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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楼》第十章:孤山埋剑冢,北境伏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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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崖岭号称“天下第一险峰”,皆因其有三险:青苔、乱石与飞雪。如今山下还是初秋,山中积雪却已有尺余,一片银白中并排插着六柄利剑,自西向东依次是:照胆、叠浪、雪庐、赤霄、承影、断水。

剑锋与雪光映衬出摄人心魄的惨白与凄怆。

眼前这幅场景只能确认一件事——六剑客已悉数身遭不测。

欧阳乘风一言不发,伸手去背后抽出巨阙,自腰间取下拭剑短巾,将这柄绝世名剑反复擦拭,三尺剑光宛如一道亮银瀑布,屈指弹在剑脊发出叮咚流泉之声。一步、两步、三步,欧阳乘风走向六剑,双眸如同山中飞雪一般澄澈透亮。

反手推剑,剑光掠过。

电光火石之间,欧阳乘风的左边脸颊处多了一条血痕。鲜血浸润剑尖,也染红了地上雪。他旋即单膝跪倒,手中巨阙插入苍茫雪地中,低声呢喃着仿佛在与那六剑倾诉,声音随风飘去。不知那消散于风雪中的六位剑客能听到吗?

看到这一幕,乔岳苍蓦然心中一痛。

他身居万人之上,纵横江湖数十年,已经很久没有过心痛的感觉了。

可他更是欧阳乘风的朋友。

欧阳乘风生性高傲,朋友极少,屈指算来只有六剑客与乔岳苍这寥寥七人而已;但他也极重情义,认定的事情便不会更改。如今六剑客尽殁于摩崖岭,且凶手神鬼莫测下落不明,这对于欧阳乘风来说无疑是一个惨痛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我会找出那些凶手的。”乔岳苍从牙缝里蹦出这九个字,便不再多说。

这是一句承诺,一句来自天下第一势力掌舵人的承诺,一诺千金。江湖中人若能得到乔岳苍的承诺,大概无人不会心花怒放。

陈亢却在思索着——现在也只有他可以如积雪覆盖的山岩般冷静。可任凭无数种可能性被一一排除,无数个名字从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始终找不到那个答案。

凶手,究竟是谁?

夜幕已经降临,璀璨的群星与苍白的积雪交相辉映,把山顶铺张地如同白昼。欧阳乘风跪地许久,起身时眼神中已少了一分困惑,多了一分坚定。手腕翻动,巨阙入鞘。他探手从雪地中抽出那柄照胆剑。

照胆剑长三尺八寸,重十四斤六两,有“剑中铁锤”之称,乃是“展翅金雕”蔚赤玄的佩剑。

欧阳乘风没有停手,他又依次抽出叠浪、雪庐、赤霄三剑。

陈亢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说道:“前辈,这剑收不得!”

“这剑我当然收不得。”欧阳乘风嘴上说着,可又伸手抽出了承影剑。

“凶手之所以将此六剑毕集于此,必是为了引前辈上钩,而六位剑客身殒之事不日便会流传于江湖,若前辈收走六剑,江湖中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诬传前辈是那杀人夺剑之凶手。虽说前辈身直影端、堂堂正正,可天下人汹汹之口又该如何抵挡?”

“你说的很对,但剑客立于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欧阳乘风抽出了最后的断水剑,双手持六剑,双眼亮如夜空灿烂的星辰,“剑即生命,亦是尊严。我的朋友已经失去了生命,我不能再让他们的尊严曝露于荒野。至于那些无端口舌,由他去罢,吾何惧哉?”

山风明明很冷,陈亢却突然觉得血液很热。

他向后退半步,深施一礼,随即说道:“晚辈谨受教。”

“罢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欧阳乘风摇头说道。

乔岳苍在一旁望向四周,他望见峰顶矗立的凉亭,望见亭中已被积雪覆盖的石桌石椅,望见远处这片天地除去无尽苍白,便再无别的色彩。似乎如今的局势也正如这天地,苍白、混沌以及冰冷。

“不知这山中可会留有什么蛛丝马迹?”乔岳苍问道,口中呵出的白气转瞬间成了霜。

“很难。”欧阳乘风面色颇为沉重,“这次的对手行事滴水不漏,下手诡秘果决,想让他们留下破绽只怕极为不易。”

“前辈已有判断?”

“这判断不难得出,却终归没什么用处,只会徒增心焦罢了。”欧阳乘风说道,如今他暗我明,确是毫无头绪可寻。

“是了,不过此处风紧雪疾,并非讲话之所,我们不如先回紫禁城再做计议?”乔岳苍说道。夜色正浓,星光灿烂,摩崖岭的夜景固然有清澈静谧之美,但也确实高处不胜寒。除了清冷如莲的殷雪狐,江湖中只怕无人愿在此处多停片刻。

“也好,你们随我来罢。”欧阳乘风略作迟疑,便向深山走去,“上山须用轻功,下山却是不必,这山后有一处悬梯,只有七剑客知晓这处秘密,如今却已无隐瞒的必要了。”

沿山路下山,自然要比借钩爪攀缘稳且快得多。

才刚过子夜,三人便已回到山下。道旁四匹白马或低头啃青,或昂首踏步;车板上阚无言依旧稳坐如松,斧刃冷厉如同天边秋月。这一白一黑,一动一静倒显得有几分相映成趣。

三人先后跃入驷车,欧阳乘风便当先说道:“快拿酒来。”

陈亢取出酒坛,重新摘去封头,这次他没有再拿出琉璃樽,而是换了三只黄泥海碗,嫣红的酒液如鲜血般刺目。酒未醉人,人已自醉。欧阳乘风未等三人碰碗,便一仰脖先干为敬,平日里饮酒如狂、千杯不醉的“万剑归宗”,此时却被一碗赤梅酒浸红了脸颊。

陈亢与乔岳苍相顾无言,也只得一同饮下碗中烈酒。

欧阳乘风饮下这碗酒,随即双目炯炯地望着陈亢,说道:“玄野,借你的山川图一用。”

陈亢不敢怠慢,连忙取出那幅“山川疆域图”,并将棋子一一摆好。欧阳乘风俯首端详片刻,说道:“如我们先前所料,天下九大势力皆无行凶之嫌疑。”

“不错。”

“天下当然也不会有第十大势力。”

“天下势力万千,论力量却只有九大势力足以并称。”陈亢应道。

“独行游侠亦有千万,其中手段高强者也不在少数,会不会是他们当中的某几位所为?”

这次乔岳苍思索了片刻,方才说道:“不会,江湖中能胜过七剑者本就不多,这不是几个人、十几人就能做成的事情。”

车厢中一阵难熬的寂静。七剑客成名已有十余年,即使除去最强的欧阳乘风,其余六人也都绝非善于之辈,想在无声无息间杀死他们,这世间无人可以做到。难道凶手是鬼非人?

陈亢见状,连忙抬手斟满第二碗烈酒,笑道:“二位前辈稍安勿躁,凶手既然能做成此事,又岂会轻易露出马脚。”乔岳苍与欧阳乘风接过海碗,却都无心饮酒。陈亢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饮下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滴在身前那幅“山川疆域图”上。

他想伸手抹去那滴酒液,却被酒液滴落的位置吸引了目光。

那个位置上篆刻着三个小字——苍狼国。

“不妙!”陈亢陡然惊呼,如同夜半星空劈下一道炸雷,惊醒身边两位梦中人。两位大侠抬眼望去,只见陈亢的双眼中涌现出极罕见的惊惶失措。至少在这两天内,欧阳乘风还未曾见过这般情绪。

“玄野,可是有所发现?”

陈亢没有答话,他伸手指向一处,两位大侠随着方向看去,便已明白了一切。

远在十八年前,殷雪狐与范无奇只是相约遨游江湖,便引得老可汗殷白原雷霆震怒,险些倾全国之兵南下中原。如今公主横死于雪山之巅,尸骨未见,这消息若是传到北境人耳中,十万铁骑还不把这六州一道踏为齑粉?

那可是十万马快箭疾、枪沉甲厚的白狼铁骑,若论正面冲阵则六州无人敢撄其锋的十万钢铁洪流!

“十八年前,事情尚有回旋之余地,如今却已成死局,难有转机了。”乔岳苍紧锁眉头说道,他与欧阳乘风经历过十八年前那场风波,知道白狼铁骑的骁勇好战,更清楚殷白原的脾气秉性。老可汗膝下有子二十七人,却只有殷雪狐这一个女儿,向来疼爱如同掌上明珠,今番若得此噩耗,老可汗焉有不怒之理?

更何况,摩崖岭案发至今已有十日。凶手若有心算计,则此时只怕北境已得到消息,老可汗暴怒之下势必兴全国之兵南下,彼时首当其冲者只有一处。

三人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地图北部,苍狼国以南,那里同样篆刻着三个小字。

镇远关!

天下九大势力之一的“镇远关”,南倚泰阿山,北临苍梧原,三座关隘雄踞山川之间,是苍狼国南下必须逾越的第一道屏障,三关兵力计有八千余人,尚不足白狼铁骑的十分之一。兵书有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若苍狼国兴兵南下,则镇远关势必有城破人亡之危。

镇远关一旦失守,中原六州千里沃土都将沦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陈亢却仿佛来了兴致,他把碗中酒一饮而尽,指着山川图说道:“七剑之事传于江湖,欧阳前辈与万剑阁便难以脱身;金小王爷尸骨无踪,老王爷金万乘痛不欲生,乔宫主的紫禁宫便如同断折一臂;葛泠冬、嵇伯零虽为隐士,但却与青帮帮主薄云天交情匪浅;蔚赤玄家住赤桑郡飞鹰堡,族内弟子向来骨硬如铁,此次若闻噩耗,也必会在望海州内掀起一场波澜。”他的手指自北向南划过,随后在地图最南端轻轻一敲,长叹一声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好绝的谋划!”

“以山川州郡为棋盘,以万物众生为棋子,他们想做执棋者,真是好大的野心。”欧阳乘风冷笑道。

“这未免太过天马行空。”乔岳苍不敢相信,“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杀死七剑已是难于登天,算计挑起天下争端又岂是“难上加难”四字可以形容?

“无论凶手是否有心算计,此事至今已成定局,江湖……要有一场劫难了。”

官道由南向北流淌,紫禁城如同一条盘踞酣睡的卧龙,只待日出东陲,便会苏醒过来。可此次等待紫禁城的是市井喧闹,还是血雨腥风,归心似箭的三人谁也想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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