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做家务是一把好手。快近中午时，她已做了四道菜：烩茄子、青椒牛肉丝、清蒸鲈鱼、炒四季豆。那道她秋季进补的猪蹄子汤是晚上吃的。

施雨平那天回来得比较迟，瞧他脸色却是春风拂过一般。

哼。

每隔几年他就要作妖一回，秦筝的元气还没有满，如果用手机充电来比喻的话，目前她大概只充了50%的电。

她现在还不能与他过招。

“踩着点儿回来，这也是本事啊。”秦筝跪在地上，用抹布把大理石砖与砖缝里的垢去掉。

正忙得起劲。

“呦，饭菜做好啦，我说过你不要做，我回来，来得及。”

“瞧瞧几点了？你说早锻炼，那也要有个谱。”秦筝忙了会儿，站了起来。

她现在身体还没有全好，但不做家务，四体不勤，身体什么时候能好。

秦筝也是个急性子，掐指一算，她从美国探亲回来也不过两个半月，没有好好休息。

“下不为例啊，今天在体育场，遇见熟人了。”施雨平背对着她说道。

秦筝并不想听他解释。凡是，男人刻意解释，多半是扯谎。秦筝如果听他讲故事，那智商真的比他还低了。

秦筝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跟他说儿子工作找到了的事，但施雨平抢着说他在体育场遇见了老熟人，一时也不急着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事。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

看他镜片后的小眼睛亮晶晶的，难得放光。

“你知道我遇到哪个了？”施雨平低着头问道。

“头抬起来。”秦筝说道：“不要编故事，看你小眼睛泛光，我也知道你遇见什么妖怪了，不要说，你这辈子习惯性插足别人家的女人，我替你擦屁股的就有几回。我告诉你，睿儿为什么被裁员，就是你老是做阴损的事……”

施雨平不争辩。

“你说，在体育场遇见熟人，这算什么新闻？你一辈子就没有走出过小城，周围，哪儿哪儿都是熟人。瞧你做贼心虚的样子，不要编故事，说过多少回了。”

“真的遇见熟人了。”施雨平嘀咕。

“遇见了怎么样？给你发钱啦？送你礼物啦？哦不，遇见那个细腰了，可是，你这人一向一毛不拔，撩撩而已，不要再说了。”

“蹄子汤呢？”施雨平问道。

“没来得及烧呢，你下午帮我看看，要是有山药就好的，放点什么好呢？”

“别放，纯的。”施雨平说着站起来到厨房里看蹄子烧到什么地步了。

“先吃吧。我累得很，背后疼，下午就睡了，不起床。”

“又不要你做事。”施雨平说。

“下次不要没时间概念，一大早锻炼，锻炼后就回来。”

“哦。”

秦筝身体依旧很糟糕，背后的疼痛没减，去中医那里扎针也不中用。施雨平反对她看中医，但前几天实在太疼了，才去扎针，结果的确没什么用。

“你有没有问问睿儿，am公司的面试结果怎样？过去这么久了。”施雨平突然问道。

“哦，早上跟他说了几句，am公司的面试挂了。”秦筝回道。既然睿儿在电话里说n公司录用他了，又没有提及am公司，那显然这家公司没有给他发录用通知。

施雨平听完，说：“不得了，我就说不要眼高手低，这种公司年中哪里会要人。这不白白浪费时间了吗？我看他是要回来了，离谴回来倒计时了。”

“谴回来？”秦筝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对方与平时的确不大一样的老脸，哦不，此时那张十分钟前还发光的脸瞬间黯淡了。

“失业三个月，差不多，在美国就是非法了。仲娜出生的时候他请了一个多月的假，这也要扣除，嗯，快了，就这几天到期了。”施雨平恨恨地说道。

“那怎么办？如果美国留不住就回国呗，我看国内日子好得很。”

“回来？回来像他这样的人找工作很难？”施雨平斩钉截铁地说。

“他这样的人？他是哪样的人？”秦筝老大的不愉快。

“国内it行业高手如林。”

“哦，知道了，就像国内医院专家扎堆，你是体会最深了。”秦筝刻薄了他一句。

“我要什么紧，反正也快到60岁了。”

施雨平一向不争，他这样的人一生没有压力，大智若愚也不过如此。

“那，回临江市吧，办英语培训班，挣大钱。”秦筝不紧不慢地说。

“你到是，就是你老是说这样的话，睿儿在美国才不进取。”施雨平板着脸说。

好吧，让他先难过几天再说，好消息还就不告诉他。施睿反正是不会主动与施雨平联系的。这父子两个就是一对怨家。

吃了饭，施雨平怀着沉痛的心情在洗碗。

秦筝有过片刻的不忍，但很快她就淡定了，让他先受着吧。让他面壁思过。他现在在单位是二线，工作上没什么事，闲的慌，心泛泛的，又要与去体育场的什么扭细腰的女人联系了，他这人不能够自己管理情绪，基本上有任何心思、情绪都要与外面的女人分享。

秦筝还没有想好下一步的对策，她的腰疼得狠，连呼吸都疼。她躺下了。

施雨平在灶上一边管着一锅猪蹄汤一边看手机。他天天恨不得钻进手机里，那里有他丰富的精神世界。

秦筝却好久都睡不着。

她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想起了许多事。

那是美国独立日后的一周。施睿一家像爬山一般，每登一步都十分沉重。

没有什么好消息光临这个家。

小仲娜经常被奶奶带到楼下去玩。

气温适宜，大自然美如油画。秦筝心情虽然没有完全好起来，但也无能为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天晚饭时分，一家人在客厅坐着。

陆伊檀坐在沙发上。

秦筝坐在摇摇椅旁边，带着仲娜。

施睿的手机响了。他看到电话号码的时候，自言自语：“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谁的电话？”秦筝下意识的紧盯了一句。

“我们部门的主管科尔，跳槽走了的那个。”施睿说完接起了电话。

“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怎么会是他？”秦筝心下一动，随即脑海中闪出这两个问题。

施睿在接电话的时候，陆伊檀去给女儿准备晚餐。施睿还在接电话，说的是英语她也不懂，但看他的表情状态不在线，只有秦筝是清醒的，她的头脑里像过电一般：“他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做什么？一个是曾经的部门主管，一个是部门里被裁掉的部下……”

其时，秦筝还没有回国，机票是买了，行李箱塞得满满的，重量正好在规定范围内。只等那一天拎包走人，离开这个让人越来越感到亲切让人越来越有好感的地方。什么时候再来，没有日期，怎么着还是呆在国内，扎根故土活得理直气壮滋润幸福。

想到快要回国，她反而心定了，这里的一切眼不见为净。既然一切是不可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多想无益。

但嘴上说是不关心，行动上怎么可能做到？科尔的电话引起了秦筝的注意。

科尔与施睿的电话打了约35分钟。

放下电话的施睿脸色很古怪。

秦筝少不得刨根问底。

施睿解释说：“科尔的电话里说，我们解散掉的项目，突然进了一大笔钱……”

秦筝吃惊，然后感到纳闷：“什么，项目不是解散了吗？这钱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早干什么去了！要是早来一个月，这个项目至于解散吗？这些人员至于被裁掉吗？”

“是啊，科尔或许是觉得对不起部门的几个人，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施睿平淡地说。

秦筝的脑子有点不够用：“科尔来的电话，这么热情地说了半天话，是几层意思？难道项目进了巨款，有米下锅，机器又能够运转起来了吗？美国人做事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吗？”

施睿没有把科尔的话当回事，可是秦筝却上心了。她也知道施睿被i公司伤透了心，心凉透了。先是被裁，接着是换部门失败，明摆着不会再留用他。既然如此，何必多情。秦筝不会再刨根问底，无端地让施睿不开心。

秦筝当晚让施雨平上网查查给i公司投钱的公司，究竟是何方神圣哪路财神，靠谱不？秦筝通过施睿的三言两语知道给i公司投钱的是中国。

施雨平当时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子来了情绪，跟秦筝刨根问底，国内投的钱，究竟是某企业还是国家某机构。问清楚，哪怕多一点点信息也好查一点。

第二天，秦筝抱着孙女，站到施睿身后，足足静默了十几分钟。牛人的电脑正在运算，一行行代码飞一样在显示器上变化，戴着耳麦的施睿聚精会神。

老半天，施睿觉察到老妈与闺女在旁边，咧嘴一笑。

好家伙，脸色苍白，皮肤干燥，看似年轻的脸上却皱纹不少。

可怜的。

就是这一两个月的折磨，让一个青春年少志得意满的中国留学生老了五岁。

幸好，没有长出白头发。

秦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确瞥了施睿的头顶，看一看乱蓬蓬的头发里是不是有了银丝。

还好，没有。只是头发很乱，没有发型，可能很多没有梳头了。

施睿有一句名人名言：码代码的不出形象。

他就这么作践自己的，说到做到。现在这种窘近境况，他更加无视于形象。

可是，想当年他在国内时是多么在乎形象。唇红齿白，又小资得很。

今非昔比。

秦筝不容自己多想，问道：“儿子，我觉得昨天科尔的电话值得重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你电话，而且，既然项目有资金注入，意味着项目还会启动。何况，你们虽然被宣布裁员了，但目前还没到规定离开公司的最后期限。不是吗？你们要到8月下旬才正式离开公司……”

施睿有些发愣，思维还在比赛模式。

“儿子，要不给科尔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他可能是提醒你回公司争取一下重新上岗……”

秦筝极度卑微的样子，让施睿有些不爽，他抬起头，问道：“老妈，做白日梦了吧？上次加拿大主管那么帮忙，人家是高管，最后都没有被召回。科尔，他可能是觉得对不起我们这帮弟兄……”

“打个电话要什么紧？那你说科尔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如果科尔也给别人打这个电话，而且接到电话的人到公司去争取回去了，那到最后，人家复位了，就你没有人理睬，不是铸成大错了吗？”

“母亲大人，醒醒吧，要做梦，回中国做去。i公司？想回去门也没有。”施睿一副懒得理的样子。

想到老公示意她问清楚给i公司项目输血的是什么单位，秦筝硬着头皮说：“儿子，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

施睿在kaggle打比赛，已进入胶着状态，他从最初的第3名降到了第11名，情绪有点急躁，这边老妈却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放在紧握的鼠标，把转椅转了个向，面朝秦筝说：“国内，中央，一次就投了3亿美元，明白了吗？消失！”

“好好，消失。”秦筝抱着仲娜愉快地滚了。

当晚，陆伊檀洗漱完毕，从秦筝手里抱走了仲娜。

秦筝迅速地潜到自己的小房间，在微信里录了几段音，把问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施雨平等到了秦筝的汇报，很快也录了一段音。

最响亮的一句话是：“查到了，来头不得了。咱们的大中国呀，好感动。”

“嗯，到最后给予儿子帮助的可能就是大中国。”秦筝信誓旦旦地说。

“施睿他是被吓慒了，这次他一定有戏。”

秦筝回道：“反正是好消息。那么多人被裁员了。现在项目有钱了，是以原项目的名义得来的款，美国人不傻，总不会说项目不做了，不要这笔钱。既然当初是因为没钱停摆了，现在有钱了再启动天经地义。”

夫妻二人相隔半个地球，对着手机，吐出了同一句话：“中国真伟大。”

说完不禁热泪盈眶。

但究竟在美国那地儿发生的事，两个中国中年人按中国思维定势想出来的道理，对不对呢？

施雨平与秦筝像一对失路人，又像是一对受够了委屈的孩子，这时候中国注资，输血，重起，反弹……这些字眼，生生地击打在脆弱的心坎上，让他们对祖国多了一份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