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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酒徒》第五章 人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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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镜在这座边城,整整十年,有屋舍三间,晨起耕田去,晚来饮风雪。有妻陈氏,有女许殷雷,三月扑蝶,六月采莲。无忧衣食,尚有余力救济城里乞丐。妻子陈氏,是个不吃亏的主,平日里谁家要是占了许镜家便宜,少不了陈氏挽起袖子的一番骂街。女儿许殷雷,在城里书塾念书,生性好动,聪明伶俐,书塾夫子三天两头要上许镜家告状,恼许殷雷的顽皮,偏偏又极喜欢这个一点便通的机灵女娃。

许镜起农活,效率奇高,总是赶在邻里前就理好自家田地,太阳再毒,天气再烈,也从不错过时节,好像天也奈何不了他许镜面朝家里的一亩三分黄土,做完也不歇息,谁家农活做不完,许镜总是扛着锄头,笑嘻嘻出现帮忙,一来二去,即使陈氏泼辣,邻里间也对许镜观感极好,总是送来自己吃食。

邻居喊他许半农,半农是他爹给的字,许镜听了半辈子,邻里只知道许半农是十多年前从外地迁入,认识了陈氏,糊里糊涂就成了家,刚来时,邻里都以为是个秀才,没想到,空有一副书生身板,从不舞文弄墨,也不言不语,那几年许镜下地,使不来农具,自家收成也就惨淡,饿一顿饱一顿,还是陈氏秀的一手好女工,替大户人家缝缝补补绣绣花,才让夫妇两没饿死在那段时日。在那之后,许镜话愈发少,下地愈发勤,书生身板渐渐厚实起来,地里收成渐渐增长起来,这才算是在这城里落稳脚跟,所以至今邻里玩笑也说他是半农半秀才,许镜也不恼,呵呵一笑。

而后有了女儿,邻里调笑许镜,是不是起个名字叫许锄头,结果有个书生路过,许镜硬着头皮上去求了个名,书生挠挠头,跟着许镜进了家门,有了许殷雷这个名字,许镜打心眼里喜欢,不顾陈氏反对,做了一次主。

许殷雷,殷其雷。

围城至今,城中鸡犬不宁,许镜照常做农活,打理田地,周围有几家农田已荒,有的在家中担惊受怕,有的,卷起行囊赌运气,趁着夜色逃出城去,也不知是成功的逃了出去,还是死在了蛮子的刀下或者马蹄下。许镜想着,摇了摇头,生死有命,跟四季时节一样,该转的停不下来,不该转的,急也没用。于是,田间又有了许镜的锄头声,不远处书塾有读书声,山间有风声,远方有愁云,隐约欲雨。

吴醒世就坐在远处田边上,一边坐着小和尚,一边放着新打的酒,两人一起看着田里专心致志挥汗如雨的许镜。吴醒世嘴边有嗤笑,小和尚挠了挠头,看看吴醒世又看看田里依旧没有察觉自己和师傅出现的许镜。

“师傅,你说的老朋友就是这个人吗,从面相上看,怎么也不像是师傅你的朋友啊。”

“你是想说,这么个正经的庄稼人,怎么也不像是我吴醒世这种酒鬼的朋友吧”吴醒世喝了口酒,把酒壶往小和尚头上一敲。“走吧,看来主人家不见客”

田里许镜锄头似有一顿,却没有停下,继续挥舞。于是吴醒世顿了一顿的脚步也没有停下,拎着小和尚喝着酒,回了庙里。许久,许镜看了眼吴醒世走的方向,破天荒的发了会儿呆。远方愁云更浓,有隐约雷声,雨又近了,许镜被雷声惊醒过来,恼自己耽误了这么久功夫,于是锄头挥得更用力。

一会儿许殷雷就该回家了,不知夫子今天教的,她听进去几分。

许殷雷今天十分不开心,上学头一次挨了夫子的板子,念书时,她念,人之初,性本恶,夫子听见后,问她:“圣人可曾说过这话?书上可曾这样讲过?对待先贤的道理可该是这个态度?”

许殷雷也不说话,只是倔强的盯着夫子,平日里一向宠她的夫子为此大怒,掏出戒尺,打了许殷雷的板子,看着死死咬着嘴唇憋眼泪的许殷雷,冷哼一声,戒尺往桌上一敲,早早放了学。其他的学童自然开心,蹦蹦跳跳三两结伴回家去,只有许殷雷,依旧红着眼眶,捏着小拳头,平日里一道回家的小伙伴也不理会,垂着头去往自家地里。

去找爹又有什么用,爹只会耕田,难不成能驳倒饱读诗书的夫子,更何况,从小到大,从未见他与人争执,自己受欺负时,也只是憨憨笑着,还不是要娘亲插着腰气势汹汹的讨回个说法。娘亲面上强硬,哪次不是回家偷偷抹眼泪,爹也只是在一旁坐着,还是笑,等娘亲哭完了,又起身出去地里。许殷雷是不喜欢许镜的,因为许镜总是忍气吞声,害的娘亲哭。

许殷雷一路想着,一路委屈着,一抬头,还是走到了自家地里,地里许镜还在耕作,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早已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于是,许殷雷坐在田埂上望着天,也不想看那个挥着锄头的汉子。许镜望着地,也没有发现田边多了个人。

等到许镜干完活,才发现田边坐了许久已经睡着的许殷雷。许镜犹豫一番,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抱起许殷雷,踩着泥往家里走。远处又有雷声,许殷雷在许镜怀里,睁开眼睛,许镜低头冲她笑笑,又继续赶路,许殷雷扭了扭身子蹬了蹬腿,示意许镜放她下来。出乎意料,许镜嘴角咧的更开,手也抱得更紧。

“受委屈了?”

“跟夫子吵架了,挨了板子”许殷雷也不再挣扎,虽然想着,说了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孩子的委屈从来都藏不住。

“为何?”

“我念人之初,性本恶,夫子说我不敬先贤,不成规矩。”许殷雷抿抿嘴唇,“爹,我觉得我没错,我觉得夫子不占理。”

“那你说,你要同夫子讲什么道理?”

“好像讲不出什么道理,夫子读了那么多先贤的书,还有什么道理能跟他讲啊,那些个圣人们,都把道理讲完啦。”许殷雷叹了口气,失望的把头靠在许镜怀里,“可是我还是觉得,夫子做的不对。”

“以前有个人,跟爹说过,道理不是只有书上说的对,圣人的道理,也不全都有道理,你要讲理,讲的是你自己的理,无非是说服对方接受你的道理,我可以认同你道理,但这并不是说,我的道理是错的。君子有理可说理,君子不言非无理,你保留你的道理,但你要尊重夫子的道理,爹跟你说过什么?”许镜笑意不减,搂了搂许殷雷,似乎这么做,能安慰安慰怀中的许殷雷。

“不敬世间规矩,但敬问心无愧”许殷雷还是能记起,许镜唯一一次喝醉后,对着他念叨的这句话,“可是爹你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吗。”

“有吗?”许镜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怀里的小女孩儿也就难得的跟着笑起来“爹从不觉得吃亏,只是有点对不住你娘。”

屋舍间有炊烟被风吹了几里,远处有雷音滚滚,庄稼汉子抱着女儿,每一步,都走的挺惬意,这叫什么来着,许镜一时有些难以形容这么点意思,说起来,人生在世,就是这么点意思,沙场武夫纵马厮杀,庙堂书生唇枪舌剑,平头百姓涨红脖子争论,不知道有几个,觅到这么点意思。

许殷雷只觉得,爹今天话挺多,快赶上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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