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又感觉手心儿里捂出汗来了。

他侧眼瞧了瞧周围，趁人都没注意把手里的枪夹到腋下，空出两只手来往裤腿上抹了两把，然后又赶紧整了整衣服双手架起枪来，他尽量挺起胸膛高高的扬起下巴，几乎用尽全身解数想让自己露出一副威严不可近的模样。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因为已经有好几个姑娘从他面前经过时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他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笑，就算自己气势弱一些、长得不够威严，可也不至于让人发笑吧。

其实如果李栓此时能够站在镜子前的话估计他自己也会被逗乐，因为他长得何止不够威严简直可以用贼眉鼠眼来形容，身高不过一米六几却配着十分宽大的迷彩服，这让他显得十分滑稽，而他那突出的大门牙更是惹人发笑，他身穿防弹衣手持97-1式防暴枪杵在那儿就好像是动画片里的一只耳偷穿了黑猫警长的衣服而且还自以为威风凛凛地搁那儿炫耀。

“看来当初娘说的对，俺兴许真不是当保安的料”，李栓又看到一个姑娘捂嘴笑着从他面前匆匆走过，于是心里这么想着。

可是自己一个农村来的而且才初中文化水平又能找到啥别的工作呢，村里有年过六旬的老娘还有个没过门儿的媳妇，这正是需要挣钱的时候，老丈人管家里要三万块的彩礼，可光在村里种地可种不出三万块钱来，不得已李栓这才来到大城市打工。

结果到了城里才发现城里的活儿更不好找，就连厕所管理员竟然都要求“本科及以上学历”。人才招聘会上举着硕士、研究生、博士学位证书的大有人在，最后还不都是用简历当屁股垫儿坐在招聘会门口的台阶上垂头丧气的吃着四块半一桶的泡面，更不用说自己这连简历都不会写还提着锅碗瓢盆、背着包袱被褥的乡下人了。

最后还是在同乡的引荐下当了银行保安。记得头一回穿上迷彩服拿上防暴枪参加训练时自己是多么自豪高兴，感觉自己就是国家的战士，银行的卫士，贼光荣啊。尤其是银行行长来视察时还面带和蔼笑容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道：“年轻人，前途无量，要努力才是啊！”，被领导夸赞，这真是莫大的鼓励，李栓感觉自己背也挺了、腰也直了，吃嘛嘛香，干啥都有劲儿，还加倍努力地训练希望不辜负领导的厚望。

而今天就是李栓头一回真正参与货物的押运。

虽然之前接受过不少训练但还是免不了紧张，毕竟自己是个新人所以他每一步都迈得很谨慎生怕有什么地方会出错。而且据说这次押送的还不是普通东西，是一张价值数亿的债券，这免不了更增加了他心理上的压力。

而且李栓有个毛病，就是一紧张背就痒，于是他腾出一只手来伸进上衣里挠痒。一只不够，两只一起挠，他把枪夹在腋下使劲挠着，一旦有挠不到的地方脸上还露出狰狞的表情，像一只狂躁的狒狒。

可就在这时，行长领着一个体型浑圆的经理模样的人朝他走了过来，行长看到李栓挠痒的举动干咳了几声，李栓见状立马恢复挺直的站姿。那个胖胖的经理见李栓这副窘模样忍不住捧腹而笑，浑身的肥肉乱颤。

行长叹了口气心想，若不是现在人们都嫌押运活累钱少，押运公司实在是招不到人，银行里也不至于自己招聘保安来充当押运员，也就不会聘了这么个歪瓜裂枣来当押运员，就这形象咋看也不像是个押运的，倒像个被押运的。任是谁也不会放心把钱交给长这么个模样的人来押运，典型的监守自盗的奸贼长相嘛。不过这乡下的傻小子倒也没有前科，而且能干又不嫌工资少，像他这样的廉价劳动力现在还真不好找。

“小李啊，我知道这次是你头一回出任务，然后这次押运的东西又很特殊，本来不该让你去的，可是啊，我又想啊，年轻人总该锻炼锻炼，不能老是纸上谈兵，实践才是年轻人成长的途径，你说是不是。所以这次的任务我力排众议愣是安排给了你，你可要恪尽职守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啊。”行长的笑容依旧和蔼可亲，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极具感染力。

“保证完成任务，不让领导失望。”李栓再次挺起胸膛庄重的说道。看着行长慈祥的面孔都让李栓忘了明明是因为其它的押运员都罢工抗议不涨工资，都回家了，所以才会把这个任务分配给自己的。

“对了，老刘呢，不是让他跟你一起负责押运吗？”

“奥，前辈他刚才，额，那个，上厕所去了。”李栓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搭档——同样也没有参与罢工的老刘。

老刘和李栓不一样，老刘是银行的老员工了，干押运员这活儿也已经干了有些年头儿了，早些年那时还没有押运公司一说，都是银行自己派保安专职押运。

这次罢工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轻员工，像老刘这样的老员工都早已经不在乎工资多少了，他倒是经常说年轻人就不应该只在乎钱，工资多少不重要，要能吃苦为社会和国家多做奉献。不过除了行长和李栓其他人都觉得他是老年痴呆了，从没把他的话放进耳朵，罢工那天老刘还喝得醉醺醺的立在银行门口大骂罢工的人，结果老刘被人家胖揍了一顿还引来不少人围观，但是事后行长不仅没给老刘任何处罚反而还给了老刘一笔“慰问金”，而且行长现在视老刘为心腹，这次让老刘和李栓一起押送其实就是想让老刘趁机“教育教育”李栓，好让李栓能紧紧追随在自己身后，别以后没事儿学别人搞罢工。

“这个老醉鬼，该不会又喝高了吧，是不是又搁厕所吐去了？真是的，早不喝晚不喝，偏偏得等到正儿八经该干活儿的时候喝酒。”行长皱起他那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八字眉，把手背到身后。

李栓闷不做声，心想还是行长了解老刘，因为刚刚老刘确实是提着半罐啤酒进了厕所，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喝太多，但走路的时候俩腿还是打颤，而且估计他还得在厕所喝完那半罐啤酒。

“来喽来喽，”只见老刘提着裤子从厕所那边走过来，边走边系着腰带，“唉，人老了，尿个尿都不利索喽。”老刘一见行长在这里，脸就跟向日葵似的，把行长当太阳，朝着行长转。“哟，怎么还劳费行长亲自出来送呢，耽搁您这么长时间，我的错我的错。”他笑起来皱纹全挤到一块儿就像核桃仁上的褶子。

行长又干咳两声，“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老刘，这次你们要把一张债券押运到老城区的总行去，可不能出问题啊，这次那个，姚经理会跟你们一起去。”行长身后那个腆着圆鼓鼓的肚子的经理上前一步，他手里提着个银色的手提箱，看样子那里面装的应该就是那张据说价值数亿的债券了。

李栓其实并不知道债券是啥东西，只是一听说价值数亿就觉得债券应该是一大堆钞票之类的。别说上亿了，李栓手里数过的最多的钱也就不过几千块，所以李栓无法想象一亿张钞票堆在一起得有多厚。他想着那箱子里应该塞满了钞票吧，整整一箱的钞票啊，而自己现在就坐在它旁边，想想还真是让人激动啊。

李栓一直盯着胖经理手里的那个手提箱，直到上了押运车，李栓就坐在胖经理的对面，那手提箱离李栓也不过咫尺的距离，任谁坐在上亿的钞票旁边能按捺得住激动啊。李栓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企图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向别处或者想些别的事来分散注意力。坐在对面的胖经理把箱子放在腿旁，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手按在鼓鼓的肚皮上，眯起眼睛来。李栓见他没怎么注意，于是忍不住去偷瞄那装了上亿元的手提箱。

李栓看着银色的手提箱，目光扫过箱子上的每一条纹理，就像一个登徒子贪婪地欣赏着美女的胴体，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又像是一只好奇的小猫看到了神秘的盒子，不停地而又小心翼翼地向盒子伸出试探的爪子。李栓此刻多么想打开那个箱子看看，看看那能让自己六旬老娘安享天年的钞票，看看那能让自己娶上媳妇，住上洋房的钞票，看看那能让子孙几辈都衣食无忧的钞票……

李栓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电影里一群匪徒持枪劫走运钞车里百万钞票的情节，纵然明知是万劫不复，但匪徒们却依旧如同宗教的殉道者般视死如归。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就只是为了那一堆纸。当时李栓就想，为什么那一堆纸有那么大的魔力，能够让人们为了它前仆后继的送死。

现在，长大以后的李栓终于明白了，是一个叫做“生活”的魔鬼在压迫人们，没有一个人能够跳的出它的手掌，它拿着无形的长鞭鞭挞着人们，逼迫他们贡献出自己所有的劳动力和自由去推动一个名为“社会”的巨大磨盘。可是人们总会反抗，于是反抗的人们就被叫做“罪犯”或者“匪徒”，他们被视为异类，往往经过短暂的反抗和挣扎后便被推入磨盘中，随后顺从于“生活”的人们便继续的推动磨盘将那些异类碾为齑粉，脸上带着麻木的表情。

而此刻，李栓突然也不想再做麻木的推磨盘的人了，他开始幻想着自己起身拿起那夹带数亿钞票跨上酷炫的摩托，一骑绝尘而去，然后对着这世界呼喊着自己的反抗和叛逆。

李栓攥紧了手中的枪，枪里有五发子弹，车厢里有三个人，老刘配有和自己一样的装备，胖经理则手无寸铁只穿了件防弹衣，驾驶室里两个人，配有五四手枪。如果先拿下老刘的话……

李栓甚至抑制不住地把手伸向了手提箱。

“怎么，想摸摸这箱子吗？”胖经理突然问了一句，然后捧着圆圆的肚皮大笑起来，浑身的肥肉如同波浪般颤抖。

李栓这才清醒过来，感到了颈后的凉意，老刘冰凉的枪口早已抵在他的脖颈后面，只要他动了邪念开了箱子，恐怕脑袋就要开花了。

老刘抓住李栓的手腕把他那双不安分的手拉了回来，“年轻人，头一回，难免动邪念，不过要记住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你想也不应该想的，别等到上了悬崖再去后悔没有勒马。”老刘撤开了枪抱在怀里，如往圣先贤般端坐着。

“我以前啊，也和你一样，动过歪心思。整天坐在这么些个钱旁边，谁都会有个美妙的幻想，”老刘盯着李栓说起往事，“我有时候就想啊，我们这些个押运员是离钱最近的人却又是离钱最远的人，你能明白吗，我们干着最危险的活儿却拿着最少的钱，那时候连他妈的个保险都没有，这公平吗？”

“我那时候当保安完全就是冲着那份铁饭碗去的，那时候在公家的食堂里吃饭是能吃到白面馒头的，知道在那个年代那意味着什么吗？馒头啊，意味着上层社会！别人捧着窝窝头的时候，你能啃上馒头，那可是件值得你骄傲好些日子的事。谁知道刚当上保安然后时代就变了，钱没捞几个，待遇也提不上去，那些开公司的大老板顿顿大鱼大肉，我们呢，我们吃了几十年馒头就咸菜！”

李栓茫然的看着老刘，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义，“可是，前辈你，不是说……要为国家要多做奉献么？”

“假的，都是假的，要是不这么说，那行长那小老头能给我这么些个好处吗？”老刘咧着嘴笑着，丝毫不避讳坐在他跟前的可能会告密的胖经理，“我记得，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甘于这么像一条狗一样的活着了，于是我想劫走一辆运钞车，……”

李栓听到这儿，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老刘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胖经理，胖经理到是一脸淡然，双眼眯成一条缝不怎么在意。

“我把我的想法和计划都告诉了我的搭档，想拉他入伙。可谁知他竟然……，我，我们争执起来，我失手开枪打死了他……”老刘忆起往事，眼中滚动着泪光，“我叫了救护车，但他最终还是没挺过来，他在死之前告诉警察是他自己的枪走火造成的，关于我的事他什么也没说……”

“那家伙，真是个老好人，他知道我家里境况不好……可是，可是他自己家里也是有老有小，没了他这个顶梁柱，一个好好的家也会垮掉啊。如果他说出实情，如果他要是说出来，银行应该会赔给他家里一大笔钱，也好让老婆孩子有个活路，可是，他没有，说起来他还真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人了。”

“所以从那以后，我兢兢业业的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啊，我看到走歪路的年轻人总会想到我自己，我就忍不住想教训教训他们，没想到人老了啊，打不过人家了，反倒自己成了笑话。”老刘苦笑着摇了摇头，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胖经理整了整自己那缩水的西服，脸上早就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看老刘讲的那么动情也就不好发作。

他在心里暗骂，这个糟老头，明明是行长写给他的稿子竟然演的还真真儿的，不愧是多年的马屁精。

原来，在上押运车之前行长专门把老刘拉到角落里塞给了他这么一个剧本，让他好好感化感化李栓，行长对于自己亲手写的这个故事十分满意，脸上不时露出得意之情，行长认为要对年轻人进行思想教育就必须有一个榜样，而这个榜样还得有足够悲情的故事来感动基层的员工，好让他们在岗位上更好的工作。

于是，老刘就荣幸的成为了那个悲情的榜样。

胖经理看李栓被感动的眼里泪花直打转，觉得“思想教育”进行的差不多了，于是说道：“行了行了，年轻人又不是苦行僧，有点欲望很正常，”胖经理对着李栓咧嘴笑着，“小伙子，真想摸摸这箱子那就摸呗。对金钱的欲望谁都有，老憋着那多难受啊，是不是？”

李栓刚从老刘悲情的故事中回过神来，胖经理这猛然一问让他有些茫然。

胖经理却依旧笑个不停，“小伙子，没事儿，谁不爱钱啊，人人都爱。不爱钱的那都是傻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正是对钱的渴望最厉害的时候，抵不住诱惑很正常，毕竟四十才能不惑啊，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了。”胖经理用手梳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仿佛是在用头发来显示自己的年纪。确实，说不定他的头发数就等于他的年龄。

“小伙子，想摸摸这箱子吗，”胖经理竟然把手提箱推向李栓，“没关系的，真的，我给你做担保，你可以摸一下，甚至你可以提溜提溜，试试轻重。”似乎是看出李栓脸上的意外和犹豫，胖经理接着说道。他一手按在肚子上，身子向李栓探过来，顺便又把箱子往前推了推。

是啊，就只是摸一下，没啥子关系的，李栓心里这么想着，但他仍然有些犹豫，他面带惶恐的转向老刘，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老刘怀抱着枪，翘起二郎腿，一脸“反正我的教育任务完成了，关我鸟事”的表情，他倚在角落里耸耸肩似乎是在说他没意见。

这就彻底打消了李栓的疑虑，但他仍不敢太过唐突，他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即将触摸穆圣登霄所踩的圣石，他把出汗的手放在裤子上来回搓了好几回，然后才谨慎的将手向箱子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