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40年，3月。

阴云吸饱雨水，天像孕妇的长满妊娠纹的肚皮，让人兴致全无。雷滚了三滚，暴雨如羊水般将破未破。供奉台边，洪夫人抬手将鎏金香炉转了一转，拇指押着香炉边刮了一圈，一层灰蒙在她皱巴巴的指腹。她的嘴角瞬间撇到地上。

“洪夫人！”少女从楼梯三两步腾腾跑上来，“茶煮好了。”那少女挤进奉台，识趣地接过香庐用绒布擦净，连花雕缝隙也没落下。

“太太好福气，西湖龙井御前八棵，香味飘上楼来了。”

洪夫人将手指在丝帕上摩挲几回，那只手枯槁寡淡，看起来已经不如年轻时丰盈。

“我下去尝。”洪夫人折身下楼，她的绣布绒鞋，轻轻点在楼梯上，因为病疾反复，她现在看起来瘦得像只提线木偶，只怕哪根线断了，她的骨架就会立刻散作一团。少女欲言又止，跟着下楼。陶炉咕咕嘟嘟冒着细碎泡沫，茶香大团大团从炉嘴涌出来，钻进人的口鼻里。陶炉旁边赫然摆着一盘黑胶录像带，这是这盘带子第四次被退回来。

洪夫人胸口被攥得死紧，又锥上几锥，形成物理性的疼痛。她的眉头锁起，川字纹狠狠地镶在额头间，刚端起的茶杯瞬间香气全无，杯口长满舌苔，龙井的肉芽曲曲绕绕，像一个蜷缩的肮脏女人。

“就没有一点眉目？那录像里的人到底是谁，是死是活，活在哪？什么也查不到？”

“太太，还和之前一样。对方说这个人好像从没出现过，又好像凭空消失了。40公里外还有最后一家侦探事务所，我现在就送去让他们查个清楚…”

一个闷雷挨着房顶滚过，看样子暴雨要来了。

四十公里外的老式写字楼里，进电梯按19楼，左转再左转，这里藏掖着一间私家侦探事务所。楼上整层的健身房已经关停很久，零星堆放几架过时器械，时间在这里生锈，脱落成渣滓。楼下是家直销仓库，里面垒满了铝罐头。年底时一些工人把里面的奶黄色粉末倒在大桶里，再灌进一批新的铝罐头封实卖出去。

事务所被忽然搬来又悄悄空去的小型信贷公司紧紧裹挟，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隙匣洞穴。这间暗房不过10个平方，墙壁被黑胶布缠满，像块密不透风的罐头。屋里的唯一光源是一盏陈旧的暖黄色吊灯，光照在椅子上散发着旧报纸的气味，尘埃萦萦绕绕，纷乱又无息，像极那些前来求助的走投无路的人。

睡梦中，古风的小腿突然抽筋，这一脚下去，桌底下堆满的酒瓶叮当倒了一地。

“怎么还没人来打扫？”古风迷糊地睁开眼，自言自语。他一脚把瓶子扫开，抄起台历本上正要钩下一笔:“从下月工资里扣！”笔到临头才猛地想起，他的助手一周前就辞职了。不过，这又怪得去谁呢，要不是自己接连不断地搞砸了几个案子，吃了半年的西北风，助手也不会接二连三地辞职离去。宿醉的头痛再次袭来，一阵酒精发酵的酸味涌入鼻腔，古风颓然向后仰去，脑袋像裤带一样耷拉在椅背上，两只手用力地按压太阳穴。

软帘掀开，一个拎皮包的男士进来递上名片：“古侦探，你这里还真不好找！”。古风赶紧坐定接下，那男人姓崔，是集团法务个头矮小，语速很快，他把皮包搭在自己腿上，熟练地开盖取出几封牛皮纸包推上桌子。

古风开启牛皮纸袋，是几家公司资质。男人介绍这几家是将要合作的企业，请古侦探清查信用探探底。

巧了，这正是古风最喜欢应付的一类客户，常有企业自己清查消耗人力，委托第三方又大动干戈延时太久，这时候，古风这样高效的私家侦探就起了作用。古风点点头，拆开牛皮纸袋翻了了几页，打了个响指，随即报出个不低的价格：“东西留下，七天之内等我通知，信息不全，钱原封退回。”

“价格我这边没有异议，只希望绝对的迅速以及保密。”

古风点点头，这个价格报的不低，够古他花半年的。自从由“铁卫队”退下，古风的生活乱作一团，精神恍惚，注意力很难集中。他时常感觉自己像一个海边堆碉堡的孩子，把自己的生活节奏刚建雏形，就被一个浪头打散了。白天浑浑噩噩，晚上却睁着双眼难以入睡。别人劝他不要自暴自弃，越劝越让他更想把自己血肉模糊的一面揭开给人看。散漫，嗜赌，酗酒，通宵不眠让他连续搞砸了好几个接案，先是醉醺醺地打了委托人，又在蹲守时昏睡过去，甚至记错了交成果时间，还好原本就没什么名气，不然他也许已经臭名昭彰。

崔法务谢过离开，没一会儿，又折身回来。还没醒神的古风，刚把烟点起来，又几下甩灭，示意他请坐。

“打扰了古侦探，我是还想补充一句，不管有没有，都得请您找出来能拿上台面的问题。”

“什么意思？”

崔法务看起来有些犹豫“意思就是我们要…合理合法的不合作。”

古风又把烟点起来。

“直说了吧，古侦探，这几家突然找上门的企业，董事长怀疑是大太太的人，赶在这时候加入，是想在离婚之际多分一杯羹。我们需要合作尽快终止。”

搞了半天，以为是场商业仗，结果又是一团家务事。古风心中一淡，兴致大减。

崔法务刚走，一个长发女人走进来，她戴着的黑框眼镜，下巴方正，嘴唇薄淡浅白，那五官更是随意抓了把草籽洒在脸上，实在平庸够呛，她鱼贯而入，手背后扣紧门，粗哑着嗓子大声道：男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睡一张床上的太太，要得着这样防东防西?爱你时口如蜜糖，不爱你时，一分一厘丢地上也不给你，要把路堵死，把老婆赶尽杀绝才好。你们男人都这样？”

“你怎么确定，他们还睡在一张床上？”古风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偷听隐私可是违法，小姐，有什么事？”

“来应聘的，门口贴着招助手”

“哦…坐下吧，叫什么名字，介绍下自己。”

古风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虽然样貌普通，却有几分灵动。侦探这种天天跟踪套话和人打交道的活儿，有时候的确更需要女人，几杯热酒，几推红酥手，她们有自己的法子。

“纪默”女孩推了推眼镜。

古风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纪默有些狐疑，看来这名字在古风心里未起什么波澜。

“以前做什么的？”古风又问。

纪默盯着眼前眼前“古风”那张平静的脸，心想，看来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古风带纪默在他的小馆子里转了一圈，又交待她最近几件待办案子。房里纸箱满满乱稿，烟头满地，酒瓶歪歪倒到，纪默迅速打扫起来，她还想开窗通风，那窗帘因为长久没有拉开，几乎和墙壁长在一起。

古风把一叠文稿扔给纪默，指着角落的桌子说:“你以后坐在那里，帮我整理文件。早上十点之前到，事情做完可以走，如果我喝倒了，你要把我叫醒。”

纪默心里暗暗发笑，做事风格果然一如既往。

三天后，纪默从调查的公司回来。又是宿醉的清晨，古风头疼欲裂，直到纪默用指关节轻叩他的桌子，他才从一场追逃杀的梦里惊起。

“有什么发现吗?”古风恍恍神问。

“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古先生，现在怎么办，尽是家务案子？”古风挠挠头，那还能怎么办，没有这些家务事，他古风靠什么吃饭呢?这一年来生意惨淡，只有寥寥几桩，一是妖冶靓丽的女人查男友有没有在吸毒傍阔太，最后自然免不了三人一地鸡毛；二是有钱老爸查女儿拼死拼活要嫁的青年俊才什么背景，搞半天是个半罐汤的穷小子，专在商学院钓学妹；还有一桩，浩浩荡荡来十来个工人大哥，要找到工程头子追回去年的尾款。

古风问：追回多少钱？

大哥说：“我四万，我们十几个兄弟，加起来六十来万。”

“每个人抽百分之10劳务费用，接受的话付定金，七天后没结果原路退回。我只管找，不管抓，拿不拿得到还得靠你们自己。”

大哥们面面相觑:

“这意思拿不到钱，还得先给钱？”

“那要是没找到人，你这侦探所也卷款跑了，我们找谁说理?”

“我看他这破破烂烂的小侦探所也不踏实，你有营业执照吗？”

“……”

古风听的不耐烦，把脚翘在桌子上，用书盖住脸，熙熙攘攘一下午，算白折腾了。

自从“那件事情”后，古风卸掉警衔，上缴手枪，在这栋楼里租了这间房子，接手这些索然无味的破事，接待一张张苦不堪言的丧脸。雨季在他的墙上印上大片的潮湿和霉点。此时屋外滂沱，房间里更加阴冷灰暗，古风打个哈欠，用力按压太阳穴。

门铃响了。

纪默去开门，一把长杆黑雨伞尖先扎进来，雨水瞬间伞柄滴滴答答淌了一地。跟在伞后的是一位伶俐的少女，她冲纪默淡淡笑笑，又探头看向房中道“久仰，古侦探，终于找到这里了。”

洪府的车刹在一栋旧写字楼前，少女看着导航说，就是这里。她在楼里上三梯又下三梯，楼里复杂交错，每个出口都是一长串板间。进了一间刷满绿漆的电梯，电梯门缓缓闭合，少女一阵晕眩，两眼发黑，等电梯门再打开，她看到了一块简易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古风侦探事务所”。

少女递上录像带：“古侦探，这次来，是我家夫人想委托您找一个人，就是录像中的这个女人。

「录像？」古风从沙发里挺直了身子，伸手接过那盘黑胶带。

“发现这盘带子后，太太的精神差了很多。原本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没想到我家先生也……太太一直在找录像里这个人，精神日渐消沉，老实说有些事，可能一辈子不知道会更好。可偏偏太太发现了，如果没有找到这个人，也许会成为太太后半生的执念。少女顿了顿，又抬头说道：古侦探，一定要麻烦你了。

古风把录像插进影机，想着又是正室抓小三的戏码，熟练地报了价:“东西放下，七天后给您消息，七天后如果没有眉目，原封送回。”话未说完，画面却如同霹雳，在他心里重重的锤下一掌。古风大喊：“这是什么！！”

那根本不像是一盘正常拍摄的录像，更像是一段段监视器里拍下的纪录片，画面没有声音，及其鬼魅，压抑，甚至惊悚。画面透着一股湿漉漉的寒气，像从地底下刚挖出来似的，像鱼头一样生冷，恶心。一个穿着古怪洋裙的女子，永远背过身去，一头漆黑的卷发披肩。古风用2倍速，4倍速，6倍速快放，画面中用永远只有那女人的背影，在一件空无他人的别墅里，吃饭，站立，侧躺。古风拖动着进度条，这视频有将近200个小时，自始至终，那诡异的女人都没有转过身来过。

“古侦探，看得出什么吗？”

古风这才从画面中回神，他按下了空格键，转向少女：“您知道画面中这人的任何信息吗？还有，能说说这盘录像的来历吗？”

“这盘录象，是从我家先生一个很隐秘的保险柜里发现的，内容说起来有些古怪，好像是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拍摄的。这人的名字我猜是叫芊芊，因为这个录像的档名就是「芊芊」，而这正是太太的乳名。正是如此，太太才感到奇怪，非要找到她不可。”

芊芊？！古风愣了一下，这不是他死去的前女友的名字吗？而身旁的纪默，却显得比古风还要吃惊的样子。

古风低头看向屏幕，希望立刻找到线索，但很遗憾，那诡异的录像带不论从哪里开始播放，都只有背影而已。等等！只有背影？那么就是说，这盘影带从头到尾都是偷拍的。也许出于什么原因，偷拍者并不想和画面中的女人正面碰上，在有意回避。最重要的是，偷拍者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是谁，长时间的拍摄，其实是一中圈养似的观察。也许，是一种实验？

古风没有多说，让纪默送走少女。他在电脑旁坐定，一桢一桢地看起录像来。以前在警队，看录像是常有的事，古风能在8个屏幕同事播放的情况下，准确的找到嫌疑人。但是这次问题棘手，从头到尾，只能看见少女蹲下摘花，推窗看风景，和简单用餐的样子…古风定神一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200小时的录像倍速快放，提取所有有窗户的画面，再把一共13小段视频从头慢慢放起，定格，放大，放大，放大，终于，找到了一张些许清晰的脸。看到那张脸，古风的冷汗劈头盖脸而来，鸡皮疙瘩粒粒竖起！那果然是他的前女友，芊芊的脸！可是芊芊明明已经死去了啊！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长得跟芊芊一样，名字也和芊芊一样？这两个芊芊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古风一阵晕眩，头疼如斧头劈开一般，他想，要赶紧去“美丽人生医疗中心”找李博士问个明白。

古风踏进“美丽人生医疗中心”的环型高楼，在流线柜台前看到了一张活动告示牌，得知李博士正在三楼的国际会议厅里演讲，于是他按了电梯，直上三楼。容纳数百人的大型会议厅里，李博士站在讲台边，台上正播放着一段古风感觉熟悉的影片，一段关于明朝期间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