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所在的辽西郡，位于帝国边陲，若是说是一郡，不如说更像是一座城池。城门外驻扎着四十万将士，日夜不停地监视着域外游民的铁骑。

大陈国外，自有三夷，其间居民茹毛饮血，皆为化外野人，不服教化，不识王土，历来便是各朝高悬的心腹之患。

而相较于辽西郡，玄矶郡则大了许多，玄矶郡下设九城，乃是真正的边陲重镇，最西侧的茂州城，与辽西郡相去三十余里。

辽西，玄矶与南廓并称为燕云十六州，乃是帝国漠北最为贫瘠之地。

秦二坐在车头，望着不远处的城门，身后的少年人闭目倚靠在马车里头，似乎对外头风景并无兴趣。她虽是觉得他装模作样颇为讨厌，可他却是生的好看，这一路走来，任她如何探看，都瞧不厌。

正当她傻笑之时，孤竹却是睁开眼来，正与少女目光碰在一处。他目光炯炯不闪不避，反倒是惹得秦二不由得侧过脸去，俏脸上不由得飞起了一阵红晕。

“你……你怎么就醒了。”少女支支吾吾地问道。

“王五与孤王相告，说是这茂州城已是不远，孤王便起来稍作准备。”那少年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得一阵马嘶，这徐徐行进的马车便停下了摆子。

听得车头那三名马夫毕恭毕敬地对两人奏请道：“君上，前方便是茂州城口了，适逢春节前后，路上多设关卡，劳烦君上与姑娘下车步行入城，咱们小的便去寻一处地界吃食。备上些粮草和干粮，方便赶路。”

少年点了点头也不多言，扶着少女一并下了车去。只见得门口熙熙攘攘，竟是排满了一早将要入城的车马，如今上头的客人，都下了车来，互相交头接耳着。场面不像是城门之前，倒像是人来人往的菜市口。少女何曾见过这般场面，东瞧西看，眼睛一刻都停不下来。

待得两人入了城，已是晌午时分，那门口的士兵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相较于欢欣鼓舞的少女而言，就连问话都显得没精打采。

少女一路行来，与人接触倒是极少，身旁这人又是个闷葫芦，倒是巴不得与人多讲两句，只是她这般倒豆子一般的回答，却无人响应。那几个士兵反倒是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那孤竹自顾自地往前行走，少女在他身旁绕来绕去，不由得发起问来：“君上，君上，咱们这是去何处？我听闻茂州城中有一口沙沟泉，此处风沙漫天，最是干旱之时。这泉眼都能流出清澈的活水来，附近的牧民，与城中居民都将他当做圣泉呢。年年都有人慕名前来朝拜。是这处草原的一大盛景呢，咱们不去看看嘛？”

那少年人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此热切，只是抬了抬眉角，说道：“你像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倒是觉察不到一点口干舌燥与腹中饥饿吗？”

这少年人不提尚好，这一说，少女的肚子里却是打起了鼓，也是她自出奔以来，已是有大半日时光不曾休息与进食。那时为了减轻负重，这小小包裹之内，也不曾放置什么零嘴。

“孤王已与王五问询此处往前百步，有一处酒楼，名声在外，你便去前头对付一顿再做打算罢。”

孤竹君走在前头也不停留，转眼便要消失在这人声鼎沸的街亭里。“君上！君上！你倒是等等我！”

妙玉林乃是茂州城第一大酒楼，只是这酒楼档次甚高，做的自然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什么各家红白喜事，各路漠北大侠开什么群英荟萃，都得往此处招呼。

这店家手艺虽好，但却价格昂贵。故而往日里，上到这胡掌柜，下到店里的伙计，都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正当柜台里头的胡掌柜这白日觉都睡过第三轮的时候，只听得柜台上啪的一声响，吓得刚暖玉在怀，正待红烛春宵的他，差点一下子翻倒在地。

他赶忙睁开眼来，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起面前这搅了他一番清梦的人儿来。

却发现这居然是位姑娘，这少女脸上蒙了一张面纱，只露出一双灵动的双眼来，只是眼角竟是不似中原之人，更像是塞外的胡姬。

这少女身后跟了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人，将身子笼在斗篷之内，看似消瘦，仿佛这茂州城中随意来一个大汉便能一拳将他击倒在地。

“这位姑娘是吃饭，还是打尖，咱这儿有上等的羊羔子，俱是现杀活宰，不是小老儿自吹，这方圆百里，就属我妙玉林的羊羔肉最是鲜嫩可口。”

这胡掌柜一双嘴皮子上下翻飞，说的少女倒是动了下心思，她正要开口。身后却被人推搡了一下，她急忙回过头去，只见得身后突然出现了七八个大汉，俱是一身兽皮破衣打扮，身后背了把大弓，腰间挎着箭袋。

她往门外瞧去，另有三四人聚在门口，手中牵着几头大如牛犊的猎狗，正伸长舌头，四处打量着。

此时，这几头猎犬似是嗅到了什么气味，竟是向着孤竹君身侧爬了过去，一时之间，已是将少年人团团围住，那十数个大汉，也似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

这些猎户觉得似是看走了眼，于是乎又打量起那少年来，待得看清，只是个年及弱冠的少年郎，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嘲弄一般的笑声。

而对于那些猎犬行事也不做阻止，倒像是看戏一般，抱着双臂。少女想要走上前去，却发现被那胡掌柜拉住，那胡掌柜皱着脸，对着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那些猎户，似是在说莫要招惹了这些煞神。

那少女仍旧挣脱了胡掌柜的拉扯，正要上前去，却见那些凶悍异常的恶狗，纷纷“呜”了一声，都远远地跑开了去。这可苦了那些拽着猎犬的猎户，纷纷被拖拽着往远处行去。

那少年这才叹了口气。走到少女身旁，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只是此时，这妙玉林前，人倒是越发多了起来，不止有猎户，另有一些长得颇为凶悍的绿林中人，更有几个身着甲胄的怪人。

少女与孤竹君站在一处，这时，正有一人排开众人，挤到了柜台前.

这人作一副落魄商贩打扮，头顶一顶瓜皮小帽，身着短打，对着胡掌柜说道：“老胡，昨日我可便说，要借贵宝地一用，昨日我订的那些吃食酒水可是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原本愁眉苦脸的胡掌柜见得这人前来，一下子便眉开眼笑起来，一把抓住这人手说道：“蒋相公，我可将你盼来了，你要的场地与吃食，我早已帮你准备了个周全，这便带你下去瞧瞧。”

那蒋姓商人只是“啧”了一声，说道：“正好，我请的客人也是都到了，便将他们也一并带去入席罢。”

说罢，便将目光投向挤在门口的众人来。

“原来这些都是蒋相公请的客人！我还道是哪里来的强人，要将我这小门小楼拆解了去。如此，小林子！将诸位客官带去入席！好酒好肉伺候着！”

而秦二与孤竹则躲在人群之中，少女瞧了身旁的他，只见得他眼底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忽然附在她耳旁说道：“咱们也进去瞧瞧。”

这一声话语，顺着少女的耳畔，直入她的心口，痒如蚁爬，更似百爪挠心，让少女一时迷了方向。

待得她缓过神来，少年已是推着她入了厅堂大门。这布帘之后露出一间大堂来，四四方方摆了七八张酒桌，已有不少人呼朋引伴地落了座，那蒋姓商人站在前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众人。

秦二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只觉得小手被人轻轻一扯，见得是孤竹君，引过她来，两人也找了一处角落坐下。

刚坐下不久，便有小二走上前来，添上一盅清酒，与三碟凉菜，与一盆羊肉，碗筷葱蒜一应并齐。

少女往一旁瞧去，一桌正是在门口打过照面的猎户，那些猎狗已是拴在门外，众人将钢叉长弓放在脚下，已是动了筷子，吃的热烈。

另一侧正有一桌，只孤零零地坐了三人，俱是甲胄俨然，只是如今已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来，说来奇异，这三人长相却是相似，好像是三位同胞兄弟。

三人均未动餐饮，只是默默观察着周围众人的反应，好似在确认什么。而另一处，则是些时值冬日，都穿一身短衣，光着膀子的大汉，正数这些人声音最是嘈杂，不时便有推杯过盏的声响传来，一派火热。

“诸位，在下这次请各位豪杰前来，正是有事相求。”正当众人大快朵颐之时，那蒋姓商人却是突然高声说道。

“蒋方忠，你个贼老头，这城里都说你是‘无利不起早’，如今这般请咱们吃上一顿，恐怕这所求之事可是不小吧！”赤膊的汉子之中，有人一拍桌席，便站了起来。

那蒋方忠呵呵一笑，说道：“正如芭老大所说，咱这次所托之事，自是不小，故而才要请诸位英雄豪杰一同出手，方能成事。”

忽然这蒋先生猥琐的身影，一下子高大起来，那说话的声音，亦是一下子盖过了那绿林汉子。

“在座的，有这十里八乡打猎的好手，也有膂力惊人震惊乡里的豪杰，更有左侧这三位，乃是自通州府来的佣兵侠士，这两位……”

他将手往秦二与孤竹君方向一指，却是一时记不起这两人来历来了。那少年人却是开口说道：“孤乃吉州来的方士长庚，这一位，则是孤的女伴荧惑，蒋相公，你可是不记得了？”

说罢，他放下竹筷，手指间一团火光闪过，坐在近处的少女却见得一缕灰色的尘埃正往那商贾处飘了过去。

这商贾眼神迷离了一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记脑门说道：“啊！正是长庚道友，瞧我这记性！”

“今日，召集诸位好手，来此汇聚，乃是为了图谋一件大事！诸位可知，我燕云十六州，久为狼祸所扰？”

那猎户却是先行说道：“蒋相公所言极是，虽是经了辽西郡秦太守围剿，这狼兽十不存一，但依旧为祸郡城，杀之不绝，极为可恨！”

“张猎户，今日蒋某正是要替咱们燕云十六州除了这群恶狼，让我等牧民不为这些恶兽袭扰，白白丢了性命！”

这等话语一出，直震得酒楼内，无人言语。

少女四处打量，只见得那猎户低下头去似是在思忖其事，而那群赤膊大汉也似是失了锐气。

而那三个佣兵，静静地摩挲着自己的头盔。

唯有身旁的少年人，自顾自地倒过一杯清酒。

“满座衣冠皆似雪呐，只是又有谁人，只影向绝去？”他自顾自地吟了一句。

却是如同银瓶乍破，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