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肤色黝黑，红发犄角，与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格格不入，就像一滴破坏了整幅山水画卷的巨大墨渍。

“它”却有一双温厚、虔诚的大眼。

怪物向两人做出表情，张栩也读不懂那到底是哭是笑，它张口似乎打算讲话，张栩稳了稳面条似的腿，向前冲去，直直挡在英身前。

怪物的庞大身躯像一座小山，张栩吞了口口水，从怀中摸出两张半透明的录取书，高举在头顶。

“吾乃青风木学院学生！岂容妖魔在此造次？！”

英搅局道：“你不是说录取书是假——”

张栩风驰电掣地捂住她的嘴，那双凤眼正盯着他坏笑。

张栩此刻已没有功夫再教训害人精，他缓缓转过头，对上头顶一对静静打量着他们的烧饼大的棕色眼睛，他咳一声，左手捂着英，右手将录取书举得更高。

张栩声音些许发颤，“瞧瞧，青风木学院，瞧见了吗，是不是有‘青风木’三个字？”

怪物点点头，又做出那副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张栩汗毛倒立，越发认定录取书是假冒伪造之物，他见怪物又要张口，便将两份半透明纸张做符纸般向怪物扔去，谁知立时被风雪卷上天，怪物大惊失色，跳起身向纷飞的纸张捉去。

张栩趁机一把扯住英肩头衣物狂跑，不知跑了多久，周遭环境突然像抗拒侵入者似的，不断拉扯推挤两人的身体，张栩再也无法带着英迈出半步，眨眼间——

被双双抛进悬崖！

相当熟悉的失重感，张栩知道现下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但下意识将英紧紧护进怀里，对着她的耳朵一阵阵地尖叫：

“亲娘啊！！亲娘啊！！拜托换个死法吧！！”

于是张栩的后领被牢牢抓住了。

他抱着英，抬头望去，隔着飞雪，正看到那张生着犄角的方脸。

怪物一手攀住岩石，一手揪住张栩后领，他将张栩并张羽轻轻一抛，伴着张栩又一声杀猪似的尖叫，怪物已用树干粗壮的手臂抱住了两个孩子。

怪物的眼睛很清澈，像两块巨大琥珀，张栩竟被那温顺的眼神抚慰，怪物再一次对他做出表情，张栩此刻完全确定了——那是一个笑容。

怪物抱稳手中人类，纵身跃起，像大鸟，像灵猿，乘风落地，轻轻将张栩二人放在地面积雪之上，又小心翼翼摸出录取书塞进张栩手里。

他开口：“拿好，不然青院的结界会将你们驱逐出群山。”

张栩点点头，攥着冰凉的纸张面色发红，他将别人作妖魔，别人却好心救了他一命。

并且，这录取书......居然是真的。

牛角人憨笑出声，拍了拍张栩的肩膀，险些将张栩拍进地里去。

“没事没事，新生见了我都这样，你和小姑娘倒算其中有胆量的。”

张栩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谢，谢谢......我说的那些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牛角人“哈哈”又笑起来，张栩觉得整个地面都在打颤。

英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住在这。”

牛角人敛起笑容，远望向悬崖对面飘渺之处。

“我在此守护青院大门，已经百年有余了。”

张栩才发觉，牛角人衣物外暴露的皮肤挂满了古老的疤痕，左脚微微变形，只将重量交在右脚上，就连犄角，也不知经历过什么恶战，因为缺失而坑洼不平。

张栩心中顿时愤懑起来，就算牛角人属于异兽，青院也不该这样剥削他，强迫人家做一百年门卫吧？！

“青院的老头真没人性！一百年了，凭什么不让你退休啊？”

可英作为“精神隐疾”患者，完全没有任何同情心理，更不想听张栩愤世嫉俗的长篇大论，她看向牛角人，打断道：“带我们去学院。”

张栩对英瞪眼，“你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牛角人笑道：“无妨无妨。”他指向悬崖对面，“向那里走去吧。”

张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开玩笑吧？”

英却已迈步笔直走向悬崖。

张栩知道英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干脆放弃喊她，他望着英的背影，额上冒出冷汗。

牛角人鼓励地推了推张栩的脊背，轻声道：“去，跟上她，录取书在你身上，若相隔太远，她会被青院结界反弹出界。”

张栩迟疑着，忍不住惧道：“可，可，前面明明只有悬崖。”

“哈哈哈，别怕，孩子，青院会欢迎每一个学生。”

张栩生怕英被结界弹飞，硬着头皮跟上，牛角人在身后欣慰笑出声，张栩听着那与“动听”完全不挂钩的笑声，居然渐渐镇静下来。

张栩追上英，悬崖边，英望着北方某处，张栩闭上眼，两人同时迈步——

没有失重，没有下坠。

张栩甚至感到脚底的触感很熟悉，像柔软的水波。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踩着一级玄力做成的台阶。

万里风雪在脚下奔涌，他悬空置身悬崖之上！

英早已不在身旁，她坚定地、一步不停地向无尽的缥缈处走去，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应着她的脚步显现，消失，显现，消失......张栩知道，自己要出发了。

张栩回过头，鹅毛大雪中，牛角人对他挥着手。

“向前走！向前走！”牛角人道。

“谢谢你！”

张栩向前方那道白色身影追去，牛角人忽然叫住他。

“孩子！”

“嗯？”

“青院长老没有强迫，是我想在这永远守着青风木学院。”

张栩动容道：“为什么不到青院里面去？”

“只远远看着，就足够啦。”

张栩笑起来，“怎么称呼您？”

“牛大爷就行。”

张栩拱手，“张栩，前面那个怪胎是我孪生妹妹，叫张羽，但最好叫她‘英’，否则不愿搭理人。”

牛大爷笑道：“记住了，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少年的身影被雪色吞没。

-

他们穿行于朔风中，雪茫茫，没有尽头。

又踏出一步，淡蓝台阶刚于脚下显现，面前空气像湖水般泛起涟漪，那些缥缈、朦胧退散了，巨大的青瓦殿伫立于面前，青藤大道的黑龙雕塑与其比起来，仅能做一件不起眼的摆件。随着迷雾消散，青瓦殿两侧连绵的旁殿也显现出来，竟与群山一样无穷无尽。

青瓦殿前，苍劲有力的半透明字迹悬浮而下，每一字俱有一人大小，连起来——

“青”“风”“木”“学”“院”

张栩与英穿过字迹，踏上青殿连着虚空的真正用石料建成的台阶，张栩莫名松一口气，台阶约百级，兄妹二人一言不发，向阶上的庞然大物一级一级走去，直踏上殿前宽阔场地，张栩才发现，青瓦殿门口原来有位老者一直默默等候，因为青殿太过庞大，竟把他忽视了。

那老先生漆黑顺滑的长发束在背后，却生一把雪白的长须，他背着手，饱满的脸颊笑出两道沟壑。

“欢迎。”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