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九天——梦中歌》金发与回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边渡,被关在这里的滋味如何?”阴暗中,天雅轻笑着,从边渡头顶的岩壁上跳下,落到边渡身侧。

边渡听见熟悉的声音,面庞瞬间僵住,他缓缓扭过头,看着笑吟吟的天雅。她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裙,长发在火光下闪着的金色,晃人眼眸。她面颊如玉,两弯淡眉下生有一对金蓝色的眸子,鼻梁高挺,微笑勾人心魄。

“比起六年前,要好上不少。”边渡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他按住狱卒粗壮的小腿,脱掉他肥大的靴子,拿在手上直皱眉头。他实在不想把脚伸入这散发着酸臭味的靴子中,因为那酸臭味中还夹杂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哪怕是他这种长期待在阴暗的岩洞中,几乎要丧失味觉的人都能闻到那股气味。可脚上长疹子总好过被地上的碎石划破脚掌。

“你怎么可以这样?”天雅伸出手,搭在了边渡的肩头:“虽然我骗了你,但你也该体谅我一下,毕竟我是个女人啊,哪有不骗男人的女人?况且,我也是为了你好,天浪对暗府的态度,你比我感受更深切,倘若你彻底激怒了他,全龙煌没人能保得了你。”她一边说着,露出委屈的表情,仿佛在这六年中受委屈的是她。

“是吗?”边渡瞥了一眼天雅,脑海中恍惚冒出了一个人影,但很快就淡去了。时间似乎并未公平地对待每个人,六年,他早已头发灰白,面容憔悴,而天雅却多了几分姿韵,美艳依旧。

“接受现实吧,你的眼睛早已不能洞察全局,否则也不会在六年前被我骗过了。”说完,她递给了边渡一个用红绳缠住的纸包,颇为忌惮地看着他的手。她清楚当年有多少人因为大意饮恨于这双手下。哪怕他手中空无一物,天雅也不敢大意。

“那你又为何如此谨慎?”边渡小心地接过纸包,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天真而让人捉摸不透的天雅。她真的很棒,就像是九天送给暗府的礼物,点亮了他们的世界。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自己总是在缅怀过去,哪怕六年前自己被她送入牢中,也没有让那个最初的天雅消失。他的记忆里始终存在着那个女子,尽管他知道那个女子从未真实存在过,只是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自欺欺人的谎言。

天雅没有回答,她从边渡身上看见了平静与疲惫,那是种见惯风起云落,日升暮坠的心境。她意识到这里的一切很可能彻底改变了他,不光让他变得形貌枯槁,更磨灭了他心底的欲望。没有欲望的男人,是个棘手的对象。可她觉得边渡一定还有执念,否则他不会杀掉狱卒试图逃出去,只需要一点契机,就能唤醒他沉睡的内心。

边渡缓缓站了起来,扭头盯着天雅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闪烁的金色:“你不如以前那样自信了,天雅。你的眼神在闪烁。又或者,你心中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天雅低下头,看着死去的狱卒,轻声笑着:“看来地牢还没有把你这倔强的狮子驯服呢。你肯定明白,懂得阖上眼睛,闭紧嘴巴的人才能活得更久。但你总是口无遮拦,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学会接受现实呢?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边渡心中拧了一下,送给他这个外号的人早已化作枯骨,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它们藏于灵魂之中,正如你始终不肯摘下自己的面具,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

“什么信仰?”天雅收起了笑容,语气渐渐变得冷冽:“是暗府那虚无缥缈的誓言,还是天家高高在上的意志,亦或者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你比我更清楚,边渡。”

边渡的眼睛有些难受,酸涩刺痛着他的眼角,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感到怅然若失,双手在胸前交叉合拢,低语:“九天之下,以边渡之名。”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在龙煌城外的泥地里,单膝下跪,身体弯曲,跟着一个穿着灰白斗篷的男人说出了相同的话。

边渡闭上了眼睛:“吾以炎剑为笔,苍海为墨,颢土为纸,玄冰为砚,立此誓言。吾愿将此生藏于黑暗,不贪生,不留名,不立碑,仅存忠诚于心。光明之时隐没于屋檐中,黑暗之时坚守于帽檐下。以吾身献于九天,守护九天。以吾名于此立誓,至死不休。”

天雅的嘴唇发白,她紧紧抓住袖子,低垂的脑袋微微颤抖,仿佛在面对极为恐惧的事情。“你真的很残忍,边渡。”天雅忽然抬起头,金蓝色的眼睛撞上了边渡那对冷漠的灰眸,比起看不透的黑色,天雅更讨厌灰色。灰眸,是北地人的瞳色,带着北地透彻骨髓的寒冷与绝望。“宁肯被发配到颢天充军,都不要跟随镇北军征伐北地。因为黑暗之中会有光明,但死寂之下绝无希望。”天雅想起了那个人的话。那个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他总是在未雨绸缪,害怕自己离开他后会犯错,但他却没防到爱着他的人。她爱他,可正因为爱他,才害了他。

“你想起莫诚了,天雅。”边渡叹了口气,他并不喜欢揭人伤疤,戳人痛处,但如果想要搏得一线希望,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愤怒可以让人丧失理智。

“你知道,我在乎他。”天雅死死盯着边渡,把手伸到腰间握紧了短剑,后悔为何当初不直接结果了边渡:“你也知道……是我害死了他。你为何要提起他?你可知道当初我看着他被人群淹没时,他说了什么。他冲我大喊,让我等他。他说,我一定能见到他的。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看着心爱的人许下不可能完成的诺言,但明知如此,除了假装相信,别无选择。唤醒痛苦的记忆,就要付出痛苦的代价,边渡。我真的很想杀了你,杀掉一切知晓那件事的人。”

“可你是个混血,天家与钧家的混血。”边渡再次阖上眼睛,看到天雅怨愤的表情时,有些不忍再说下去,但为了离开,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说道:“莫诚成为你的引路者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因为你很可能和龙煌的其他势力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但他却坚持把你留了下来,因为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机会。可作为代价,暗府的一切几乎都被你毁了。”

“我?”伴随着一道寒光闪过,天雅抽出了短剑:“那你呢?你又何尝不需要负责?看看纸包中那些人留给你的话!以便在临死之前想清楚,往生的路上该如何面对你的同伴!不是我毁了一切,而是你为了那所谓的信仰放弃了一切!口口声声说什么誓言与责任,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倘若你真的为其他人想过,就不该压上所有人的命运,去和天浪赌!如果是我害死了莫诚,那么就是你毁了你们最在乎的东西,暗府。”

“昔日繁华,今朝皆为泥土。”边渡低下头苦笑着:“过去已无法改变。哪怕你杀了我,也只会让你现在的境遇更糟。”边渡看着天雅眼中的疯狂,心中发涩,他真的不想再说下去,自己明明害她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但却还要利用她。边渡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说道:“为了莫诚,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你怎么确信我的境遇还能变得更糟?就因为你穿着双死人的臭靴子,而我还有衣衫蔽体吗?”天雅冷笑着,眼眸血红,握紧短剑的手上青筋暴起,指甲抠入了肉中。她嘲讽着边渡:“你竟然还有脸说为了莫诚?那么,你猜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我,还是暗府?”

“暗府。”边渡下意识地回答道。他摸了摸身上的囚衣,感到不安。他本不该说出真相,但他不想欺骗天雅。

天雅露出邪魅的笑容:“那你知道一个女人发现,心爱的男人并没有把她放在首位时,她会做什么吗?”

天雅举起短剑,打量着优雅而危险的剑刃,漫不经心道:“要么毁掉那些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要么为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毁掉自己。”

“所以你毁了暗府。”边渡没有说出口,他内心跌倒了谷底。他本以为念在昔日的事上,天雅会帮自己一把。但他错了,错得彻彻底底。并不是所有的仇恨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天雅忽然警觉地朝外望了一眼,她双眉紧锁,仿佛发现了什么。边渡看出了天雅的异样,张口问道:“怎么了?”

天雅扭头看了边渡一眼,低语:“你没闻到吗?有一股女人的脂粉味。”

“倘若你在这里待上两年,你的鼻子里也只会闻到衣服的霉味和栅门的铁锈味。”边渡感到不安,倘若天雅所言不错,这里为何会有脂粉味?

“是天衍狱官。那个整日混迹于花街柳巷的家伙。”天雅收好短剑,弯下腰翻开狱卒的尸体,抽出了他的佩剑。那是一把通体灰白的重剑,铭刻着天家的鹰纹。

“天牢里为何会有这种狱卒?天家还不至于穷得连像样的狱卒都找不到吧。”边渡瞥了一眼那张油腻的面庞,问向天雅。

“我怎么知道?不过,从衣服上看,他不像是这里的狱卒。”天雅握紧重剑,她有些不习惯沉重的剑身,但它足够长,而且不会断。

边渡心中感到不安,直觉告诉他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中,但自从他杀掉狱卒后,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能上去吗?”边渡扭过头看着天雅,从她眼中看到了焦虑,明白她不想撞到天家的人。他指了指头顶的岩壁:“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让狱官看见你在这里,会给你惹上麻烦。”

“那你呢?”天雅下意识地问道,她旋即闭上了嘴,扭过头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时暗府还是天彦的暗府,她还有很多同伴,可以彼此信任的同伴。

“快点。”边渡低吼着,弯下了腰。皮靴踩在砂石上发出嘎吱的声音,一抹耀眼的火光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天雅神色复杂地看了边渡一眼,没有再多言语,踩着边渡的后背向上跃去,抓住了岩壁,整个人贴在了岩壁上,就如同从未出现过。她看着下方那个身形稍显佝偻的老人,心中一阵翻滚。她潜意识里已经习惯了服从边渡的命令,她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可那些人一个个倔强地就像根木头,不知变通。她心里清楚边渡是在乎她的,可她更清楚在暗府面前,下面的那个男人什么都不会在乎。为了暗府,为了他的誓言,他可以牺牲一切。

边渡捡起了重剑,疲惫感朝他袭来,迫使他松开紧握重剑的手,他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也清楚狱官身边会有多少全副武装的狱卒。“刀剑之下,众生皆为尘寰。”边渡轻语,把冰冷的剑刃贴在额头,感受着重剑传来的情绪,杀戮、孤独、冷漠……渐渐地,他握剑的手垂了下来,一对灰色的眸子中泛着红色的光。

两年来,他第一次站直了身体。

天雅注视着下面身穿囚衣的老人,一头驳杂的灰发,脖颈弯曲,布满疤痕,身形瘦削,浑身沾满泥水,拿着一把笨拙的重剑。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身上却弥漫着令她窒息的气息。熟悉而陌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