢之所。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此地所有龌龊最后往往都绕不过“吃喝嫖赌”这几个最来钱的行当。

虽然论到吃喝嫖赌,下龙坡的青楼酒肆赌坊拍马也赶不上燎州城里的那些同行,但燎州城毕竟是一州治所所在,那些权贵们无论多么贪婪,都得照顾下朝廷的颜面,许多事便不好做的太张扬。再加上燎州官场派系纷杂,相互之间无不憋着劲儿想要多吃多占,可表面上总要维持一团和气,于是下龙坡就成了燎州权贵们的“粪池子”,什么脏东西都有。若非如此,下龙坡也不可能在燎州州府和严家的眼皮子底下存在至今。

在下龙坡逛了一个多时辰后,田知棠已将这个镇子粗略逛了一遍。下龙坡镇大体呈回字形布局,大小两个口字之间是两横两纵四条首尾相连的主街。镇子中心是名为“来去集”的集市,里头卖的大部分东西来路都不干净。其实从来去集这个名字就能看得出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然来去都为利,只要有利可图,管他东西来路如何?根据某些道听途说,燎北绿林道的赃物,有八成都是走这来去集朝外头散。此说是否存在夸张,定然是无法求证的,可就算打个对折,四成,那也足够骇人听闻。毕竟燎北三州东西横跨两千余里,南北纵越一千六百余里,境内在籍丁口足有千万之众,大小绿林寨子少说也有百八十个。

眼看着已近傍晚时分,田知棠决定就近在主打吃喝的坛子街上找地方吃些东西。因为坐的是一楼大堂,点的也是几样不怎么值钱的酒菜,跑堂伙计对他便有些爱理不理,直到他抛出一粒碎银角子打赏,伙计这才转变态度殷勤热乎起来。

走惯了江湖的人都知道,酒肆青楼这等地方最是消息灵通。酒色二字素来是对付男人的绝佳手段,尤其是色,软玉温香抱满怀,意乱情迷之下,男人肚子里那点秘密轻易就能被人掏个干净,所以青楼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却绝对不好惹。古往今来,曾安然度过无数风浪却最终栽在青楼姐儿肚皮上的达官显贵和江湖豪雄们不是一个两个。酒肆伙计虽不似青楼姐儿那般拥有对付男人的天生优势,但整天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看得多也听得多,看在客人打赏的份上,小伙计趁着酒菜未至的工夫主动聊起本地“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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