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在这个陌生的女人的怀里抽抽搭搭的哭着。他觉得很痛苦，但却也早早有了这种预感，只是今晚被希尔维娅所证实了而已——自己并不被母亲所爱着。就是这样而已。只是一个真相，一个现实而已。没有那么糟糕的。自己一定可以克服的。对，没错，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而已，还有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被自己的母亲，甚至自己的亲人所爱。而且，他们并不为亲人所爱的原因并不只是他们不够好。对，只要这样想想，只要这样安慰自己，催眠自己——就会，就会……哭的，没有那么厉害了吧？可是，为什么？自己的眼泪还在掉呢？不可思议。

希尔维娅没有直接给布鲁诺安慰的话语，她觉得那样毫无意义。与其让布鲁诺沉浸在“母亲是爱我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或者说，羞于表现出来”这种假象中，她宁愿选择告诉他真相，以及，为什么他不被爱的原因。“听好了，陛下——这些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听听我的分析。我知道这太让你痛苦……但是，给伤口消炎的第一步总是会很疼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希尔维娅深吸了一口气，她从布鲁诺的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的重现，所以，同样的，这些冷静而克制的分析也同样让同为受害人的她也痛苦不堪。孩子对母亲的爱，母亲对孩子的爱，需要这样冷静而克制的分析吗？根本不需要。两者都是与生俱来的感情。你很难用科学来解释，为什么孩子会依恋/母亲，母亲会喜爱孩子。西尔维娅十分清楚这个事实。但是。凡事总有特例。这种普遍的现象总是会让那些特例沉浸在比较的痛苦之中。所以——拿出什么点东西吧。把所谓的“母爱”的神圣性打破。这样子，我们才不会那么难受。才不会那么的……卑微。去刻意地乞求一个我们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母亲也是人。她生育你的目的并不只是出于无私。从根源上来看，动物，乃至人类的生育，这种事情可以说是百分之一百的自私的，没有所谓的，那么高尚纯洁的出发点。真不明白歌颂母爱的意义在于何处——母亲也是人类。而人类永远都是自私的动物。出生时的剧痛是因为这是女人要产出孩子所必经的过程，忍受这个过程是必然的，没有人强迫你忍受——你可以选择不要这个孩子。至于以后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抚育——母亲也会在内心期望，自己老了以后，孩子也会这样对她。从长远来看，母亲抚育孩子，孩子赡养老人，这只是一项孩子与父母达成的公平的交易罢了。对，没错，公平交易。即使是血亲，也是如此。总把父母的神圣性挂在嘴边的人无异于遥远的古希腊时期的奴隶。

“你的母亲，奥克塔薇尔，生育你的目的，非常简单。不是因为她想要一个孩子，也不是因为她非常爱你的父亲，所以才会想要给他诞下子嗣。她的目的——是巩固自己在斯雷尔的地位。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是为了……”深吸了一口气，希尔维娅突然感觉自己的鼻子也有点酸酸的，“是为了，在与艾丽卡皇后的政治/斗争中取得胜利……是为了有一天，能执掌斯雷尔的大权。她的动机并不纯良，只是把你当做这段路途上所必须要使用的工具罢了。你对她的意义，其实就跟她脚下匍匐着的那些臣子一样——是的，工具。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说完这段话，希尔维娅也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给哽住了，说不上话来。她甚至有一种很久没有过的错觉——她在下一秒，就会在布鲁诺的面前哭出来，是那种毫无美感，不会让男人心生怜惜之情的哭法。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像一只无助的孤狼一样，不停地对着清冷的月光叫唤着自己的绝望。是那种痛到极致才会有的，不被所有人所知道的哀嚎声。布鲁诺感觉这个女人确实在痛苦着，她的唇紧紧地抿着，手也在狠狠地收紧，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墙壁上的挂钟，她的手捏的他的手腕生疼生疼的，是那种骨头都要碎裂的痛感。

看来，这种真相，确实是对当事人的一种变相的残酷的折磨呢。

过了好久，又好像没有几分钟，希尔维娅才松开了她握住布鲁诺的那只手，改为捏住了自己的眉心，看起来似乎非常疲倦。“……另外，你不能，也不应该，或者说，不要期望。不要期待，一个人可以给你，她没有的东西。不要信那种说法——什么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才知道爱的珍贵，都是屁话。如果一个人能给你某样东西，那么，就一定要存在一个永远不会变的前提——那就是他首先得有那个东西。一个连爱都不未曾得到过的人，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爱呢？又怎么能做到去幸福地爱别人呢？就算他觉得那是爱，那也只是一种变相的自我催眠而已。那种东西已经畸形了，变质了，绝对，绝对，不能要。绝对不能要。你会给他做陪葬的——那种后果非常可怕。”

布鲁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希尔维娅非常郑重地握住他的肩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跟他讲道，“但是……我还是希望，虽然你不被你的母亲所爱，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这么一个人，愿意无条件的为你付出，不求回报，深爱你的全部，甚至于自己的生命。”布鲁诺依然有点懵懂地看着希尔维娅，表情看上去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仿佛这就像是镜花水月，就像是那些美好得以至于不存在于世界的童话故事一样，“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他真的会爱我，超过自己？”希尔维娅深吸了好几口气，红色的深渊直视着布鲁诺这个天真的孩子灵动的双眼，似乎是为了帮他确信这个事实。“存在的。他一直就在你的身边。那个人就是……一直坚持到现在，却依旧还在为你非常的努力，对……那个人，就是——你自己。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愿意爱你，超过自己的生命。知道吗？所以，无论别人对你怎么样，怎么否认你，怎么打击你，你都不能忘记这个事实。……不可以忘记。只有自己爱自己，自己拯救自己，你才能从你母亲制造的阴影之下走出来，你才能从那条无数人走过的覆辙中挣脱出来，成为更好的自己。知道吗？陛下？你能答应我吗？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不会轻易地自暴自弃，放弃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

很郑重的语调。很认真的眼神。那里甚至还流露出了一点慈爱和鼓励。这对于希尔维娅来说，是非常不多见的。布鲁诺看着她，试图看出这个女人有一点点作伪的样子。可是，他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希尔维娅有哪里需要作假的地方。希尔维娅跟自己没有什么深切的利益纠缠。所以，她没有必要对自己说谎。因为说谎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可观的利益。良久，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小小的指头和希尔维娅的勾在了一起。“……好吧……我……我答应你。再往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看起来多么不可能克服的困难，我都会勇往直前，不会轻易地自暴自弃，放弃自己的信念与理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答应你。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让自己死去。那么，拉钩吧，你也要答应我哦。也要这么做哦。坚持到最后。不然就不公平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童稚的声音响在房间里，尽管里面有着迷惑，有着迷茫，但是，同样的，里面也出现了一种新的希望。那种希望不是假象，也不是别人所给予的东西，而是经过别人引导之后，所产生的，属于自己的，属于洁白的未来的信念。这种信念，如果可以，甚至可以贯穿到无数人的未来中去，成为指引别人的圣洁的光辉。啊，如果时光停在此刻，不在往前走去，那该……多好啊。因为美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

听到了布鲁诺对于希尔维娅许下的诺言后，门外的奥克塔薇尔终于无力地倚在了墙壁之上，两行清泪，就顺着那张凄艳，哀绝的美丽脸庞上流了下来，打湿了整个脸颊。“直到最后，也不会放弃自己吗？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吗？希尔维娅……你……真的……真的，很可恶啊。明明所有的人都已经深处在了肮脏而沉重的泥沼之中，你却总是鼓励着坐以待毙的人痛苦地垂死挣扎——他们的眼前只有两条道路。要么就选择越陷越深，要么就选择——涅槃重生。真的……非常，非常的可恶。——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但是，真的很美很美，那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