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张锋心中便坦然了。死便死吧，某些比死更加可怕的情绪，消散在了风中，他发现，几天前萦绕身体和心灵的热血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更增添了几分通透和悲壮。

他仿佛忘记了一切，没有注意到杨天安和其他将士们脸上的神情，也忘记了空气中略过的子弹，他将长枪夹在腋下，左手抽出了腰间的一支魔导铳，换用右手握着缰绳，高呼一声：“杀！”

双方的骑兵全速相向冲击，一里多的距离只是一蹴而就，张锋左手举铳，向敌军的阵列射了一枪，不及装弹，便将魔导铳插回腰间，挺起长枪撞了上去。

猝然之间，他的身体仿佛遭到猛烈的冲击，险些落马，右腿部感到霍地一凉，随后是钻心的疼痛，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腿，若非他的铠甲质量比士兵的好些，右腿只怕当场便废了。

剧痛之下，那股萦绕心灵，令他忘记一切的热血忽然散去了，他望了望眼前的敌人，突然明白，他们并不是非死不可的。

都督府给卷云军的命令中包括“直接击退万人以下的敌军”，而眼前的敌人也的确如情报所说，只有五千人左右。

显然，敌人是没有发现卷云军的抵达的，否则绝不会用区区五千人来挑衅，只要敌军没有大量的兽骑兵或高阶强者存在，卷云军完成这个任务并不困难。

只要坚持到卷云军抵达，不，只要坚持到卷云军出现在敌人的视野里，敌人必然会退走，他也就能活下来了。

黑虎骑士们个个身材高大，披挂厚重铁甲，手握长骑枪，长柄刀斧，狼牙棒一类的重兵器，看上去威风凛凛。他们的坐骑更让人望而生畏，东北密林的黑虎们一般体长都超过三米，筋肉如铁，体重能达到八百余斤，它们有些甚至能使用简单的魔法。

北风扑面，带来敌军坐骑身上浓烈的腥臊味，这股猛兽的气息本该让马匹惧怕，但昭华与原黎常年交战，早已吸取教训，所有精锐部队的战马都从小接受训练，强制他们习惯猛兽的气息和声音。

张锋猛踢马刺，将枪尖对正一名敌军，直冲过去，那个原黎士兵也举起手中的长柄大刀，催动胯下猛虎正面迎来------

在双骑交错的一瞬间，张锋变换了自己的方向，没有和他进行这种危险的对冲，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多杀敌，而是坚持到友军赶来。

原黎骑兵们似乎认出他是个军官，纷纷上前进攻，他挥舞手中长枪遮拦挡架，同时眼观六路，忍着腿部的剧痛驱动马匹，不断改变自身的位置，避免腹背受敌，每当有人试图绕到他背后，他便反击一枪，逼得敌人不得不退却。

这一招在刚开始的时候有效，但几次呼吸之后便行不通了，他身后的部下们纷纷不敌战死，让双方的人数差距迅速拉开，要避免被围也就越来越难，越来越多的黑虎骑兵冲到了他的身后，时不时有一两下攻击从身后击来，让他防不胜防。

如果有人此刻从空中俯瞰着这小小的战场，他便会发现，黑虎骑兵们已经在整体上将残存的昭华轻骑兵围了起来。

黑虎骑士往往力量强大，且武艺精熟，以一敌多，必然不能抵挡，好在他的魔法修为比他们更胜一筹。

张锋知道自己的目标是拖延时间，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施展消耗体力的魔法，但当一名敌兵一刀破开他的肩甲——

嘭地一声，仿佛平地惊雷爆响，在他肩头被砍破的位置，白亮的电光一闪，那敌兵被震得七窍流血，看向自己的刀刃，竟已被震成了锯齿状！

原黎骑兵们相顾骇然，一名见多识广的小军官道：“雷灵罡！是张家的人！”

雷灵罡是张氏家族攻防一体的绝技，施展之时，周身上下遍布雷电能量，任何魔力不能胜过施展者的攻击，都难以破开这样的防御，同时，这一能力也可被用于攻击，附加了雷灵罡的武器，可以轻松震破寻常兵器与铠甲。

这些兽骑兵大都是引灵境修为，对上普通人不可谓不强，但面对一个开启雷灵罡的凝灵境强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张锋虽然听不懂原黎语，但见到某个敌人突然开口说话，心下揣测他大概是个军官，于是，便将雷灵罡加持的第一枪送给了他。

他右臂微微后拉，将枪尖对准那小军官的胸膛，同时左手放开枪杆，并指如刀，虚搭在枪杆之上。

小军官也算反应机敏，急忙催动坐骑向后退却，张锋右臂猛力前推，电芒爆闪，长枪直刺了出去，小军官不敢招架，借着后退之势向后一仰，眼看枪头堪堪停在他面前半尺之远，正庆幸逃过一劫-------

刺啦一声，枪头上迸射出万道舞动的银色光线！

小军官从黑虎的背上坠落，身体冒出青烟。随后张锋自左至右，将闪烁着电芒的长枪猛力抡出一个弧线，将敌兵们逼退了一小段距离。有一只黑虎躲闪不及，被电芒沾到，顿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长官战死，让其余几个敌兵略感惊慌，一时不敢逼近。

不借助身体，而是以长枪施展掌心雷，张锋还没有尝试成功过，果然，那句话说的好，只有在压力之下人才会进步。

但此时的张锋没心思享受进步的喜悦，他知道，敌人不可能没有凝灵境的强者，现在暂时还没有对上，大概只是他运气比较好。

他偷眼看去，杨天安已经遭到两名凝灵境强者的包夹，大概是他一开始就施展了魔法技能，引起了敌人的注意。

即使不对上敌军强者，他明白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右腿的失血一直没有停止，雷灵罡又极耗魔力，受伤和体力消耗叠加，让他负担倍增。他明白一旦自己消耗过甚，立即便会被乱刀分尸。

趁着敌人暂时退却，他转过身望了一眼，希望能看见卷云军的到来------

但他却看见一根向他脑袋猛砸下来的狼牙棒！

他心中一惊，赶忙催马躲避，但这匹平素驾驭自如的良马，此刻却不听使唤，仿佛四个蹄子都被定在地上了一般。

他只得再次以雷灵罡加持长枪，向上猛格，枪棒向击，竟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狼牙棒并没有被震开，他感到这一棒上附带的魔力，与雷灵罡不相上下。

他不敢与敌人消耗魔力，再次企图催马向旁边躲避，但依然无效。

狼牙棒上的压力却更加强大，他体内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向枪上汇集，终于勉强将狼牙棒震回。

他感到自己体内所剩下的能量，有将近一半都被刚才那一击消耗掉了，他正在盘算着如何施展一个节省魔力的技能暂时抵挡一阵------

忽然身下一歪，片刻之后他便摔倒在了地上，一股血泉喷射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他勉力抬头一看，只见一名敌兵胯下的黑虎在自己坐骑的臀部血淋淋地撕下了一大块肉，另一名敌兵的长枪刺穿了马的腹部，而马的四蹄——

果然被定在地上了！马蹄的四周是一层厚厚的凭空产生的流沙与黏土，宛如沼泽般将它的四个脚掌都扯住了。

他侧身落地，右腿的伤口正好砸在地上，疼得他死去活来，他正想翻身站起------却发现自己的整个右半边身体都被那层沼泽给包裹住了，那层流沙与黏土的粘性非比寻常，根本难以挣脱。

”张家小子！“一个如巨雷般粗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抬不起头，侧眼看去，语音来自那个手持狼牙棒的流沙属性敌人，他已经下了虎背，走到了他身边。那是个身高七尺，身材粗壮如树干的巨汉。

这家伙居然会说烨族（昭华帝国的主体民族，相当于我国的汉族）语？他心中微感诧异。

啪地一声，巨汉狠狠一脚踩在他全身唯一能动的左手上，他感到手骨一阵剧痛，不知道是不是给踩裂了。

但他已经顾不上疼了，因为他看见巨汉双手高高举起狼牙棒，对着他的脑袋，做势要猛杵下来。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张锋大声呼喊，他现在只想设法拖延一些时间，哪怕是多说几句话，拖个几秒钟，生存的机会都会大大增加。

那巨汉哈哈大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他用不甚标准的烨语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锋大喜道：“我不知道，将军您的尊姓大名，叫做什么名字。我十分的愿意了解。”

巨汉道：”我的尊姓是布尔赤金，大名叫做乌雷，和二十年前，曾打到北安城下的，乌雷大王同名！我是这支，黑色老虎骑兵的队长，我的老师，是大原黎可汗的宰相！现在，张家小子，你再求一次。“

“尊敬的布尔赤金·乌雷将军，请您饶我一命吧！”

他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传说中的武——霆家族的男人，也会求饶吗？好的，那么，现在，你就是我的俘虏了。”

他去一旁友军坐骑的尸体上解下了一条控制老虎用的铁链，准备过来绑住他的手。

张锋心中又是屈辱，又是惶恐，过去了这么久，我们的大军怎么还没有出现？

是不是大军早就改变了行军方向，到了别的地方去了？是不是原黎军在哪里埋伏了伏兵，已经把大军打败了？是不是------

视线穿过地上一条条人，马，黑虎的腿，他看见原黎军的五千骑兵已经出现在约莫一里之外的位置了，卷云军再不来，这俘虏就做定了。

想到宝贵的荣誉被北虏踏在脚下，从此被流放到赫连山脉的矿井下挖矿，或是被家人凑钱赎回，让家族蒙受耻辱，他只觉得心如刀割------

”好在我是为了掩护部下，这才当的俘虏，刚才向敌人求饶，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不算贪生怕死，这样一看，没什么丢人的-------是的，没什么丢人-------“他自我安慰着。

布尔赤金蹲了下来，握住他的左手，正准备把铁链搭上去，忽然，张锋发现身边的敌兵开始有些骚动。

布尔赤金蹲在地上，视野和张锋差不多，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便向身边的部下高声呼喊着什么。部下也回了一句什么，语音微带惊慌。

”就是现在！”张锋的脑中瞬间闪过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念头，一时间压倒了其他一切情绪，他调动剩余的全部魔力，在自己的左手上凝聚雷灵罡，猛力一甩。

正如他所料，布尔赤金心神不宁，疏忽了压制他的左手，这一下竟给他甩脱。

他一向将腰刀挂在左边，以便用右手借着拔刀出鞘的动作顺势攻击，没想到这个习惯今天救了他。

张锋左手一探，拔出腰刀，随即将雷灵罡的能量灌注在腰刀之上，猛力向布尔赤金一挥！

咔嚓一声，如同劈柴的时候砍到粗一点的树枝，刀刃略一滞涩，随即便平平地割了过去。

他这全力一刀，竟将这巨汉挥为两截！

又是一股血雨淋在他的头上身上，他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

身下的沼泽顿时消失了，他右手握住长枪，左腿发力，翻身跃起，三步并作两步向最近的一匹无主战马奔去，这几下狠狠撕裂了他腿上的伤口，但在强大的求生欲望驱使下，他竟忘掉了疼痛。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敌军之所以慌乱，布尔赤金之所以疏忽，是因为卷云军终于出现了。

虎骑兵不敢恋战，纷纷向己方本阵撤退，以免陷入昭华大军之中，竟没有人来阻挡他。

他跃上那匹战马，向卷云军疾驰而去，喧嚣的战场瞬间被抛在身后，他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在陷入昏睡之前，他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为布尔赤金惋惜。

“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他不知道我们来了------也算是前途无量之人-------我杀他杀得真卑鄙-------至少我活下来了，也没做俘虏------好累啊------可别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然后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