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晨光熹微的时候，苏宴感觉有人在轻触他的眉眼，他一向浅眠，警觉的睁开眼。

“苏宴，早上好呀！”偷偷摸人被抓到的女孩儿，没有半点不自在，坦坦荡荡的和他对视，微微笑起来和他问好。

苏宴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到：“早上好，姐姐。”

“昨晚睡得好吗？抱着我是不是特别舒服？”苏月接连问了他两个问题，很是认真的看着他，似乎很想要一个答案。

上一世，苏稳去世，苏宴掌权。每到雨夜，苏宴就会到她房间抱着她睡一晚。起初，她拒绝。苏宴同她解释，说下雨的晚上他一个人总是彻夜难眠，抱着她会好很多。

那时她对苏宴不似如今亲近，苏宴又一向少话，心思内敛。掌权以后，行事作风更是两道有名的狠厉。她被人算计，也曾见过他是如何处置外面的人。心里对他又是畏惧又是抵触，后来知道了他的心思，她甚至厌恶他。

她不信他的说法，总以为他是诓她。而且那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虽然苏宴真的只是抱着她，什么也不做，她也觉得心里很抗绝。每每他来，她总是挣扎反抗，其实他还是一晚都不得安眠。但每到下雨，他还是会来。

直到她回来，体会过那种被梦魇着，辗转难眠的痛苦，她才知道那时候苏宴有多难受。那时苏宴来找她，也许真的只是想睡一个好觉。其实那时的苏宴也不过弱冠之年，苏稳突然没了，他半路出家坐上老大的位子，若无雷霆手段，又怎么镇得住那些对苏家虎视眈眈的人，又如何护得住父亲留下的偌大的家业，护得住她。

他为她扛起苏家，为她殚精竭虑，为她置身阴晦，将她护得不知人心险恶。但那时，她却任由外人挑拨，不信他，惧怕他，厌恶他，甚至连让他安眠一晚的要求都没能做到。

她很难过，很自责，也很后悔。昨天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抱着枕头去敲他的门。她想，如果抱着她真有有用的话，她再也不会拒绝他了。或许，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去拒绝他什么事。

苏宴平素是话少，并不是不会说话，但现在他觉得，他也许真的不会说话了。他这个刚认识一天的姐姐，总是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

女孩儿的眼里是直白的探寻，苏宴想起昨夜，除了那一点意料之中的波澜，竟是意外的安眠。

抱着她是不是舒服？

苏宴下意识的揽了揽怀里的人，他在红巷里长大，身量本就生得比同龄人单薄瘦小些。她比他大了一岁，待在他怀里，身量竟比他还纤细些，他这才真实的感觉到她的孱弱。

她体弱，常年都是泡在药罐子里的。昨夜没发觉，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尖，这点似有若无的味道，教他连呼吸都不知不觉的的变得轻浅小心了起来。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看上去像在发呆。女孩儿好奇的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苏宴？”

这句话像一个咒语，把他从屏息的情境中解放出来。他下意识的吸了一大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竟然胡乱想了这么多毫无用处的事。

想到女孩儿的问题，他凝了凝神，回道：“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苏月长舒了一口气，能睡好就好。毕竟，失眠不是病，病起来要命。要是她对他有安眠安眠作用那就好了，以后他睡不着，大不了她就陪他。

见她不再执着于抱着她舒不舒服这个问题，苏宴也在心里小小的舒了一口气，面上却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问完自己的问题，苏月也不纠缠，掀开被子便下床。她一面伸了一个懒腰，一面说道：“我先回房间换衣服了，一会儿餐厅见。”

“苏宴，今天我也很喜欢你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口。穿白裙子的女孩儿，转过身来，今天也在含笑的看着他认真的表达喜爱。

苏宴愣了一下，不自在的转头，躲开了她的注视。她眼里直白热烈的喜欢，让他不知所措。他的人生到现在很短，只有八年，他学会了如何一个人过活，学会了低眉顺从，学会了怎样辗转算计，甚至学会了怎样无情的杀死一个人，却还没能学会如何回应这样纯碎又干净的喜欢。

苏月没在意他的沉默，上一世他对她付出了太多她无法回应的深情。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辞，那么就她来说。这一次，一定要好好的说出来，再也不要留下那些本不该有的误会和遗憾。毕竟，这也是她唯一一次了。

“今天也是很害羞的苏宴呢，不过我已经听见你心里的回答了，谢谢苏宴的喜欢。”

女孩儿的声音被关在门外，她一离开，整个房间都显得空荡清冷了起来。苏宴半坐在床上，身旁的位置还留有她的余温。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温热的被单，突然喃喃出声：“挺舒服的”。

软软的，乖乖的，拥着她仿佛拥着一片柔软的云。

苏宴下楼的时候，苏月早已等在桌前。和他基本一层不变的白色衬衣加黑色半膝西裤不同，今天苏月穿了一件淡粉色荷叶边的短袖，下搭一条灯笼短裤，看上去就像一枝蓬松的蒲公英，仿佛下一刻就轻盈的要飘出去，显示出几分俏皮的感觉。

她见苏宴来了，朝他招了招手。苏宴便走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不一会儿，张阿姨便将早餐端了上来。今天的早饭，张阿姨准备了几小笼包子和玉米饺子，配着猪腿骨熬成乳白色的高汤，真是色香味俱全，勾的人垂涎三尺。

“不知道少爷你喜欢些什么，便先顾着小姐来了。”苏稳做事，尤其是关于苏月的事，一向是面面俱到。既然说了让苏宴来做苏月的弟弟，那么便从称呼到待遇，全都仿照一般人家的少爷待遇，绝不会让苏月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应的。张阿姨得了苏稳的交代，自然对苏宴十分尊重，“小姐身体不太好，食谱以清淡为主。如果少爷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可以和我说，我会根据您的喜好给您另外制作一份食谱。”

如果是一般的流落在外的小孩儿，回到家享受到这种种待遇。要不欣喜若狂，因为自己一朝做主而目中无人；要不就心生怨怼，对于自己的经历自怨自艾，怨怪之前享受着这人间富贵的小姑娘。

可他是苏宴，虽然来到苏宅这两天，家里的佣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仿佛他真的是苏稳承认的苏家小少爷。他却一直清醒的明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水中捞月，雾里看花，全是假的。他是为了苏月而存在的，没有苏月，就没有他。

“不必了，我和姐姐共一份食谱就好了。”他冷静的拒绝了张阿姨的提议。他不喜欢给人惹麻烦，也不允许自己放松警惕，养成骄纵的性子。

可是苏月想要他放松，她戳了一个白糖芯的小包子递给苏宴，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张阿姨你以后多给他做一些广州菜吧！”

“好的，小姐。”张阿姨闻言点点头，拿着碟子下去了。

苏宴有些诧异的看着苏月，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

“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苏月对男孩儿眨了眨眼，语气难得有些活泼。“我看出来的呀，昨天吃饭的时候你都没什么胃口，剩了许多，可是吃甜品的时候，你都吃干净了呀！”

苏宴见她说完，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对自己的观点表示肯定样子，心里有些想笑，又有些似有若无的暖意，她仿佛真的想当一个好姐姐，这样的关注和用心，这辈子，他也只在她身上得到过。

其实除了苹果，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吃食，食物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果腹生存的工具。但这会儿，听她用软软的调子说他爱吃甜，他接过那只包子，咬了一口，仿佛自己从此就有了嗜甜的偏好。

苏月见他接过包子吃得高兴，以为自己猜对了。其实除了自己，她也不知道苏宴喜欢什么。真实的苏宴，她不太了解。他对她藏得太好，他在她面前总是很冷淡又顺从，做什么事情都很克制，对什么东西都冷静自持，一派无欲无求的模样。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以至于她后来见到他的另一面，才会那样不能接受。是觉得他欺骗了自己，也是伤心他不信她，从没有在她面前放下过伪装。不过那时的自己，确实没有资格让他对自己卸下心防。所以，现在她想做好，做得更好一些。

“爸爸经常要出差，我也还要修养一年才能去上学，家里可能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许会有些无聊，你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爱好吗？”苏月问道。

“没有。”苏宴摇摇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月点了点头。她想了想，问道：“那你想和我一起学画画吗？”

“可以。”苏宴应下。

苏月用的是“想”，而苏宴回答的却是“可以”。她闻言，注视着苏宴，认真的说道：“苏宴，你和我的话，不用说可不可以，你只要想自己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就好了。”

“如果你不喜欢画画，那就不要学。我会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你都不喜欢，我们也可以一起再找一个我们都喜欢的东西来学。我只是想找一个我们共同的爱好，和你多一些可以聊的东西罢了。”

“阿宴，我那天和你说，你做我的弟弟，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话，不是骗你的的。”

所以，你能不能也可以真诚一点面对自己，面对我呢？

后面这句话，她没说，可他懂了。苏宴注视着着对面满眼真诚的小姑娘，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这么一个念头：

这个人真好啊，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偏要对自己这么好呢？这样的好，让他不不知所措，让他忍不住想要在她面前软弱，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她抱进怀里，和她说自己这些年可真委屈呀……

可他毕竟没有，他垂眸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听她的话在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片刻后，他抬起头，对苏月露出了一个不太熟练的微笑，说道：“我喜欢画画，我们就一起学画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