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三口之家成了陆路热切地盼望回去又不敢回去的远方。原先就是想着能方便回家看望妻女才倾尽

所有买了南京的房子。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现在却成了比偏僻的老家更难回去的地方。命运真的是太难捉摸了：它曾经赐给陆路一

朵美得像来自天堂的山茶花。可如今，山茶花虽然仍娇艳如昨，可自己已经只能遥遥地观望和惦念，再无福分与之狎昵、与之共度

春宵了。因为愧疚，也因为负罪感，陆路只要能够不回去的话就尽量不回。可他又实在忍不住对女儿的思念。

有一天，他梦见

自己回到了家里。梦里的妻女都对自己冷若冰霜。他扔下行李，想亲亲他魂牵梦萦的小程程。可曾经与他血肉相连的小程程却一边

挣扎一边哭喊：‘’我不认识你，你給我走开！你快走呀……。＂

他在女儿的哭喊声里惊醒过来。

陆路放弃了在外面

度假的打算，随便收拾了几件东西就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虽然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但陆路还是有一种受挫感：迎接他的不再是

喜极而泣的萍儿，而是专为如今的他准备的客气的笑。这样的笑让他联想到酒店里的迎宾小姐或者餐厅服务员那种职业性的笑。这

样的笑是没有什么温度的。就像你站在冰天雪地里，迎面而来的又是呼啸扑面的寒风。所以阳光再好，你感受到的依然只有寒冷。

就是这样的笑。

那天陆路到家时是清晨五点多了。他走到女儿的小床边，看着她又长大了一点的熟睡的小脸庞，欣慰又心

酸地微笑着等着她醒过来。

路程睁开眼睛看见爸爸时，虽然没有他梦里的那么陌生，却也不再像两年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太久

的分离已经迫使她习惯了没有父爱的日子。

习惯真的是个可怕的玩艺，可怕到小程程不再激情四溢地搂着爸爸的脖子大笑大叫

，也不再撒娇地望着爸爸求抱抱。她的惊喜有如小兔掠过沟渠般一闪而过。然后就是不停地埋怨：‘’爸爸，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

来看我们？我都快不记得你了。你是不是不想我和妈妈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的小乖乖？＂

陆路惊讶地问道。他

接着又说：‘’爸爸也想回来看你们的。可我实在是忙呀！＂

‘’跟我一个班的赵小茜也说她爸爸很忙。可是我都有好几次看

到他来接小茜放学了。只有你，一次都没有接过我！＂

她说完就赌气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陆路沉默了，很多的事情他都很

难向这个还只有七岁的女儿解释。

为了弥补对她的亏欠，除了路程在学校的时间外，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女儿，給她买好

吃的话梅，糖果，瓜子。給她买缠了妈妈很久却依然得不到的布娃娃。还有她做梦都想要的粉色公主裙……。

一天又一天，他

在女儿越来越依恋的目光里，在章萍感受不到笑意的笑容里飞速掠过。

过不去的是女儿已经沉睡的夜晚。

晚上的章萍已经

无法维持那没有温度的、如月色般苍白的笑了。她躺在他的身边辗转反侧，接着又是沉重的叹息。最后干脆走下床来，打开玻璃门

走向阳台玩起了手机。彻夜不息。同样地，这张曾经承载过他们两夫妻无尽欢爱的床现在也变成了陆路的刑具。他实在受不了这种

难堪和尴尬了，悄然起身来到女儿的小床边，和她挤在了一起。

待到小程程对他越来越恋恋不舍，章萍的礼貌客套让他越来越

难以忍受时，他又要走了。

他特意选在女儿熟睡时离开。他对章萍说：那我走了啊。

‘’嗯＂。紧接着，他似乎听到她松

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了的事。虽然不一会儿又听到她在说：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想女儿了就回来看

看她。……这里还是你的家……。

他也答应了一声。但心里想的是：想女儿了我就接她去我那里，尽量不回来打扰你了。

走到快望不见家的拐角时，他又忍不住习惯性地回了一下头，可家门口再也看不到萍儿那依依惜别的凄楚面容了。他不知道，此时

的章萍就站在猫眼里望着他，内心有如一片广漠无际的荒野。

路程只在上班之前去过一次父亲那里。并不是父亲食言不要她

去。也不是路程不想爸爸。而是路程放假时父亲偏偏很忙。而父亲闲下来的时候陆程又开学了。一直等到路程高中毕业后，陆路才

恰好也有假期。这整整十一年间，陆路虽然也回来过几次。但每次回来也就两三天的时间，然后又急急赶回去了。路程越是心疼爸

爸，她对章萍的怨恨也就越深。

这次去看父亲时，她向同学小茜借了1一千元。除了来回车票外，剩下的钱全給爸爸买了他平时

最爱吃的老家特色辣酱，烟熏腊肉，两只南京烤鸭以及父亲珍爱的咖啡……。

她也想过要不要约母亲一同前往。可是在她准备

这些东西时，章萍什么也不问。母亲冷漠的态度更加激起了她的不满与愤怒。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我去爸爸那里玩几

天。＂

章萍正在玩手机的手指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沉入网络世界了。路程白了她一眼，一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呯的一声重重地甩上了房门。

第二天，她没再跟母亲打招呼就离开了这个家。

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旅行，路程终于见到

了前来接站的爸爸。她惊讶地看到，父亲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是那么地明显，仿佛刀刻斧削而成。头上花白的头发像是挑染过一般的

张扬恣肆。

可他还不到五十岁，不该老得这么快呀。她的喉咙像被塞了团棉花般噎住了，胸口也赌得厉害。

父亲没有注意

她情绪的变化，高兴得像个老顽童似的接过她手里的包包：‘’里面装的什么呀这么沉，你想撑死你老爸啊你个小兔崽子！＂

路程开不了口，只用手指指厕所的方向，便大步走开了。

她用凉水冲了把脸，待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回到父亲身边。

‘’

程程，这么冷的天干嘛用凉水洗脸？＂

陆路笑意漾然的脸沉了下来。

‘’要你管！从小到大你又管过我多少？＂她本来是

想用这故作生气的语气掩饰对父亲的心疼。没想到会真的可怜起自己来，眼泪再次如汹涌的瀑布般倾泻而出。父亲开始沉默着，过

了一会，他若有所思地指了指天空说：‘’这么好的天，又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真是难得一见的太阳雨啊。美，美，美！＂

路程终于被父亲逗笑了。

她一扫先前的阴霾，告诉爸爸給他带了些什么好吃的。

等到了工地后，父女两就迫不及待地掏

起旅行包来。陆路激动得两眼都发光了：‘’看来我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会心疼爸爸啦！＂

‘’看你说的，我都快满十九

岁了，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成年人了呢。＂

‘’是是是，＂陆路笑得皱纹更深了。他无限欣慰地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真的好快！

一晃眼我的女儿就长成大姑凉了。——今天就算是爸爸为你举行的成人礼了。你看怎样？＂

‘’好的呀。不过东西可都是我买

的。你算不算是借花献佛啊老陆？＂

父女俩个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里方圆大约三公里外都是密集的小区。这些小区

里映射出来的灯光如阳光照耀着的海水般欢乐祥和。而他们所在的这片工地却昏暗寂静，有如大海中间的礁石般孤单荒凉。路程似

乎是刚刚才意识到：他们父女俩本应该是欢乐海洋里的一分子，为什么要被隔离在这个满是垃圾和泥土的荒凉之地？

‘’爸爸

，你呆在这里也没事，为什么不回去？＂

‘’……爸爸老了，嫌坐车太辛苦……。＂

‘’你撒谎！＂

这个不能自圆其

说的谎言令路程疑窦丛生。联想到母亲对爸爸一脸漠然的态度，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她知道很难从父

亲口里打听到什么。要不然他也不会用这么一句哄三岁小孩的话来敷衍她。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而自己也已经不知不

觉就跨进了这个门槛。在那一刹那间，她突然感到厌倦：厌倦踏进了成人世界的自己，厌倦由母亲派生而来的这个家。但转念一想

又觉得好笑：如果没有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又哪来她路程？哪来她跟父亲的血浓于水的骨肉深情？她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些荒唐的

念头和烦恼都甩到了脑后。

‘’爸，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你准备怎么谢我？＂

陆路想了想说：‘’咱们去布达拉宫，大昭

寺，桑耶寺，楚布寺玩。这样的谢礼你满意吗？＂

父亲也恢复了他乐观的天性，虚着一双圆圆的蚕豆眼问道。‘

’算你有

良心！＂

路程像拍打着她的孩子一样地拍着父亲的脸，还不忘亲亲他的双颊和额头。

此刻的陆路也的确是路程的孩子——

—一个开始老去的孩子。

陆路开工在即，路程也想着找工作的事。玩了半个多月后，程程就要打道回俯了。陆路买了他所能想

到的当地特产和美食。他一再叮嘱女儿在车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給她的东西，不要把行李托給陌生人照管，不要…

…。

‘’好啦好啦，＂路程不等他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老爸，你怎么比老太太还啰嗦？我要真像你想的这么弱智，那你

又该嫌弃我了。＂

‘’胡说。＂陆路的脸阴了起来。

路程赶忙认错：‘’是我说错话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是个弱智，

你只会更疼我的。＂

话一落音，她的眼圈就红了。陆路赶忙打起了哈哈：‘’怎么又要下雨了？今天这天气可不适合哦！——

对了，你个小兔崽子。你来这里的钱是跟你妈要的吧？＂

‘’我才不会问她要呢。＂路程瘪了瘪嘴说。

‘’那就是你跟同

学借的了？＂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反正我会还人家的。我不是一回去就打算找工作了吗？＂

陆路不再言语，只是爱抚

地摸着女儿浓密的秀发。

陆路一直把女儿送到火车上，帮她找到座位才在她的一再催促下离开。他刚开口：‘’程，你要乖…

…。＂就被路程打断了：‘’又想开启你那老太太的唠叨模式啦？马上就要发车了。快下去快下去！你也要乖点哦！＂

旁边的

旅客都被她逗笑了：‘’你们这对父女两还真有意思……。＂

火车启动了。路程觉得父亲立着的姿势就是一个哀伤的符号。他

站在那里屹然不动，其实是在掩饰自己那颗疯狂地追逐着女儿的心。

这时，她的手机发来一则短信的提示。她用力檫了檫

眼睛，看清信息的内容是：程儿，装三明治的袋子里有两千块钱。你回去就把借人家的还了吧。另外的一千元留着你找工作的开销

。出去跟人打交道时要穿得漂亮点。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定不要辜负自己的大好春光。

回去跟你妈好好处，不要跟她太拧

。要记得她是生你养你的亲妈。咱们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作为你妈来讲尤其如此。

吻你千万遍。爸爸。

在朦胧的

视线里，路程仿佛看到父亲又在吃她剩下的残菜剩饭。他连青菜汤都舍不得倒掉，说里面有叶绿素，有油有盐……。

‘’天父

，我的天父……。＂她在心里面痴痴地、无数次地默念着，仿佛被谁施了魔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