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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夫人》第三章 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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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

栀子冲到鸦面前举着手臂拦住他,颤抖如一株待伐的苗木。小姑娘看鸦的眼神,只怕鸦比“瘟窍”可怕了百倍。

“让开!”鸦不耐烦的呵斥,倒看不出多少快意。

“不要杀我爹娘!”呜咽尖利变调,栀子慌乱的目光在孤夫人和鸦身上来回乞求,哪怕仅得一句救赎,“一定!一定有办法治好的!”

而孤夫人只是沉默垂眸,无言无语。

“有办法?”笑容趋向残酷,鸦挑起双眸像剜出一个刀花,“也对,你就是这么坚信着躲到现在的吧。谁给你的自信啊?”

“我爹娘没变!他们到现在也……”

“直到现在也还撑得住是吗!”

敛了笑容,鸦的厌恶毫无掩饰,仿佛腾起的黑焰将栀子下吓得踉跄后退:

“你知道被瘟窍感染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他们时时刻刻内脏都在变作粘稠的黑水吗?他们总是‘撑得住’,所以你安心享受庇护;他们‘撑得住’,所以直到现在你还在希望继续以前那样岁月静好是吗!”

尖叫一声,栀子跌坐下去。

“你真是好命啊。”栀子看到那双黑色的瞳孔逐渐烧起来,像灰烬里要喷发的火,“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承受什么,你从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说可以治好!”

“呜啊啊啊!!”栀子抱住头,泪珠子争先恐后滚出嫣红浮肿的眼眶,像某种艳色的刑。

她似乎又能听见爹爹和娘亲在耳边说着“没关系的,有我们呢”,可是这次她宁愿他们不出声。想着,她蓦然发现,他们的确没有出声——他们在那座好像永远也不能再向她敞开的家门里,沉浮于深深浅浅的咳嗽声中。

怎么办?

谁来救救他们?

谁来救救我?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可能。”

孤夫人的这句话像雾霭里的钟声,让栀子从尘埃里挣出头来失了神魂的巴望,也让鸦的怒目瞬间烧了过来。不过孤夫人并没有给鸦再造次的时间,又喃喃道了句:“不过。”

他走近她,蹲下来,用手扶住栀子赢赢欲坠的身子:“现在不说这些。你放心,我们暂时不会对你爹娘做什么。稍安勿躁,先带我们去看看悯阿公。”

鸦嘁了声扭过了头。

孤夫人说话总是寡淡,听久了令人昏昏欲睡,此时反让栀子心神渐定了。不知她从这几句里听出了什么希望,她点头,泪却还淌着,本来就是水做的人儿,这下只怕心气损了,收也收不住。

孤夫人默了默,朝屋舍后的树林那一片蝉鸣里轻瞥,又俯首和栀子说话:“栀子姑娘,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听到要自己帮忙,栀子骤然抬眼。一贯的蜷缩依附被鸦点破,她确实从来不曾有过用处,想到即使心肝哭尽了也没有能帮到爹娘的,她原也只能哭的更伤。

“你可曾听说过隐身叶?”

“呃……我爹给我讲过的典故:‘传说螳螂捕蝉时隐藏行迹的叶子……有隐身的功效’?”栀子不解,倒是一时忘了流泪,“可是这个传说是假的呀,故事里的书生因为听信传说顶着叶子偷东西,还被抓了呢……”

“传说并没有假,只是这种隐身只障妖异之物的眼,骗不了正常人类。”孤夫人神情认真,将栀子说得微怔,“按你所说悯阿公的医馆在村中心,感染者甚多,此去如果有隐身叶,可以免去许多麻烦。我们两个大男人手脚笨,你若能帮我们寻来三片‘隐身叶’,那就帮大忙了。”

“我去,我这就去!”栀子眉一锁,眼里刹时亮了,爬起身来奔进树林。

“你也就能骗骗她。”

只余两人的院子充斥的蝉声像抹不淡的怅然。鸦抱臂冷笑,看着孤夫人从药箱里抽出一张翠绿的纸,指尖在上面划着。他眼神里愤愤仍未消散:“什么隐身叶,还是要你施法罢了,有意思吗?”

翠绿的纸上画出的符文闪过一隙光彩,孤夫人轻轻将它翻折着,他做这些事情总是缓慢,又仔仔细细。

“鸦。你以前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语调平淡,却无法令人忽视,“但是不要把那些过往投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这对你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他本不必说这些。

“……哼。不要老是就你懂的多的样子。”一时有些别扭,这种话只怕也无人会跟自己说,鸦无端的一瞬语塞。

纸螳螂已经折好,在孤夫人手掌上伸展肢体,用一对大镰摩挲自己的眼睛。孤夫人将它朝树林托送,那抹翠色便忽高忽低的钻进窸窣木影之中去了。

孤夫人这才回头看鸦:“栀子姑娘这样的小女孩,还是应该多笑。老是被你惹哭,这叫作孽。”

“喂你是不是!”一秒破功,一丢丢触动什么的简直可耻,鸦连抱臂都维持不住,摆出架势怒吼。

孤夫人却已走到近前,抬手在他颈侧虚晃一下,指缝带下的一根黑发已经变作一根黑羽,乌华泛光。

“你!”鸦刚要发作却被孤夫人淡淡打断。

“多谢配合。”

孤夫人举起黑羽认认真真地道谢。那双没精神的眼睛盯着自己,其中皆是深邃的坦然,鸦莫名的,又无话可说了。

栀子举着三片叶子跑回来,已是满头大汗,脸上却兴奋使然,光彩大盛之前。

“大哥哥,给你!”栀子将叶子递给孤夫人时甚至笑了一笑,衬着红眼圈楚楚可怜。孤夫人并不吝啬赞许:“这么快便找到了,栀子姑娘很灵巧。”

“可能是运气好……一只大螳螂在我眼前一连爬过了三片叶子……”栀子低了头。从来得到的赞赏不在少数,然而多是听话懂事,如今帮得上忙,听到夸奖反而害羞了。

孤夫人拿起刚拔下的黑羽,拿那硬梗尖端刺破左手中指,羽中硬梗汲血,黑中泛红。孤夫人以这汲血黑羽做笔,在三片叶子上一气呵成三个“闭目”符文,符文艳红转黑,才把黑羽收了。将叶子分给栀子与鸦一人一片。

“放在头上即可。”孤夫人为栀子演示,叶子盖在一头灰白卷毛上,栀子瞅着,不知怎么就呆怔了。

孤夫人神情虽一直平淡,但对栀子费心安慰,顾忌温柔可是实实在在的。鸦不由的生出一个“道貌岸然假公济私”的印象来。如此,伸手夺了栀子攥在手中的树叶,不轻不重扣在那失神少女的头顶,在小姑娘战战兢兢投过来紧张眼神里嗤之以鼻:本来就呆,还被这种怪大叔迷惑,那是多讨厌的家伙,心里没一点数!

三人由村中主路向医馆行进,雾气浓稠,像带着恶臭的白障,十米便不可视了,只是走过的路面常常有不可名状的污渍残渣,偶现的房屋竹篱也尽是破败,这里经历着什么,难以想象。

声音没有阻碍,一路却听不到一丝鸡鸣犬吠。往往先出现怪异的的踏步声和粗重的喘息,随后便有巨大的身形隐约显现,这种时候孤夫人便命停驻,等妖化的村民走远。偶然有越走越近的,也确实没发现他们三人。但栀子看到那些异常巨大化的躯体,头颅像抽搐一般四下探寻的熟悉乡人,身子从未停止过一刻颤抖,待那些异物走远消失于白雾,她几乎立刻小声报出一个名字,尾音细碎欲哭。

行至大半路程,一小片开阔空地,雾气稀薄了些,便看见前方农舍前两具妖化村民相对而立,彼此上下伸缩着脖颈。

“是刘婶和柱子哥!”栀子喃喃声更加急切。孤夫人竖起一指让她噤声,只听前后左右皆传来喘息乱步。

一时间四周出现大大小小十几具染病村人,缓缓靠近那刘婶和柱子,几具正从三人身边经过,好在没有接触,并没被发现。

栀子紧贴着孤夫人发抖,眼睁睁看十几个以前的叔婶伙伴聚在一处,互相伸缩着脖子,景象无比诡异。没料想那体格较大些的刘婶突然掉下了下巴,一口将面前的柱子哥脑袋吞了去,柱子哥余下的身子轰然瘫倒痉挛。其他村民也像得了什么信号,大一些的开始吞噬小一些的。

“!!!”栀子一把攥住孤夫人的手臂,拼命抑制喉中要喷发的尖叫。孤夫人将栀子掰过来面对自己,一旁的鸦看着那方血雾有些雀跃:

“果然是……妥善的喂养啊。”

“栀子姑娘,看着我。”孤夫人沉声想聚拢栀子的心神,然而这一次并没那么容易。

“刘婶……刘婶那么疼爱柱子哥……怎么会……怎么会,她是柱子哥的娘啊……”栀子的瞳孔涣散开,一汪黑色越来越浓,“柱子哥给我采过花……捉过鱼……刘婶做的青团特别特别好吃……”

“栀子姑娘。”

“呜啊……”村民互相蚕食的咀嚼声音越来越嘈杂,栀子愈发混乱,连表情都无法控制,“大哥哥你救救他们!你救救我们!救救……”

“栀子!”那双冰凉的大手捂住娇小的耳朵,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听不到任何残酷的声音,视野只剩下眼前这个一直没精打采此时却有些认真了的灰卷卷哥哥,他在跟自己说:

“看着我。”

栀子便看他。看他其实有些好看的下垂眼,灰蓬蓬乱糟糟的头发,还有头发上滑稽的小树叶子。耳边是寂静的。

寂静令人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离开耳朵,放下了。

耳边还是雾的声音,除此以外都很安静。

栀子还是不敢回头看那处血腥,只是知道一定都结束了,都走掉了。她还是盯着孤夫人看着,连孤夫人都有了一丝疑惑。

鸦在一旁嗤笑别是傻了吧,小姑娘却迸出一句:“狸猫。”眼神还是牢牢盯着孤夫人。

孤夫人:“?”

鸦凑过来挤眉讥笑:“她说你顶着个叶子像从草堆里爬出来的狸猫!哈哈哈!”

栀子又犯了憨痴。孤夫人倒是放松几分,朝鸦一个眼神:“那他呢,他像什么?”

“黑哥哥……”栀子小心翼翼打量鸦乌黑的发,突然呢喃:“……像小黑。”

鸦:“小黑?”

“嗯,跟我一起长大的大黑公鸡……后来被狸猫叼走了。”栀子弱弱说着,她突然想念她的小黑,或者说想念和小黑在一起时,自己拥有的一切。

“你说我像大公鸡?!”鸦顿时炸了毛,却见孤夫人突然抬手一根指头指着他,面无表情也透着一股揶揄:

“我把你吃了。”

“哈?你吃一个看看啊!”鸦撸了袖子。

“不要胡闹。现在哪里去找那么大的锅。”

“这是重点吗!?”

眼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两个人,一个暴跳如雷一个蔫儿然自得。栀子想笑,却嘤嘤哭了出来。

一只手拂上自己的头发,睁开眼那根黑羽送在面前。卷卷毛大哥哥声音还是浅淡:“就当是小黑的羽毛,收好。”

鸦的喂喂喂声还在叫嚣,栀子将黑羽接下,咬了咬牙抬眼注视孤夫人:

“大哥哥,我好了,继续走吧,医馆就在前面。我信你,你一定能救我们!”

“走吧。”孤夫人转过身子望向那片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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