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老四第一次有心思安安静静的坐在办公大楼二楼的办公室里，潜心阅读以屠家庄实业总公司的名义由县农行信贷科编撰的《金城县屠家庄实业总公司肉制品生产线贷款项目的报告》——粮棉大县项目。这本报告书制作精美，图文并茂，装帖设计堪称一流，他在心里告慰自己，且不必看项目内容如何，要是他屠老四执笔审批，单看这精美的装裱就会毫不犹豫的通过审批。让人不解的是，计划局和银行通知下来所有的审批环节全部通过，屠家庄人马三齐跑到县农行兴高采烈办理贷款手续的时候，却迎面浇来了一瓢冷水，突然被叫停，原因不明不白：屠家庄的肉制品生产线项目待后通知。就这样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人家魏三虎洋洋得意的办理完一切贷款手续扬长而去。谁都明白，这一个待后通知就等于押到了阴山背后，从此便泥牛入海无消息。此件事如鲠在喉，一直在屠老四的脑海里翻腾着。可悲的是，魏老三的企业原本是生产奶粉的，好好的厂子却鬼迷心窍，用贷来国家的款子竟然从意大利漂洋过海的进口了一套奶片制造设备，还是二手货。产品一下线，他们在全县挑选了十二名美女，并为她们专门定制了行头，她们乘着专车身披金线镶边、闪烁着“金城奶片”几个大字的彩带，在鼓乐相伴下，大张旗鼓在国内有名气上档次的大中城市闹哄哄的宣传推广了大半年，无奈国人享受不了这种国产洋货，除过作为广告发送出去的奶片，一箱子都没有卖出去，仓库里尘封着积压的成品箱，就连那低廉的扣除过国家补贴的银行贷款利息都无法偿还，奶片制造设备静静地躺在车间里，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再后来，听说银行和企业打官司，企业推政府，政府推银行，这个皮球在企业、银行和政府之间踢来踢去，银行最终败诉，企业干脆拔了个净腿，把这一个烂摊子全部甩给了银行。

屠老四仔仔细细的翻阅着项目报告书，试图从中找出一些问题的症结，其实他心里清楚，问题根本不在项目报告书本身。他试着重新改换一下思路，变换一下思维方式，从另外的角度能否寻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子？他翻开报告书的封面，跃入眼帘的首先是本项目的基本情况：

项目基本情况

项目名称：金城县屠家庄实业总公司肉制品生产线

承包单位：金城县屠家庄实业总公司

项目法人：屠老四

地址：金城县屠家庄村北侧

性质：村办集体企业

总投资：772万

其中：基本建设投资252万

机械设备投资320万

流动资金200万

资金来源：企业自筹322万，申请银行专业贷款450万

年销售收入：1600万

年利润：315·5万

盈亏平衡产量：76·7吨

净现值：1170·6万元

内部收益率：69·9%

税金：123·2万元

贷款偿还期：三年

投资回收期：5·9年

项目报告书由三部分组成。主体部分共十二章，第一张为总论，主要介绍了项目的背景、依据、条件以及必要性。第二章市场分析，从市场需求、生猪来源、价格和潜在竞争方面作了分析；第三章拟建规模；第四章资金使用及筹措；第五章生产组织及职工培训；第六章设备选型及工艺技术，第七章环境保护，第八章基础设施及劳动力资源，第九章计划，第十章财务效益分析，说的是基本财务指标和盈利能力；第十一章不确定性分析，主要从盈亏平衡点和敏感性方面作了深入浅出的研究和分析；第十二章为结论。第二部分以图片为主，详细介绍了屠家庄实业总公司及其下属三个分公司的生产规模、设备、建筑、现在经营情况。第三部分则是附表及附件。在第十二章结论最后部分这样写道：屠家庄实业总公司拟建的肉制品生产项目选址在屠家庄屠宰基地，具有稳定的原材料来源和广阔的销售市场，是我县发展农村经济，增强农业后劲，减少农业投入，促进农民养殖事业发展和提高养殖屠宰附加值，改善金城县农畜产品结构的必由之路，不仅对促进农村经济发展有重要意义，而且对发展农业生产必将产生轰动效应。通过考察分析，该项目所选设备，工艺技术先进，可靠程度较高，安装布局合理，操作性能良好，交通方便，条件优越，水、电、动力资源充足。经济效益预测较好，发展前景广阔，投资风险系数小，收益可靠。综上所述，各项条件已经成熟，是积极可行的，故申请上级通知下达粮棉大县专项贷款计划450万元。

看完了报告书，他又无奈的抬起头来，他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只有在这时候，他那独有的双眉之间的那道缝隙便隐匿起来，崇眉大眼就变成了疙瘩眉蝌蚪眼，他的情绪便显得深沉而凝重，他索性放下报告书，在办公室里毫无目的的踱着步子。屠家庄两委会一竿子人在汉唐大酒店折腾了一个多月，余开河主持，老会计常驻，把小轿车专门配给他们，以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包括遇事临机决断。在如此优越的环境里编写评估报告，直让人觉得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气派。农行的信贷科经过系列调查、考察评估，做出了如此洋洋洒洒、厚厚的一本评估报告，连同计划局审批的立项报告书及相关附属资料，一式多部，分别上报渭河市农行及相关部门，包括评估报告的编辑费用，加上杂七杂八的钱款花了一河滩，他真的想打破砂锅——（纹）问到底，闹个水落石出，可是吴佐硬是挡住他不要这样做，他说这样做对以后的主体工作副作用太大，还大包大揽说这事就交给他去处理，大话好说，饥肚难忍，吴佐那里仍然毫无进展。据农行的内部消息，金城县今年上报的粮棉大县项目共两家，另外一家是造纸厂，最终也没有获准，不知道怎么就半路上杀出了个魏老三，据说魏老三和市农行的主管行长关系了得，当然申报成功，屠家庄却功亏一篑，未能如愿。而且，这一个等候通知就等了个没完没了。

呼雷大，雨声小，屠家庄人折腾了一阵子，粮棉大县项目干贴赔，屠老四那个出二进三的原则变成了有出无进，那个只赚不赔、不见兔子不撒鹰成了一句空话，鹰是撒出去了却没有逮着兔子，屠老四的心开始凉了半截，他心有不甘！现在回过头来冷静的思量，花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物力，到头来竹蓝打水一场空，他于心不忍，但又能怎么样呢？这样好的项目怎么就得不到认可？而那个奶片厂怎么就能通过？个中缘由究竟何在？他再次翻阅了项目报告书，试图从中找到新的契机。正当屠老四为肉制品生产线发烧到冷的时候，余开河那里却有了消息，说石科长打来电话，粮棉大县项还可以追加申报。他还说，追加申报不用做大的改动，只要稍作调整，在原来报告书题目加上“追加”二字就行，落款换上追加申报时的日期。不过余开河吞吞吐吐的说了个附加条件，银行的一帮子领导要求到神泉县去学习学习，开开眼界。屠老四电脑里的电子刷迅速启动，对粮棉大县项目的整个运作过程做了全方位扫描，试图从那些蹄蹄爪爪里寻找到所有细节。屠老四心里明白，该跑的路子都跑到了，该花的都花了，牛头牛身了都过去了，剩下牛尾巴，反正碌碡拉到半坡上，也不在乎一截牛尾巴，或许，挣一挣就上到坡顶了。究竟可信，还是不可信？他问余开河说，粮棉大县项目还有希望吗？余开河爽快的回答说，当然有希望。那么，去就去吧。这或许是病急乱投医？他特意叮嘱余开河，去的时候带上何直。

去年，县委班子换届，李新德调到渭河市政府水利局任局长，段瑞典则到神泉县r县高官，段瑞典一到任，就大刀阔斧的干上了，他不惜巨资带领全县正科级以上干部到南方考察学习调研，回来以后就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听说他亲自跑省城，跑bj，一路上风餐露宿、雪雨无阻自不必说，小汽车轮胎就爆了好十几条，把一位老首长请到神泉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争取到几位规模企业家有效投资，终于把个小小的神泉县按照县级市的规模打造设计，现在一环路和二环路都已投入运行，整个城市规模已经显现，原来在城东试行的红灯区快速蔓延，波及全城，一时间神泉县美女如云，就连地市一级、省城的大款老总们都不惧远途，到神泉县来寻找商机。余开河说银行的几位要求到哪里去开开眼界，并指名要屠书记一块去，既然点到他了，为了宏伟目标，不妨去上一去，从内心里说，他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传说神奇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神泉县地处关中平原与北部高原山区的交汇处，旱腰带的南沿，是本省最贫困的县域之一。段瑞典除了打造城市的规模经济，在农村则大力营造杂果林带，利用地区昼夜温差较大的特点，除了大力发展传统果业石榴、红枣、柿子等种植，尤其以苹果为主导产业，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农业生态模式，这里生产的苹果色泽鲜艳，口感绝佳，这里生产的石榴个儿大色鲜，籽粒饱满，就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相传曾经是唐太宗的宫廷御用贡品。这里的山绿了，水肥了，地美了，农村城镇都富了，就连人们的精神状态都变了，时间节奏变快了。屠老四以前跟着二哥买猪来过这里，那时候的神泉县破烂不堪，还不如塬下的一个小乡镇红火。

晚上的神泉县，用“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甚至可以和当年的秦淮河上、十里洋场一拼高下。屠老四他们一行三辆轿车，十几位人员来到神泉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车行在红灯绿酒和各种混合音乐里，在无形中给人们的神经注射进兴奋剂和盲从液，使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各种角色，生出各种各样的联想。已经到了神泉县，他还没有见到银行领导，他问起石科长，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他明白了，他们其实就是来陪桩的，他更明白，尚发财其实是有意躲着他，还要捉他的鳖，冲着那个粮棉大县项目的一线希望，他屠老四不妨就当一次真“鳖”。石科长来过这里，他们一行在石科长的引领下，来到一座被霓虹灯和一串串小三角彩旗包围的大楼前，“神泉娱乐城”几个色调变换彩光闪烁的大字赫然高悬在空中，他们走近大楼，电动感应门自动打开，大厅里高山流水，迎客松和翠竹，雕塑和壁画非常巧妙的环抱缠绕在一起，在室内不显宽敞的空间里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亲和力、文化的渲染力，半圆形的吧台里站着两位穿着西服、打着领结的美女，两个凶神恶煞似的保安来回度着步子，时不时的用眼睛的余光斜扫着进进出出的每一位客人。石科长开口说道：“我们是提前预约过的。”一位打扮妖艳的女子走上前来说：“先生，您贵姓？”“我姓石，石头的石。”“喔，石先生，请跟我来。”把他们带进另外一个世界，包间里的装饰另一番景象，四周墙壁都是软包，上面绘着艳丽的大唐仕女图，前边是影视墙，中间还悬挂着镭射灯，后边和两边摆着沙发和茶几，他们在柔和的灯光里刚坐下，就进来一群十几位身着浅蓝色筒裙套服、打扮时髦的小姐，她们一人一位舞伴，一切好像早就约定了似的，毫不生分。屋子里暖洋洋的，被暖气烘烤得热烘烘的，完全没有一点冬天的感觉，羽绒服穿不住了，舞伴们帮他们脱去外衣，一个个显得清爽起来，和余开河派对的是十九号美女，余开河那里跳过舞？十九号只好带着他蹉二步，这正好合了余开河的脾气，他几乎把姑娘箍得喘不过气来。何直则显得生疏了许多，一切随着那位舞伴，有时会不经意的踩着舞伴的脚丫。信贷科那位年龄大一点的老同志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满大厅里转着圈子跑，跟他派对的十七号姑娘在后边追，急得领班的小姐则直呼其名说：“小潘，这位老先生就交给你了。”老先生终究不是小潘的对手，她紧赶几步，从后边抱住了老先生，老先生像斗败了的公鸡气喘吁吁束手就擒。石科长接了个电话，他自己毫不客气的拿起麦克风走到前台说：“我在这里转告各位，两位行长问候大家好。各位朋友，今天晚上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而这个美丽的夜晚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可以尽情的欢歌，尽请的跳舞，我先来个抛砖引玉，给大家献上一首《美酒加咖啡》和“粉红色的回忆”，希望大家喜欢。”石科长虽然五音不全，像杀猪般的嚎叫让人想呕吐，但他毫不觉得难为情，依然我行我素的嚎叫着。陪同屠老四的小姐美丽漂亮，柳叶眉，瓜子脸，丰满而不显臃肿，步态轻盈，舞姿惊艳。屠老四在学校和部队上都是挑稍的文艺骨干，跳舞自然不在话下，他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石科长他们有意安排，便和她拉起了家常，他问她，你家在哪儿？她回答说在北五县，是个穷地方。家里还有什么人？爷爷奶奶和妈妈。爸爸呢？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正在读大二，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他们说是公司招人，我就来了。奥——原来是这样，你会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吗？我现在就想走，可他们还欠着我的押金和工资两千多元呢。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留个联系方法，我会想办法帮助你的。在跳舞的当儿，她把一个纸条塞进他的口袋里。

来都来了，屠老四不想让石科长主导这里的一切，他拿起麦克风走向前台用他那独有的略带钢性的声音说道：“今天晚上的美丽时光不能浪费，为了让大家拥有一个愉快的心情，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我在这里给大家朗诵一首拙作，希望大家喜欢。”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朗诵的题目是——小鸟儿，飞吧。

你是一只快活的小鸟，飞着，唱着，在这当中迸发青春的光辉！

虽不及雄鹰搏击广大，却有生活的欢乐；虽不及雄鹰搏击浩瀚，却享有战斗的幸福和喜悦；虽不及，胸有昊天一样志向，迎天地狂飙，战海江巨澜，光阴将丰满你的羽毛！

短暂的历程，吹去思想空间的幻灵，你展翅，高飞，带着呼哨前进！

飞着，唱着，在这当中迸发青春的光辉！

风华正茂，桃之夭夭，尚欣欣于上！

经雷雨之浴，经中流之激浪，凌云，破雾，穿叠峰，腾悬崖，习雄鹰胆识，实践将磨练你的硬骨！

闯风雪，战恶浪，绕暗礁，斗争将锤炼你的忠心！

在岁月里，脱掉雏羽，增锐目光，展翅高飞，带着呼哨前进！

飞着，唱着，在这当中迸发青春的光辉！

但终究，你还是一只小鸟，飞吧，唱吧，迎着朝阳，翱翔蓝天！

小鸟，飞吧······”

石科长带头鼓起掌来，并且边鼓掌边说道：“这完全是我的疏忽，忘记了屠书记可是咱们的大诗人，有多才多艺的屠书记捧场，今天晚上我们一定会过得分外快活。”他把走下来的屠老四和那位舞伴强行推向前台，非要他们也唱几首歌，屠老四说，流行歌曲我是一句也不会唱，那就来一首革命歌曲吧。他朝着点歌的那位小姐说：给我来个《红梅赞》，再来个《打靶归来》，《美丽的祖国》、还有《解放军进行曲》，秦腔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这里的小姐不叫名字叫编号，屠老四回头问身旁的舞伴二十六号美女，这几首歌你应该会唱吧？要不，你再点几首？二十六号美女回答说，我跟着你溜就行了。你甭说，屠老四这小子还有点音乐细胞，唱起歌来感情饱满，吐字清晰，他的舞伴也不示弱，两人配合默契，歌声悠扬，特别是屠老四那段秦腔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唱腔激昂，具有很强的穿越感，更加催人振奋。虽然并不入石科长他们的法眼，比起那个猪嚎似的五音不全，也算得上是一种高级享受。

从舞厅里出来，他们一起来到餐厅，石科长说，咱们每人来一碗神泉县的“烙面”，这是这里的风味特产，很有特色。吃完饭，石科长告诉屠老四，行长他们还需一段时间，咱们可以提前回去。屠老四则毫不犹豫的回道，那岂不是失礼？一定要和行长见面再走。他们在餐厅里等了好一会儿，两位行长才春风满面的走来，石科长向屠老四做了解释，尚发财迫不得已走上前来说：“对不起，让兄弟和诸位久等了。”屠老四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机会表明了粮棉大县项目势在必得、不惜代价的决心。至于别的根本不想再多说什么，甚至于连尚发财那张黑脸都没有瞧上一眼，连寒暄之类的往常必修课都省略掉了。

这场活动老会计没有出场，他一个人硬是呆在接待室里无聊的翻着几本闲书和那些何年何月的陈旧报纸，在那里打发时光，而那里的小姐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不时就要过来干扰他一番，只是他都淡淡的说：“人老了，没有激情也没有礼当，家里的猪娃饿得直叫唤，哪里还有粜的粮食？”婉转幽默的拒绝了事。事后老会计给屠老四说，咱们农民要办成一件像样的事情，简直比登天还要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