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

乔子健睁开眼睛，天色还微微发白，一看时间，才早上六点半。似乎没有睡意了，才过三十岁，以前的好睡眠都到哪里去了。不是有句老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吗？看来已经老了。反正睡不着，一翻身起了床，披上睡衣，打开床头灯，拿出一叠厚厚的资料，仔细看了起来。蓝天会计师事务所，印在文件上的几个端正大气的字怎么看都顺眼，自己的公司，就像自己的孩子，总是很宠爱。若是个孩子，他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十月怀胎，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这个孩子健康，活泼，可爱，他精心呵护，直到他牙牙学语。他却离开了他，当他再次回到他身边，他已经是个活蹦乱跳的半大小子。

乔子健，父亲是成都有名的贸易公司老总，家世不凡。高大帅气，聪明能干，拿到注册会计师资格后，父亲出资，和表弟孙俊合伙注册了蓝天会计师事务所，他任董事，孙俊任副董事。三年后突发奇想，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出国深造，事务所由孙俊负责管理，这样不靠谱的做法父亲很是不以为然。但乔之健就是这么个人，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孙俊这几年把会师所做得风生水起，在成都颇有名气，不过时常在他耳边喊累。他刚回国，孙俊一张假条摆在他面前，“哥，我要结婚，假期不长，就一个月，也不走远了，就到欧洲逛一圈。事务所就完璧归赵了。你那，就辛苦了。”

今天上午十点，他到蓝天会计师事务所主持会议，孙俊会给他介绍情况。他穿上一套深灰色的休闲西服，对着镜子理头发，那一头浓密乌黑微卷的头发一直是他的骄傲，孙俊经常说他自恋，不由得笑了。都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提了。

开车准时到了事务所，当时他走的时候，事务所不过二十来人，就三间办公室，如今员工人数达五十，孙俊很有眼光地买下了这层楼，布置得窗明几净，简洁不失现代气，员工坐在电脑前忙忙碌碌，电话铃不断，想到这几年报表上的利润数，不由得微微一笑。

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参加会议的诸位已经全部到齐，他看了看表，差三分十点，还好没迟到。坐下来，孙俊开始介绍，所长，副所长，总审计师，总监察师，部门经理，项目经理……接下来乔子健简单地说了几句，他这人说话不喜欢长篇大论，简明扼要，干脆利落，效率第一。

相关负责人汇报这季度工作和下季度计划，乔子健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他素来记忆力不错，这些事情不用用笔记录。轮到总审计师汇报，一个响亮清脆的女子的声音响起，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条理分明，一连串的专业术语和复杂数据令乔子健注意力高度集中，否则还真记不住。他抬头一看，这审计师也太年轻了，看不上不过二十来岁，而且，她汇报的时候没有材料，全在她脑子里，这可不简单。她讲话的时候，伴着很自然的手势，显得利落干练。整个会议室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在埋头记录，包括孙俊。这个女子有一种气场，职场中特有的先声夺人的耀眼和霸气，看来英雄出少年，也出女子。

正在这时，乔子健的手机响了，他随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低声说起话来。电话接完之后，抬头碰上总审计师的眼神，这位女子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种不满，对初见面的上司不满？那眼神中的傲气和正气刺得乔子健心中很不舒服，被冒犯和被轻视的感觉令他觉得威信打了折。开会的时候不接电话，是他多年前定下的规矩，但是，他毕竟是董事长。汇报继续进行，这女子语速加快，他感觉她是故意的，挑战他的智商，卖弄她的才华，也太狂了吧。

总审计师的汇报完毕，乔子健故意补充了几句，又问了几个问题，把刚才汇报中的最繁琐的数据完整无误地复述出来，下面一阵骚动，惊叹他出色的记忆力，心中不由得暗暗叫好，不给个下马威还以为他这个注册会计师，高级会计师是吃素的。

会议结束已经十二点半，孙俊安排在富丽大酒店豪包就餐，专门欢迎董事长的归来。大家都坐下后，门轻轻开了，一位身材苗条，穿着一条浅蓝色裙子的女子，长发披肩，摇曳多姿地走了进来。乔子健眼前一亮，这女子显得好优雅。仔细一看，她不就是那位总审计师吗？刚才一身职业套装，头发盘起。“这个审计师你刚才说叫什么名字？”乔子健悄悄问孙俊。“叫顾小曼，业界出名的人物，业务水平一流，你这个事务所她顶了半边天。”孙俊在他耳边说。“你给他开的薪水不低吧。”“废话，不给她个总审计师，不给高薪，人家早走了，挖她的人不少。”“我觉得她有点傲慢。”“又废话，恃才放旷嘛，有才的人都有点个性，不过，她真的挺不错，以后你接触就知道了。”

两个人窃窃私语，敬酒的人接二连三地来了。乔子健端起红酒杯子，一一应酬，眼光却不自觉地寻找那位姓顾的总审计师。敬酒的第一个高潮过去了，乔子健的眼前站着那位他寻找的审计师小姐。她笑语盈盈，脸色微红，说不出的与众不同，与刚才会议上的那位女强人判若两人。“乔董，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敬你。我干了，你随意。”这软软的女声让人不忍拒绝，她一扬手，半杯红酒饮了个净。乔子健哪可能随意，一整杯红酒一饮而尽，周围一阵叫好声。“顾小姐，你真漂亮，特别是你的漂亮裙子。”乔子健忍不住绕起了外交辞令。“乔董，我认为职场中的女性，在不同的场合穿不同的服饰是对工作起码的尊重。”她微微一笑，乔子健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优雅极了。

乔子健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卷宗，里面是事务所人员的人事资料。顾小曼，1972年10月出生，1993年毕业于西南t大，同年在d市税务局工作。1995年获得注册会计师资格，辞职到金算盘会计师事务所工作，1997年跳槽到蓝天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从最基层做起，职位蹭蹭上升，任总审计师一职半年。也就是说，他出国留学不久，顾小曼就到了蓝天，刚好错过。乔子健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白色烟雾在他面前慢慢升腾，晕染，他的眼前有一点点朦胧。不知什么原因，他对这个顾小曼很感兴趣，她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她又像一个谜，他想解开。年轻的注册会计师，年轻的总审计师，她是怎么做到的。关键是有着税务局金饭碗的年轻女子，为什么不过养尊处优，朝九晚五的悠闲生活，到省城打拼，这还真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和他有关吗？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故事。乔子健问自己，难道喜欢这个女子？不会的，他连她的眉目样子都想不起来，初见时的咄咄逼人，再见时的大方得体，倒是她的声音被他牢牢记住了。

深夜十二点，顾小曼打开房门，把手中的包一甩，把自己甩到柔软宽大的床上。整个人好像陷在这软床上，像一个木偶，机械地躺着。真累啊，若是个木偶，真想把手，脚，头卸下来，手脚头无一不酸痛。拼命的加班，核数据，做报表，汇总审计报告，这些事可以安排下属帮着做的，但是她不习惯。习惯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累，习惯事必躬亲事无巨细，那种拼着命工作的劲儿，是身边的人做不到的。她是出名的工作狂，若不这样，她顾小曼坐不到今天的位置，拿不到今天的高薪。更重要的，是唯有极度的劳累，才能让她忘记孤独，忘记过去，心里会不那么难受。曾经在金市的那段时间，她时时觉得空虚，窒息，宁愿像现在这样，起码不会夜不能寐。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吹干了头发，一身宽大的睡衣裹着她纤细苗条的身子。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前那枚戒指，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穿着，是一枚18k红宝石戒指，在微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好看的光芒。藏在深处的戒指，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反复摩挲观看。这红色红得真好，不是大红，深红，是玫瑰红，给人浪漫温馨的感觉。她经常在深夜里看这枚戒指，看着看着那宝石似乎就会开出一朵花，一朵小小的玫瑰花，对着她微笑。出了一会儿神，躺下来，枕边是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旧书《饮水词》。习惯了，入睡前看上一首，很随意，翻到哪里就看哪里。今日翻到“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缺……”，纳兰的词写得最好了，可是他死得太早了。顾小曼真的太累了，她睡着了，又一天过去了。

乔子健这两天认真看了会师所的相关资料，总的情况还是不错的，只是在拓展业务方面还不够主动。如今市场竞争太激烈，各种大小会师所如雨后春笋，当年他眼光挺超前，蓝天会计师事务所成立得早，综合实力也强，抢占了市场。但是在商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国外的这两年，他一直关注着国内的市场，也积聚了一些人脉，身边留学的人就是资源。他联系到了一家大型合资公司，若是发展成稳定客户，建立长期合作关系，那真是美事一桩。

他接通电话，叫李所长到他办公室来一趟。事务所的李所长是一位精干利索的中年人，其实也还年轻，不过三十五岁。他简单地说了这家合资公司的情况，近期主要目标就是拿下这家公司。“我会和他们的高层接触，你呢，重点拿下相关负责人，具体安排一下。”李所长说：“这家公司能成为我们的客户，当然是太好了。其实我也关注着它们，只是我们的业务本来就忙不过来，也就没有排上工作计划。”这话有点为自己分辨，“居安思危，居安思危，不要安于现状，ok？”乔子健手指敲着桌面，不紧不慢地说，李所长的脸一下子红了。

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李所长的办事能力还是相当可圈可点的，不到一周工作有了突破性进展。乔子健这两天主要在外面跑，很少呆在办公室。这天下午，他刚到办公室，李所长走了进来，说：“乔董，我准备这周周末，也就是明天晚上在豪来花园酒店宴请相关重要人物，用餐后唱唱歌，跳跳舞，联络联络感情，你看行吗？”“好啊！”乔子健就喜欢雷厉风行，“我会邀请他们老总，你用心安排，规格要高，还有，我们这方参加接待的人员你要选几个能干的。具体的要求你懂的。”“没问题，这样的公关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乔董你放心，这支团队很优秀的。我马上给你拟个名单。”李所长干脆痛快。

不到半小时，李所长又进了办公室，递上一张单子，是明天晚上参加宴会人员的职位，姓名。乔子健瞟了一眼，说实话，离开这几年，人员变化挺大，许多名字是陌生的。“总审计师顾小曼……”这个名字不知怎的，令他心动了一下。“李所长，参加宴会的应该是工于应酬，长袖善舞之辈，只是业务上的骨干不用参加了。”李所长一时没回过神，看着乔子健的手指正指着顾小曼的名字，一下子明白了。“乔董，我选的人都是精兵强将，您尽管放心。顾小曼顾总，您可能不太熟悉，她既是业务上的骨干，公关能力也相当不错。我们公司请重要客户缺不了她。”

乔子健的心中暗暗吃惊，顾小曼给他的印象就是个女强人，工作狂，这几日走过她的办公室，总是这样一幅画面，精干短小的职业套装，头发挽成一个髻，在办公桌前神情专注，桌子上永远是厚厚的报表和报告。给他汇报过两次工作，表达能力很强，抓得住问题的关键。只是她有点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完工作没有一句多话，转身就走。会计师事务所小姑娘也不少，“乔董，你好。”“乔董，你真帅。”“乔董，送你一盒咖啡。”……各种娇媚的声音争相在他面前展示，恭维接近领导，特别是他这样一位年轻的未婚男领导，这样莺莺燕燕还是有点受用，人嘛，都有一点虚荣心。只是顾小曼，她从不。偶尔想起那日她衣裙翩翩给他敬酒时的嫣然一笑，竟有不真实的感觉。人那，太复杂，特别是女人，特别是顾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