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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朴实的教育人》第二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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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好办事。老妈很快有了病床,院里叫“机动床。”是专门为走后门准备的。由高先生出面打点,一切都蛮顺当。病人都是这样,住院前后判若二人,一躺到病床,立即显得心情平稳,充满希望,症状也好似随之减轻。老妈也露出了轻松的微笑。老妈对站在身旁的高先生说:“多亏了你呀,出钱又出力。你的恩典,我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她的泪从眼角涌流出来,穿过鬓发流进口里。我坐在床沿,立即用手绢为她擦。

“夫人,你说哪里话。我和你先生是至交,情同手足,眼下,你有难处我怎能不管呢,再说救死扶伤是我们当医生的责任。”说话间,高太太提着一篮鸡蛋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一进门,就说开了:“大姐呀,我早就说过,象你这病在我们小诊所是难全癒的,非进这样的大医院不可,大医院中西医门类齐全,设备先进,可你硬是不听,一拖再拖。今天来了就好,就好。”

高太太走近床前,拉着老*手说:“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想这想那,一门心思把病治好。”

老妈噙着泪花对高先生夫妇说:“多谢你们了。”

高太太对我说:“这鸡蛋,是我刚从菜市场买的,几新鲜。每天最少要让你妈吃一个。有人说鸡蛋里胆固醇含量高,患心脏病的人不能吃,其实不然。我最近看了《中华医药》杂志,有位医学专家说,鸡蛋里的胆固醇都是象你妈这类病人所需要的,只是每天不能多吃。”

高先生、高太太坐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离开,我一直把他俩送到医院门口。我快步返回病室时,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围着老妈。他们在例行公事:查房。待一位戴眼镜的医生为老妈拿过脉,量完血压后,我问:“医生,我老*病情如何?”

他说:“不碍事的。只要每天按时打针服药,病情就很快稳定下来,再住上十天半月可以出院。”

老妈吩咐我:“丫头,这儿有医生护士照顾,不用你*心。家里的被褥蚊帐许久没有洗晒了,窗户、门框积了厚厚的灰尘,也没擦洗清扫,还有‘阿宝’要吃喝,你回去吧,不要老呆在这里。”

我截住老*话:“怎么尽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的第一要务是,照顾好,服待好你。待你的病完全好了,我同你一起出院。”

医生说:“如果家里没人照顾,小姐暂时可以兼顾着料理一下家务。万一有情况,我们会及时通知你的。”

我犹豫了一会,说:“听医生的。”医生迈步走出病房。老妈看着医生的背影,叹了口气,仿佛陷入思绪中。我故意把嘴一噘:“老妈,你又在想良叔叔了。”老妈苦笑了一下。

我走到自家门前的地坪里,就见“阿宝”迈着碎步从屋旁的巷口里走来了,它见了我就象遇见了亲人,摇着尾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我的脚,还跳起来舔我的手,我弯腰将它抱起来。用手一摸,才发现“阿宝”一头热汗,身上还有泥,我才明白,主人不在家,断了供应,它只好当乞丐了。见它这可憐巴巴的样子,顿时怜悯起来,搂着它开锁、推门、进屋。

我轻轻地将“阿宝”放在地上,便走进卧室。“阿宝”跑进来,它昂起头,对着我“汪汪”地直叫。我熟知它的叫声,但这声音不是亲昵的表示,而是有“情况”的信号,于是我尾随它下楼。

“阿宝”转身,咬住我裤脚,直往厨房跑。厨房里冷锅巴灶的,缸里没水了,桶里没米了。我抬头看窗外,日照中天正是午餐时分,往日这时,我和老妈早已吃完饭。可今天,忙得晕头转向,竟忘了解决肚子问题。多亏“阿宝”的提醒,这家伙真机灵,通人性。

不一会,晓宇挑着一担水来了。她过门槛时,打了个趔趄,好在我眼明手快,立马上前扶住,接过她的担子进厨房,晓宇伸了一下舌头:“好险。”康结肩扛一小袋米,手拎一篮子菜也进来了,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鬼天气,热死我了。”

晓宇用自嘲的口吻说:“你总算平安到家,我呢,还未进门,差点来了个狗啃泥,哈哈。”

“你上体育课跳鞍马,象春燕一样飞过,今天挑水怎么连门槛也过不了?”康结故意挖苦她,晓宇要揍康结,康结连忙躲藏,嘴里还咯咯地笑。寂静的小楼又有了生气。

这天中午,我刚把门开一条缝,一个牛皮信封便从门缝里塞进来。信封上写着“黄女士亲收”,一看字迹,我就知道是良叔叔寄来的。我当即将信揣入怀里,往医院跑。这几天老*气色好了很多,饭量增大了,晚上睡得香了,然而她整天愁不展,象有满腹心事似的。我笑嘻嘻刚进门,她却气呼呼地关上门,闹得同室病友一头雾水,都睁着眼睛看她。只有我心知肚明,掏出信放在老妈手中。老妈迫不及待地启封,抽出信……。她看完信,眉头舒展了,笑容又回到她脸上。

没想到老妈出院复查,竟发现得了绝症。那天上午,我准备领老妈出院。在病室的走廊上,碰上专为老妈看病的医生,医生严肃地对我说:“刚才,我为你妈作了出院前的检查,她心脏病已经稳定,但体温一直在39。C左右,人有些浮肿,我怀疑她肺部出了问题。”

“请你再开点药带回家里吃。”

“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样吧,我领你妈去楼下照片,病症可以彻底查清。”

于是,我扶着老妈尾随医生来到透视室。这是一间特别的房子,中间用木板隔开,分成两间,一间摆着一台机器,医生告诉我,这机器医是医院昨天才从美国引进的洋货,全市仅这一台。另一间墙上开了个长形小洞,是用来传递处方笺的,病人可坐在这儿休息。

老妈悄声对我说:“我从娘肚子里一筋斗翻下来,从未见过能看病的机器,机器是铁的,没有思维,难道比人还灵气?”她说完提脚就往门外走。我慌了拽住老妈,道:“我家的留声机,纯粹是个盒子,打开用手一摇,为什么会唱起动听的歌来?你曾演过电影,为什么盘子里的胶卷经灯光一照,便在墙布上显出维妙维肖的图象来。”

“这是科学。”

“这查病的机器同样也是科学啊。”

老妈再没吱声,老老实实地站在透视机前作了检查。少顷,X光片冲洗出来了。医生从洗片室慢慢腾腾地走出来,他脸上带几分忧郁,我见了心里蛮急,知道情况不妙。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说:“通过胸透发现你妈肺部有肿块,(当是不叫癌症)而且已向纵隔淋巴等部位转移,估计到了晚期。”

我心急如焚,结结巴巴地问:“医生,象这种病还能治吗?”

医生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说:“希望很渺茫。”

我咽哽着:“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老*病治好。”医生想了想说:“我再为你妈开些药带回家吃,注意保密,千万不要让她知道病情,以免增加她的心理压力。饮食方面,吃些富有营养又易消化的食物。”

我连忙擦干挂在腮边的泪水,转身走到老妈跟前,强装笑容说:我们回家吧。老妈见我只字没提透视的事,便问道:又查出了什么病?

“哟,刚才忘记了告诉您,这只是常规检查,看您的病是否全愈了,结果蛮理想。”“医生把你拉到一边干啥?”

见老妈打破沙锅问(纹)到底,为了消除她的疑虑,我便扯个谎,说:“医生说我的基本条件不错,想把我介绍给他的表侄……”老妈连忙问:“他表侄的情况怎么样?你答应了吗?”

“我回答的很干脆:要侍候我老妈辈子,一辈子不嫁人。”

“一辈子?傻丫头尽说傻话。若老妈死了,你也不嫁?”

我急了,摇着老*肩:“老妈不会死,老妈永远不会死。”一路上我扶着老妈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个把钟头才到家。

老妈这病,象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这天早晨,我刚生起火炉,准备做碗蛋汤给老妈喝。忽然,一声响,我吓了一跳,知道出事了,急匆匆跨进老妈卧室,见老妈倒在木地板上。我使劲将老妈搂起来,放在床上。然后,我一只胳膊揽住老*后背,另一只手腾出来捞了一只枕头,垫到老妈头下。这时,我看见老妈无声地抽泣着,眼泪顺眼角一条线儿流淌下来。我立即惊慌起来:“妈跌伤了吧?”老妈摇头。“送您去医院。”老*头摇得更厉害。

“您好好躺着,我给您弄点吃的来。”

老妈又点头又摇头。我快步进厨房。不一会,我端着一碗肉丝鸡蛋汤来到老妈床前,舀了一匙汤送过去,老妈微微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皱着眉头,摆了摆手。

“是不是热了一点,您怕烫?”我俯*子在她耳边轻声问。

“……。”老妈慢慢睁开眼,又摆了摆手。

“是不是不合您的口味?不想吃。”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啊,这下我明白了,她实在吞不下,难以下喉。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不吃不喝饿死吗?然而,我又有什么灵丹妙药,让她老人家起死回生呢?

一连十天,我寸步不离地伴着老妈,在提心吊胆惶偟不可终日中度过。一天到晚,只能坐在床边或和衣躺在床上合下眼皮,歇息片刻,一有响动,旋急起来,应付一切,真如影片中描述的那样,神经绷得紧紧的,处于高度的战备状态。多么希望有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帮我一把,即使一天半日也行。自然而然想地到了老妈除我以外的唯一亲人——我舅舅。在我的记忆中,舅舅只比老妈小二三岁,姐弟俩关系几好,舅舅大学毕业后,与同学一起去了香港,经营一家珠宝店,生意挺不错。后来,他移居澳门,除重*旧业外,还与他人合办了一家书店,再后来他在民生银行任职。其间,他专程来过我家一次,是我老爸逝世时,只小住一两天便匆匆返回澳门,象无情的小鸟一样飞走了。从此,杳无音讯,老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呀。

这天,夕阳趴在远处山坡上,象一个腌透的鸡蛋黄。阴风乍起,一阵一阵刮着,撞得窗门揪心地响,我立刻起身关紧窗户,轻轻掩上房门,睡意伴着倦意渐渐袭来,我斜靠在老妈床沿上睡着了。门猛地开了,舅舅拎着一只大皮箱,先笑吟吟地进屋,然后引进两位太太和侍从,太太珠光宝气。舅舅朝我那间屋瞥了一眼,便回过头对两位太太和侍从说:“我们里边里边……孩子做功课要紧要紧……来来来……”

那边一声门响,然后就静下来。我侧耳一听,很快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哗啦声。不一会,一位太太哈哈大笑:“海捞,我糊了。”哗哗的银元便收入囊中。舅舅用指弯敲敲桌子:“好啦,好啦,不打了,先去看看我姐再说。”“不行,不行,你手气不好,就想开溜。”这是二太太的尖厉嗓音。于是,哗啦啦的声音又响起。我气得直跺脚,立马往老妈卧室跑。老妈突然没了气,直挺挺地仰在床上。我很快换上一身素服,搂着老妈尸体放声大哭:“老妈,你醒醒,舅舅他们来了,等会他们会过来看你的……”

猛然间,我被卧室前咚咚的脚步声惊醒,原来在做梦。睁眼一看,舅舅、舅妈带着我表兄弟急步跨进来,还有几位老爸的叔伯兄弟从百里外也来到床前探视,罐头、水果之类的慰问品从床头柜直堆到地上。舅舅近前叫了一声:“姐。”眼泪夺眶而出:“我们来迟了,未能好好照顾你,陪伴你。”

老妈艰难地抬了一下眼皮,两颗浊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来了多时的高先生趋向床前,俯*去为老妈拿脉。过了片刻,他眉头紧锁,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抬头看了吊在床边打点滴的透明塑料管,管子里的白色液体停止了流动,大声唤了声:“妈!”晚了,老妈静静地躺在床上,两腮塌陷,*紫黑,牙关紧闭,脸色苍白而憔悴,只剩下一丝气息,但是一双眼睛仍不肯合拢,仿佛有什么心愿尚未了结。

“姐,你要走就走吧,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辛苦了半辈子,呜呜……”舅舅潸然泪下。是啊,自老爸离开人世后,受了几多磨难,替人做针线活,去厂里打临工,挣钱送我读书……

老*眼睛依旧固执地睁着。“妈,您是不是想起欠高先生的债,于心不安?放心吧,您女儿会偿还的。”我咽哽着。

她失神的眼睛仍是睁着,灵魂无休止地在生死线上受熬煎。

这时,风尘扑扑的良叔叔推门而入。他直奔床前,噙着泪握住老妈冰凉的手:大姐,我来迟了。

老妈侧过头直直地望着他,好一阵,才挤出一句话:“新子交给你!”良叔叔郑重地点头。下午1时17分,老妈枯瘦的脸抽搐了一下,便安祥合目,溘然长逝。室内外一片哭声。

我肚子在咕隆叫,感到饿了。葬礼办完后,接着又往老妈墓地送了三天“烟包”,傍晚将它点燃,据说袅袅烟雾可送亡魂顺利登上天国之路。依稀记得那四天里,我只吃过两顿饭。此刻我眼睛开始四处搜寻。在厨房,我的目光落到灶台上。那口盖着的铁锅冒着丝丝热气,我揭盖一看,里面搁着一碗鸡蛋面条。

“谁做的?”我不禁惊讶起来。想了想,种种迹象表明,一定是良叔叔了。昨日,良叔叔一早就来了。他怕累坏了我便主动包揽了全部家务活,扫呀,抹呀,忙乎了一整天,三餐饭菜都出自他之手。他做的饭菜香甜可口,与老妈相比毫不逊色。而我端了碗又放下,怎么也咽不下喉。良叔叔一边劝我,一边流泪。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难道良叔叔就不珍惜自己的眼泪?个中隐情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他是对老妈和我的感情太深太深了。昨天,他就用低沉的语气告诉我,前些时候,在一线抢救伤员,每天几乎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还包括吃饭在内。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两眼浮肿,精神恍惚,有时端起饭碗,刚扒一口,饭含在嘴,就呼地睡着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忘记你们呀。唯一的安慰,就是读你们寄来的信。可是几个月也难收到一封。

我说:“老妈和我寄去的信常常都被退了回来。”

“不过又难怪你们。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动的兵。部队经常转移,差不多十天半月就要换个地方,尤其一吃败仗,逃都逃不赢。哎,战争就这么残酷。”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仿佛要打掉战争笼罩在他心上的阴影。

“太可怕了。”我说。

“要是战争早结束,或者医院早派人去与我换岗,你老妈也许不会这么早就走……我没有侍候过她一天哟!”

“良叔叔你不要太自责,过份伤感。老妈在病中不止一次对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可不能到五更。”我清楚记得,昨晚良叔叔睡在厅堂里的沙发上。

吃完面条,我简单收拾一下卧室,然后拿上坟的鞭爆、香纸等物,准备出门,刚到门口,晓宇跑来了:“新子,快,康结今天去西北上大学,10点20的火车,去送送她吧。”

我因多种原因,失参加高考的机会。晓宇呢,也因三分之差,与高校无缘。我们三个好友中,只有康结独摘桂冠。“金榜题名”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哪有不去相送之理?

我同晓宇抄近路往火车站方向跑。一路上,我想起和康结相处的往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康结的名字,还是我顺口给她取的。她原名叫康冠,她父亲是位教书先生,一直在山区执教。他妻子第一个生下的是女儿。做父亲的很高兴,没丝毫重男轻女思想,便为女儿取下一个男名字:“康冠”,意在希望女儿将来成为大山之冠。哪知,女儿上学后,许多男生拿她的名字寻开心,有事没事就喊药罐子。“药罐子无药可治啦!”弄得康结哭哭啼啼。当时,我和她在同一个班,我这人挺有个性,好打抱不平,同情弱者,自然容不得男生侮负我们女同胞,于是站出来:“以后不许任何人拿她名字取笑,从今天起她叫‘康结’了。”康冠一听破泪为笑,说:“这名字既有诗意,又有女性味,挺好。”她爸和班主任也表示赞同。从此,“康结”这名字在校园内外叫开了。康结对我感情进一步加深,由相识到相知。她爸妈都有工作,收入甚丰。康结口袋里总少不了装着几张大五大十钞票,令同伴眼红。

一次,班上搞野营,每人需交10元才有资格参加,我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找老妈要吗?厂里拖了两个月的工钱未发,家里快断炊了,我怎好开口。康结知道了我的难处,硬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钞票塞在我手里。我一而三再而四地谢绝,康结生气了:“你若不把我当姐姐,我就没有你这妹妹,咱们的关系也就——”她做了个坚决动作:“一刀两断。”话说到这种地步,我只好“不受不受——进了衫袖。”她才眉开眼笑。

厕所在校园的东侧,是土砖砌成的,起码有一二十年历史。屡经风雨洗礼,厕所墙面凸凸凹凹,一副邋遢相。尤其是屋顶,椽皮枯朽,瓦片断落,形成一个个不大不小的天窗。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加上厕所臭气熏天,你远远地就可以闻到,所以有些男生如果仅仅只是撒泡尿进厕所里面的就很少了,他们站在外面围墙旁,将尿水刺向那里。而我们女生就不能象男生那样随地小便,胀的急了,只得硬着头皮,捂住鼻子进去。一到雨天,我就尿频。礼拜三,也许我喝多了水,不巧天又下着小雨。下课铃一响,我提着裤子就往厕所里跑。

厕所大约有十五米长,六米宽,一分为二,用木板隔开。东边为男厕所,占三分之二,西边为女厕所只占三分之一,也许是女生人少的缘故。木板的顔色因时间太长,由白变黑。正好给一些调皮男生提供了用武之地。他们在上面写着一些人名,还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可以想见这人名和图案的命运有多糟了吧。板与板衔接的地方还裂开了一条条缝,虽然用泥糊过,久而久之,有些地方仍现了原形。这次,我就倒了大霉。我解完手,不经意间,竟发现木板缝中有只眼睛,直直地向我窥视,我吓了一跳,拔腿往外逃。第二天,男厕所的木板上,校园里的围墙上,出现一条醒目的标语:“羽新的屁股白*嫩,人见人爱。”开始,我还蒙在鼓里。只感到有些目光怪怪的,有人还在我背后嘀嘀咕咕。康结第一个告诉了我所发生的一切,我气得翻白眼。

“我已向校长报告了,校长表态,严肃查处黑手,不允许以后有类似情况发生,他还说尽快涂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康结说。我在她红朴朴的圆脸上亲了一口。

后来,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了。课外活动时,同学们象脱缰的野马冲出教室。打的打篮球,打的打羽毛球。*场上,龙腾虎跃。喝彩声此起彼伏,欢笑声阵阵传来。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课余如果不活动活动,就觉得辜负那十五分钟休息时间。我平时从不参加剧烈的体育运动,几乎没摸过篮球,没握过球拍。但喜欢跳绳。因为这玩意,既能健身活动筋骨,锻炼手力臂力,又能健美,使我的身材苗条起来。久而久之,跳绳便成为我一项必不可少的常规运动。课间休息跳,在家见缝针跳,终于跳出了成果,跳出了水平。在一次全年级跳绳比赛中得了头等,康结得了亚军。

我手握绳子,去找康结。一人跳没意思,两人一起跳才够劲。找遍*场每个角落,不见她影子,只好独个儿站在篮球场旁边的槐树下跳,觉得索然无味,没几下,便停住了。

我无精打采回到教室,发现福来课桌的抽屉未锁,我便抽开抽屉,想找本杂志看看,很快找出新近的《中华儿女》,翻呀翻,里面露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字很娟秀,墨迹未干,落款:娟。我粗略看了一遍,差点昏过去,我明白了,康结爱上了福来,难怪近来,她总躲着我,有时我叫她,她装做没听见,不和我搭调。路上碰见了,我热情向她打招呼,她只茫然地瞟我一眼,埋着头走了,怎么把我当敌人啦?原来,我真的成了她的情敌。

第二天,傍晚放学,我没回家,埋伏在校园围墙边,等太阳落山,电灯亮了,才出校门,右转弯,进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巷子,没走几步,便看见那家鲜为人知的小吃店,小店店面不大,只能容纳几个食客。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近前一看,除老板娘在里面炒菜再无旁人。“怎么不见他俩?信中明明写了约会地点定在这儿。”我耐心地又呆了一会。片刻,巷口出现一个苗条身影。我知道是康结来了,便往店前堆杂物的地方一躲,康结旁若无人地进了店。

“小姐,吃点什么?”这是老板娘的声音。

一盘榨菜炒肉丝,一盘土豆烧牛肉,一盘油炸花生,主食嘛,两碗鸡蛋面,加瓶葡萄酒。鸡蛋面条是我最爱吃的,一想到这,我的胃在澎胀。

三五分钟后,福来来了。我弯腰弓背,走到店前,透过熏黄的玻璃窗,里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入坐,面对面,各人一方。康结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埋头只顾夹菜喝酒的福来,摇了摇头:“你怎么只顾吃东西,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不是在信中说专门设宴招待我吗?请我来不吃不喝,岂不是白跑一趟!也浪费了这些好菜。”

“傻瓜。”康结向他抛个媚眼,迅速倒一杯酒,托着杯子,伸过去,与福来碰。

福来连头也没抬,象征性碰了一下,喝干了酒,夹起牛肉往嘴里塞。康结说:“福来,你看我这人怎么样?”

我才注意打量起她来。一个苗苗条条,柔柔韧韧,妖妖娆娆的女孩子呈现在我面前,不由心中起了醋意。假如我是男子,我会涌起万般的爱怜,早将她拥抱在怀里。而此时的福来却无动于衷,仍在继续着他夹菜、咀嚼的动作。

“你,你今天怎么啦?”康结显然生了气,小嘴撅起,能挂起油壶。

福来,这家伙也真的太不近人情了,连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屁也不放一个。

大概过了二十秒钟,福来终于抬起他“高贵”的头,瞄康结一眼:“谢谢你请我吃饭。”

这家伙简直混蛋一个,康结问你福来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你顺便回答一句:“漂亮”或“长得好”不就得了。你呀,你……我转身离开,走起路来格外轻快。原想捉“奸”捉双,哪想上演的却是一出一厢情愿的滑稽剧。

后来的事情,无须我赘述。康结与我和好如初。我对她,自然消除了戒备,团团结结。

不过,对福来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是许多男子特有的本性,难保你福来没这毛病。既然你不和康结好,为什么准时赴约,为什么吃她的喝她的,没有丝毫的愧疚和不安?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你福来,知不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假若,康结不计前嫌,不时请你进酒馆,上茶楼,你能抵挡这酒色的诱惑吗?我得警告他。写了一张“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纸条,塞在他屉子里。

火车快开动的时候,我俩赶到了。康结见了我,立马跑过来,把我拉到他爸妈身边,指着我对她爸妈说:“羽新是我的朋友,她各方面都很优秀,就是命苦,她爸妈去世,留下她孤身一人,爸,你要关心她,帮她找点事做。”康结她爸点点头。康结她妈摸着我的头,直淌眼泪。末了,康结又把我拉到一边,附在我耳边神秘兮兮地道:“据说,福来没死。”

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思忖了一下:“不可能。”

“我上学的地方,离福来阵亡的战场不远,有情况我会写信告诉你的。”这话,敲打着我的心坎,把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挑拨得沸腾起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回味和咀嚼与福来以前发生的事情,所有的细节,一再重复和放大……。

汽笛长鸣。我忍不住搂着康结痛哭起来。晓宇含着泪水拉开了我,康结红着眼睛提了行囊,登上车,她从车窗里伸出头,向我们挥着手。保重,康结。那是我最后一次对她说保重。

老妈离开人世转瞬间已35天了。老妈能再爱我一次吗?照我的想法是能够的,不只是一次、两次、三次,而是永远在爱我的,而我也永远爱她!当我在心坎深处怀念她的时候,我就是接受她的无休无止的爱,那就是我的感应呀!

按当地习俗,人死后的35天叫“五七”,满“五七”这天,亲人非往墓地祭祀不可,否则,会遭旁人道叹,说你不懂世事,甚至指责你大逆不道。

我倒不是害怕社会闲言碎语,而是发自内心怀念老*真实情感。别说是“五七”,就是“一七”“二七”“三七”“四七”我都去了老妈坟前痛哭,我的泪水已流干了。

老*坟墓座落在城郊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前边有小溪,泉水潺潺流过,山上碧绿青翠古木参天,弯弯山路,是这儿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出了城,沿着七弯八拐的山道,走半个钟头才到墓地。墓地大约占地五亩,是一个较为复杂的“村庄”,我们王氏家族的数代祖先安葬在这里。这些坟墓依山势自上而下,一座座排列整齐。老爸老妈合葬在一起,处于下面一排。老爸的坟在东边,老*坟在西边,他们坟前各立着一块高大的青石碑。

老爸的墓碑上却刻着“王公志远大人之墓,”而老*墓碑上则刻着“王母黄老孺人之墓,”这上面只有老*姓氏却没有名字,这是什么原因呢?老妈在世时,我曾问她,她只笑了笑,而没回答。后来,我旧话重提,我知道你们的坟墓是老爸在世时建好的,是不是老爸有意不刻你的名字?老妈回答,怎能怪你老爸呢,要怪只能怪你家祖宗,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如若不信,你看看祖先的墓碑便知。

为此事,我专程去了一趟墓地。事实果真如此,我祖母、曾祖母、太祖母……的墓碑上都没留下她们的名字。读书明理。后来我才知道是中国几千年来重男轻女封建思想遗毒所致。

记得我刚懂事的时候,老妈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我降生时,祖母还健在,她巴望我老妈生个男孩,继承王家家业。老人家见我老妈肚子特大,便断言,怀的是龙孙,她早到各家找来碎布,亲手缝了百家衣。据说,婴儿穿上这衣,能消灾怯病,易长*。那天,我在医院呱呱落地,却是个女孩。老爸老妈仅管喜欢,但一想到祖母……他们脸上立刻罩上了愁云。纸终究包不住火。几天后,老妈抱着我回家。快嘴的叔祖母说,嫂子恭喜你,生了个千金。祖母一句话没说便走出屋门,在埸的人,未敢发言,屋内鸦雀无声。只有我敝开喉咙哇哇地哭个不停,似乎在抗议出世所遭到的冷遇。

这是人世间多么不公平的现象呀。世俗的眼光,把女人看成草,可老爸、老妈把我当成宝。我没半点理由不爱他们,不怀念他们,永远永远爱他们,怀念他们。

我划火柴点燃了6柱香,3支插在老妈墓前,3插在老爸墓前。接着,又划火柴,把钱纸对折一下,在火苗上燃着了。火苗忽的一下窜起来,瞬间就要舔着我的手了,我手一松,火光一闪落到地上,熄灭了。这时,天上乌云密布,刮起了风,下起了雨,地上的纸灰象一只只黑蝴蝶在风中飞舞。

“安息吧,老妈。”我跪在地上反复地默念着,衣裳湿漉漉了,眉毛头发也湿了。忽然,我发现头顶上没了雨,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侧身一看,良叔叔撑着雨伞站在我背后。

良叔叔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低沉的声调说:“咱们走吧!”

我仍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坟。良叔叔咬紧牙关,逼迫眼眶中的泪水倒流回去,看得出,他在偷声啜泣。许久,他才掏出手绢,揩了揩眼角:“这里只会令人伤感。”

我埋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他不该来。“不来,我心里过不去。”他立即脱下自己的罩衣披在我身上。我全身上下虽然湿透了,有点冷,但呆他的雨伞下,依偎在他身旁,心头觉得暖暖的。

每天早晨6点,我总是惊乍,囫囹地翻起身,却又怏怏地躺下。老妈一走人去楼空,我才深切地感触到了心灵上的一片空白,这空白既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又是朴朔迷离、虚幻缥渺的失落。

几天睡下来,我眼饧饧的,心木木的。摸脸庞,就觉颊上的苍白一块块地洇出来,染得手心手背都刷白。我不敢照镜子,就坐在八仙桌前发呆,盯着这张古香木色的桌子,一个念头在心中产生,何不把家里闲置的家具卖掉,一则可偿还老妈治病和办丧事欠下的债务,二则解决目前断炊的危机。但转念一想,不行,这家当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老妈贫病交加时守住了,难道到我手里败掉吗?祖宗会骂我为败家子,旁人会指着我的背脊骨嘲笑我没出息。我有两只手,不能窝在家里,坐以待毙。我恍然想起,前天,从街上回来,走到巷口拐弯处,那黑灰色的墙上贴了几张招工广告。我当时因心中有事没详细看上面的内容,只扫一眼就离开了,何不再去瞧瞧,碰碰运气。

出门了,迎面而来的阳光烈烈地照着,眩晕中我酥酥地溶化了。广告前,站着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更多的是年青女人。我近前一看,上面写着泉水酒店招收18~25岁女服务员,身高1.60米以上,面容姣好,包吃包住月工资120。

我基本条件符合,做服务工作,无非是抹抹桌,扫扫地,端端菜,跑跑腿。这都是我做惯了的,尤其是那份工资,更具诱惑力,120元可供三口之家吃一个月,何乐而不为呢。

想着想着,我步子变得轻快起来。横过一条街便到了泉水酒店。这是一家集餐饮、住宿、娱乐、休闲于一体的高级宾馆,全城小有名气。我走进一楼服务大厅,厅左侧摆着一张红漆桌,桌上立了块“招聘服务员”的牌子,几个眉细唇红妙龄女郎围着招聘的工作人员殷勤探问,工作人员不理不采。他忽然抬头看到了我,居然对我笑,三角形眼也变得色迷迷起来,他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我对站在他身边的胖男人说:“象这样的货色,客人才喜欢。”俩人随即发出一阵放肆的浪笑。

“卖**,吃青春饭,下*!”我仿佛从恶梦中突然惊醒,飞快地冲出麻木的人群,冲出酒店,飞也似的穿过大街,穿过弯曲狭窄的胡同……郁郁地回到家里,我感觉到脸发红,心还在跳,一头埋在沙发里。直到良叔叔来了,我才忍不住把酒店招工的事说了。

“你是对的,这种地方千万不能去。”

“象我这样的弱女子,能做什么呢?”

“不要急,办法总是有的,路子是人走出来的。”良叔叔想了好一阵,说,“我有个战友,五年前由部队转业安排在本市海关工作,去年由副关长提为关长,管人事,你去那儿当个报关员挺合适。”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这几天我太忙,没时间带你去,我写封信给他,他会帮忙的,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去找他。”

翌日,我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高跟鞋,换上新衣裳,怀揣良叔叔的信出了门。

火车喘着粗气在城外一小站停住。我下车后,沿铁路往前走了几十米,再转弯顺公路而下,便到了座落在江畔的南通海关。小时候,老爸带我来这儿玩过,那一座座高大的楼房,一艘艘停靠在江边的海轮,吸引着我的目光,我问老爸,这些船为什么停在这里?它们去哪?这房子里身穿篮色衣服的叔叔阿姨是干什么的?他们的衣服为什么与别人不同。老爸笑着一一告诉我,这些叔叔阿姨是海关工作人员,专管通关的事,有了通关手续,海轮才能飘洋过海。当时,就想将来我一定要当名海关工作人员,让祖国的货物源源不断运到国外去。眼看,这一愿望就要实现,叫人为何不兴奋呢?

我走进了海关大楼一楼。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年轻人埋头写着什么,我顺手在门上敲了一下,他抬头扫我一眼,埋下头去。

我只好开口说:“这位大哥,我是来找傅关长的。”

他眼皮悠悠向上一翻,头也不抬:“傅关长?我们这里的副关长三四个,你要找哪一个?”我又问:“傅关长的办公室在哪?”

他对我斜了一眼,似笑非笑,不理我。过了一二分钟,他见我还站在面前,便不耐烦地伸出一根手指往楼上一指,又埋下头。

我爬上二楼,二楼十几间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我全都敲一遍,没动静,又爬上三楼,三楼也空无一人。真是怪哉,难道他们只吃皇粮不上班?拿了薪水不办事?这时,一个老头提着几把热水瓶,蹒跚地走过来了。我便问:“请问大爷,这里的头头在哪儿办公?”老头说:“头头们带着全机关人都到市政府开会去了。家里只留秘书值班,有事你去楼下找他吧。”老头讲得对,听说秘书上管天文,下管地理,中间还管鸡毛蒜皮,别看他官不大,权却大。我复来到一楼办公室,见年轻人还在,便对他说:“楼上我跑遍了,没见一个人影。”

“没见我在给关长写材料?关长的事重要呢,还是你的事重要?”他皱着眉头说。

我心里堵着,扭头就走。一个年纪与良叔叔相仿的中年人迎面走来。他笑着问我:“姑娘,何事这么急呀?”

我说:“有要事,找傅关长。你看看就知道。”从怀里掏出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信,脸上露出笑容,立马招呼我坐。那年轻人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跟我握手,连忙泡了两杯茶,分别递给我和中年人。末了,他带着歉意对我说:“小姐,你说你找副关长,嘿……。”

“关长,难道不姓傅么?”我不解地问。

“关长,就是关长,副关长就是副关长,不过我们关长也姓傅。”年轻人巴结似的瞟了中年人一眼。这时我才知道,坐在我身旁的中年人就是我要找的那人了。

傅关长拆开良叔叔的信,看了看。他思忖一会,用温和的语气说:“本来嘛,老良托我的事,我得尽力办好。但他推荐你进海关,我很为难。按国家规定,凡新招收的人员必须具体这样三个条件:一、大专学历以上;二、懂洋文,能熟练与外国人打交道;三、年轻美貌。三者缺一不可。然而,据老良信中说,你高中文化,刚开始学外语。看来前两条你不具备哦。”

完了,我只能望洋兴叹。现在已是晚上八点了,路上行人渐渐稀少。秋风乍起,吹动了马路边聚集的落叶,落叶轻快地滚过我的裤边,发生悄声吟唱。我着意地看了落叶一眼,心里悸动了一下。突然,我意识到,原来我是独自一人在行走,想歇歇脚,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为节约几毛钱车费,从海关到这儿,竟走了近十里路。

“新子,这么晚了还一人在外面闲逛,不怕坏人搔扰呀。”晓宇挽着她男朋友的手臂向我走来。看得出她今晚挺开心,她拍着我肩膀:“走,吃夜霄去,我俩出嘴,他出钱。”

晓宇搞对象的事,我早就知道。她男朋友我见过好几次,是个很不错的男孩,除长得帅气外,还有一份好职业。男孩热情地领我和晓宇走进一家小吃店。老板娘满脸堆笑地让坐,倒茶。我看着店子,又瞟了一眼老板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哟,记起来了,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康结约福来在这儿幽会,吃喝,结果不欢而散……老板娘动作真麻利,很快炒了四个菜,男孩要了三瓶饮料。我埋着头想起福来,想起自己的遭遇,陷入茫茫然状态。晓宇见我没动筷子,说:“千事万事,吃是大事。你再有天大的事,填饱肚子再说。”她夹起一条鸡腿放进我碗里。

男孩也来劝我:“吃吧,吃吧,菜都快凉了。”

我偷偷紧了紧*,感觉实在饿了,便拿起筷子夹了鸡腿塞进嘴里,竟嚼不出味道来。晓宇见我脸有难色,便直截了当向我;“有什么心事,遇到了什么困难,说给我们听听,或许能为你参谋参谋。”

朋友面前不道假。我将两次找工作的事说了一遍。晓宇放下手中的杯子:“这年头,找事做确实难,尤其是我们女孩。”她眼珠子一转,“要不你去找找福来他爸,他爸管着许多工厂、门店,只要他发句话,不愁没你的饭碗。”

我说:“福来他爸早在一月前遇车祸丧生。”

男孩打量了一眼我,说:“你有才华,当老师最合适,教书生活有规律,收入也不低。”

我抬头望着他,凄然地一笑:“我没背景,这位子能轮到我吗?”

晓宇一拍脑门:“有办法了。新子,你还记得么?那天,我俩往火车站送康结上学,康结嘱咐他爸要关心你,帮你找事做,他爸当时点了头。”说到这,她提高了嗓门,“他爸身为南区教育局长,给你安排个教师指标,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去找他呀。”

我紧凑的眉头舒展开来:对,我试试看。但不抱太大的希望,前面的教训告诉我找工作并非易事,骑驴找马犹可,没地方开饭了心急火撩地找几乎处处碰壁。男孩劝我:眼下刚开学,说不定有学校正缺人手呢。你现在不去找就迟了。

晓宇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帮你敲敲边鼓。”

第二天,正好是礼拜天。我揣测康结他爸在家休息。下午,与晓宇径直来到康结家。康结他爸正在书房写作。他一看是我和晓宇,便搁下手中的笔,含笑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康结常给你们写信吗?”

提到康结的信,正好康结在信中又谈及我工作的事,督促我快找他爸。于是,我从怀里掏出信递到康结他爸手里。“大伯,我记得康结上学临上火车时,曾对您说要多关心羽新,为羽新谋个职业。这次她又在给羽新的信中说了此事,请您高抬贵手。”晓宇说完,看我一眼,示意我趁热打铁,主动进攻。

我立时截住晓宇的话头,将自己目前的处境李述了一遍,末了,用央求的口吻说:“大伯,请您看在我与康结多年同窗好友份上,看在我这个孤女份上,安排我到学校工作,即使是打茶送水,我也心甘情愿。”说着说着我的眼眶就红了。

“你的事,我一直搁在心上,但是,因今年生源比往年少,局里决定本学期不再增加公办教师编制。这样吧,拨个编内代课教师指标给你,你在自己居住所在地办一所民办公助学校,国家每年给你发一半薪水,剩下的一半自筹解决。你看,行不行?”

我连忙点头。他抓起书桌上的手摇电话,摇了摇,话筒里传出男中音:“喂,局长吗?您有何咐嘱?”

“马科长,你将剩下的那个‘编内代’指标给王羽新,为她开张派遣单,马上送过来。”

不到半个钟头,马科长气喘吁吁地将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派遣单送来了。康结她爸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他的私章在派遣单右下角盖上,然后撮着嘴阿了阿气,脸色庄重地递给我,说:“小新子呀,从今天起,你已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孔子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要遵循圣贤的教诲,努力把学生教好,让家长放心,让我们放心。”

这一刻,我才明白教育工作者职业的崇高,我肩上担子的份量。我噙着热旧说:“谢谢大伯的厚爱,请大伯放心,我会尽力的。”我的话音刚落,书房外传来康结她*笑声:“好哇,丫头们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和晓宇连忙跑过去,亲昵地说:“伯母,您好!”

康结她妈见我们转身要走,一把拉住我们说:“康结不在家,你们也见外了是吧,伯母看到你们就象看到了康结。在这里吃晚饭,伯母做几个菜给你们尝尝。”“伯母,今晚我和晓宇还有事要办,改日再来。”我拉着晓宇的手跑出门。

一纸派遣单象给我注了一针兴奋剂。我心情豁然开朗,脸上愁云立马散去。我将康结她爸叫我就地开办学的事对良叔叔说了,他点头如捣蒜:“这是个好办法。既给了你就业机会,又方便了附近孩子入学。”邻居也为我打气:“凭你这肚子墨水,办事干练,一定能干好。办学中有困难,我们不会不管。”

群众的信任、支持,我心里踏实了。当务之急,要尽快选好校址。租房子吗?一时难以找到能容纳几十号人的地方,况且租金贵,势必加重家长负担。新建一两间教室吗?更不可能,除资金紧缺外,远水难救近火。想来想去,只能从自己家打主意。

我家小楼是用花岗石垒成的矩型墙抱拥着。前院栽着夹竹桃、美人蕉和石榴树,绽放出朵朵淡红、鲜红、白色、黄色的花儿,后院有一片碧绿的草地。围墙正中有扇黑漆大门——我自幼就把大门视着老屋的头脸。进院子十几步便是青砖黑瓦的小楼了。小楼其实不小,分两层,下层有个约莫60平米的厅堂可摆十来桌酒席。厅堂里后面是厨房厕所杂屋和佣人住的卧室。廖姨走后,老妈不知为何从楼上搬下来,住在这儿。上层有书房和会客室、卧室。小楼建筑独具匠心,雕梁画栋,飞檐高翘。但小楼的脸早就不可避免地苍老了,门上柱子上的漆不断地驳落,墙壁被岁月染成了黑色。而且,居然在门楼上又不知怎地长出了几根断了茎的败草在随风抖动着。小楼虽旧,稍加修缮,就可办学。一位长者对我说。

这天一早,我请来三个泥木匠,补墙,刷墙,前来帮忙的邻居很多,填的填楼前地坪,铲的铲杂草,有的还送来青砖、石灰,全是免费。连隔壁的周老太也来相帮,她颤巍巍地从楼前走到楼后,扫地、掸灰、擦拭门窗,殷勤得象是自己家里造房筑舍。

上午十时许,我正在厅堂拌泥,晓宇和她男友抬着一桶红油漆走了过来。晓宇见我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浆,打趣地说:“戏还没开锣,我们的‘孩子王’,就在唱‘花脸’了。”

在场的人,听她这么一说,纷纷抬起头,见我这副模样,都忍俊不住笑起来。她对她男友下令:“还愣着干啥?我们快布置好‘舞台’,使她的戏早点开场。”

男孩又愣了愣,然后与她相视一笑,埋头,弯腰,拿钳子撬开铁桶,倒出油漆。晓宇从腰间抽出两把刷子,递一把给男友,自己拿一把,双脚蹬着木凳,在门上刷起来。她男友搬来一张长长的木梯,搭在楼前的圆木柱上,猫着身子一步一步爬上去,从上往下刷,那熟练程度不亚于从师多年的油漆匠。晚上,继续挑灯夜战。屋里屋外,全是忙碌的身影。

众人添柴火焰高。仅仅一天一晚工夫,厅堂装修一新。小楼虽然跻身于林立的楼厦之间,显得矮小,但它昂着头,挺着胸,以崭新的英姿静静地安稳地扎根在大地上。

厅堂改做教室,真是合适不过了。屋顶安上几片玻璃瓦,顿时亮堂起来。黑板也不用买,泥水匠在东墙中央长一米五,宽一米的地方糊上水泥,然后涂上黑油漆,便成了经久耐用的黑板。最棘手的问题是缺课桌课凳。二张太师椅,一张八仙桌可替代外,还差十几套桌凳,无法凑齐。花钱买吗?多则二百块,少则一百五。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我囊中羞涩呀,连几个工匠钱,还是良叔叔掏的腰包,我无颜再向他伸手。晚上,我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发愁,猛然从天花板想到了床铺板、木板、木箱,还有堆放在杂屋间废木料……这些家具和木料,自老妈去世后,都已闲置,眼下正好派上用场,可省下大把钞票。

我立马起床,摊纸磨墨,一口气就写了几张招生广告,四处张贴。接着,马不停蹄地往木器加工厂跑。厂长见我连夜造访,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个黄毛丫头,便用惊奇的口气问:“半夜三更的,你要干啥?”

“请你立刻派几个师傅去我家赶做课桌凳,三天内完工。学生伢子等着上课呀。大叔,行行好,工钱嘛,一开学就付,决不欠你半个子儿。”恳切的言辞,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他转身披了衣服,硬是从隔壁房里的地铺上拉了几个青年师傅,背着工具,大步蹬蹬,随着我进了家门。厅堂里,院子中,摆开了战场。锯木声,声声入耳,送走了黑夜,迎来了黎明……家里的木家具该拆的拆得差不多了,唯有老妈卧室里那个古老而笨重的大木柜不能拆。有个师傅问我:“这东西送给博物馆还差不多,为什么不拆?”

我笑着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柜子是祖传下来的,家里的大小收入全都放在这里藏着,所有的花销也全从这里支取。比如我买一支笔或一块橡皮,老爸或老妈就对奶奶说明,这时奶奶就从柜子里拿出相应的钱给老爸或老妈去买。由于关系重大,这柜子平时总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把着门,连老屋的门窗也整日关得严严的,别人难得进去一步。那年我4岁,奶奶80。一天,吃过早饭,奶奶忽然把我们全家都叫到老屋里。她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对我老爸、老妈说:“我,老了,该交钥匙了。”一边噙着泪水,抖抖地将钥匙递给老妈。老妈对奶奶说:“妈,你虽然老了,但替我们拿一下钥匙还是可以的,我们正需要您这样的老人给拿钥匙。”老爸也说:“妈,还是您拿着吧。”奶奶笑着说:“可不能总是我一个人老拿着啊,我是一个快进土眼的人了。”庄严的交接仪式就这样完成了。从此,老妈就掌管着这把钥匙。直到老妈咽气那天,她才把钥匙从腰间*上解下来递到我手里。

末了,我慢慢抬起头,指着老古董深情地道:“传家宝,可不能毁呀。”

开学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洗嗽梳理之后,在衣柜里挑了件淡蓝色的旗袍穿上。然后伫立在穿衣镜前,镜面映出我的身影:脸庞略带红润,两条粗黑的辫子固执地挂在耳旁,额头上的刘海象一把木梳倒立着,活脱脱勾勒出一个调皮而又成熟的青春女子的形象:“这是我吗?”

“这可不是当年的小白鸽,而是可爱的王老师。”我拿眼一看,良叔叔站在我背后:良叔叔,你这么早就来了?良叔叔一脸得意,说:今天开学,这样的大喜日子,我能不来吗?凑个热闹。我买了鞭炮,还扛来一摞作业本,免费赠给孩子们,也为你省几个课本钱吧。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做早餐,顺便带了包子,你凑合着吃吧。

“你想得真周到。”

“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

我一边啃包子,一边对良叔叔说:“你是第一个称我为老师的人。”

“学生和学生家长来了,他们也会这样叫你的。”

“说真的,现在我才知道老师这名字的份量。”

不一会,晓宇和她男友乐呵呵地走来。晓宇脚还未上台阶,就嚷开了;“王羽新,不,王老师!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准忙,孩子们一来,报名呀,交费呀,领书课本呀。可你要上课,要接待客人,你不是孙悟空,没分身法。这报名登记收费开收据的事就交我俩办吧。让我当一天老师,也尝尝当老师的滋味。”晓宇她男友想笑晓宇,但没有笑出来,一双挺俊的眼盯着晓宇那张薄嘴,低声说:就你话多。

我知道,晓宇男友性格内向,不喜欢多说话,更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张扬自己。晓宇陪着笑脸:“好啦,好啦,从今天起,我就只做不说。”说完,她拉了男友一把:“走,先整理内务。”

八点正,一群群孩子背着书包在家长的陪同下先后拥进教室。然后又进来十几位戴眼镜拄文明棍,穿着整齐的中老年人。他们虽不是什么社会名流,却是颇有声望的街坊邻里。一位头戴礼帽穿着长衫的长者捋了捋山羊须对我说:“过去,这里的孩子每天粉亮起床到六七里路外的天康街小学读书,天黑才能回家。街上行人拥挤,交通事故屡有发生,家长担心受怕。为此,我们多次向教育主管部门反映,还向市、区政府递过书面报告,要求在这附近办学,结果石沉大海,不了了之。现在好了,你自筹经费把学校办到了家门口,了却家长一桩心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举起大拇指说:“王老师了不起,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的孙子就拜托你啦。”说着,他把站在身后的小男孩拉到我跟前,对小男孩说:“快叫王老师,向王老师鞠躬。”

小男孩向前走了二步,脆生生地叫道:“王老师,早晨好!”说完弯下腰,向我行了鞠躬礼。然后依偎在他爷爷腋下,扑闪着大眼看着我,不经意竟然说了句;“王老师好漂亮。”弄得大伙都笑起来。我差点笑出了眼泪。

忽然有人给我递来一张名片。这名片很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特意仔细地看了名片,又特别记住了名片的主人——马佩。他就叫这名字,他说这名字从他刚能分辨别人叫他时就在叫,一叫就叫了35年。我笑着问他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他爽快地解释,很简单,我爸姓马,我妈姓佩,我爸和我妈家里都是一个孩子,双方老人都想着用姓给自己留条根吧,就这么叫起来了,跟抢苗接种一样,但此佩非那屁也。听到他这话,大伙都笑起来。这人我仿佛在哪里见过,拍了拍脑袋,哟,记起来了,对,就是他。那天,我坐在康结他爸书房里,找康结他爸安排工作,就是他——马佩[屁],遵照他上司命令,毕恭毕敬地将我的派遣单送过来了。我与他虽只打一个照面,但“马屁精”的形象还是印在我脑海里。

“马科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欢迎,欢迎!”我热情地说。

“啊,你就是王老师。”马科长仿佛从梦中醒过来,眯起他那双细眼打量着我,顿了顿说:“我们局长很重视,听说你们学校今天开学,他昨晚亲自题写了校牌派我送来以表祝贺。”马科长立即转身,吩咐随从——与他同来的办事员,把牌子放在临时搭起的庆典台上。

校牌是用樟木制成的,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清香,白底黑字,上写:хх街хх民心小学。

“这字写得好,龙飞凤舞;校名也取得好,民心小学,顺民心,合*嘛。经山羊须长者朗声一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秋阳下熠熠闪光的校牌,”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马科长边有滋有味地品着我递给他的浓茶,边踱步到庆典台前,大声说:“这校牌上的题字出自我们康局长之手。我们康局长是当代大文豪,他饱读诗书,著作等身,还擅长书法,犹如王羲之再世,若不是看在王老师——他宝贝女同窗好友的份上,看在王老师这个才女份上,即使千金相求,恐怕他也不肯命笔呢!”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马屁精”呀,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抬高了我的身价,我心里乐滋滋的。8点18分,开学典礼开始,良叔叔燃起了鞭爆,留声机里播放着乐曲。会场设在院子里,少说也有百来人参加。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气氛既紧张又热烈,发言者一个接一个,掌声不时响起,典礼延续到12点才结束。

晚上,星光灿烂,窗外的桂花树、夹竹桃在风中摇曳,散发出阵阵幽香,屋里的我却无心观赏如此美妙的夜景。白天,来宾语重心长的话在我耳边回荡:你是优秀的,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把孩子们教好。这平凡而朴素的话语给了我无限的力量。我埋下头认真备起课来,教案上密密麻麻写满绳头小字,重要的地方,用红笔打上记号。

太阳的升起,迎来了黎明,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夹起教案,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讲台。“起立!”全班38名学生迅速站起,齐声喊:“老师好!”我答道:“同学们好,请坐下!”

这是一个复式班,大多是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少数是从外校转来的二、三、四年级插班生。按年级编组,一年级编两个组,二、三、四年级为两个组,这样既便于老师讲课,也便于学生听课。

开始上课。首先给一年级学生讲国文课。我翻开教案刚讲了一句开场白,就顿住了,呀,下一步该讲什么呢?我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仔细回忆着昨晚备的课。“不要慌!”不知谁冒出一句。我张大眼睛四处张望,才发现对面窗户上伸出一个芳芳的小脑袋,见我盯着他,他扮了个鬼脸,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我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朗声对同学们说:“今天,我们来学会这样四个生字。”我一边念,一边在黑板上板书:工人、秋天。

我用教鞭先指着“工”字,结合这字的音、形、义,讲;“工,工人的工”“工,工人的工。”孩子们异口同声跟着读。

“这‘工’字的结构很奇妙,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一横代表我们的工人,就是说,我们工人阶级顶天立地。”

孩子们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这‘人’字,左边一撇,右边一拉,多像人走路的两只脚啊。同学们记住了没有?”“记住了。”

我又用教鞭指着“秋”字,念道:“秋,秋,秋天的秋。”

“秋,秋,秋天的秋。”“这个‘秋’字啊,还有一个挺有趣的谜语呢,我给你们讲讲,好吗?”“好!”

我指着“秋”字说:“左边是绿,右边是红,红的怕雨,绿的怕虫。你们看,他左边是个‘禾’字,禾苗是不是绿色的呀?这绿色的禾苗怕不怕虫子咬呀?”一个头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站起来,说:“老师,你说的是韭菜吧,这韭菜就是绿的。”孩子们面面相觑。

“我知道。我在乡下爷爷家的稻田里见过,禾苗是绿的,结谷子,我爷爷说它最怕虫咬。”窗户外的圆脑袋扑闪着一双大眼说。这孩子的话语像块磁铁吸引着孩子们,大家马上转过头,看着他。这目光有惊讶,有不满,但更多的是赞赏。

我肯定了这孩子的回答,继续讲述“天”字。末了,我把“秋”和“天”两字连起来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最忙碌的季节。秋天来了,树叶落了,稻谷黄了。农民伯伯忙着收割稻子,工人叔叔忙着生产机器,我们学生忙什么呢?”“忙读书,忙做功课。”

“因此,我们要抓住秋天的大好时光,用功读书。今天我教的四个生字,要多读、多记、多写。”于是我布置了本课的作业:把上面的字,每个抄写30遍。

接下来,我分别给其他年级上了算术和图画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间,课已上完。我又检查了一年级学生的作业,都做得不错,让我感到欣慰。随着下课铃声响起,我和同学们一起迈出教室。我立即到窗户前,圆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与他对视了三五秒钟,他目光像害羞似的避开我。我为他扑打身上的尘土污垢,又牵了牵他的衣领,问:“你叫什么名字?”“童赫楠!”

“童赫楠,”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孩子见我慈祥地对他笑,他情绪放松了一些,回答:“是我爸给我取的,他过去当过兵,他的一条腿丢在战场上了,因此希望我长大了也去当兵,为他报仇。”我听了这话,浑身一颤,忽然心里就像什么刺了一下:真希望天下不再有兵、有战争,所有人都不要去当兵。“孩子,你想不想读书?”“老师,我做梦都想读书。”

“我小时与你一样。而且梦里读书,总是比醒来聪明。”

“老师,我能读书吗?”“能,我欢迎。”“可是我爸没钱,不让我读书。”“你几乖,又有读书的愿望,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他听了,很高兴,转身走了。我望着他走,直到望不到他了,只看见太阳洒在路上遍地光芒。我转身进教室,继续上课。

天刚擦黑,我按童赫楠临走时告诉我的地址,走到了他家所在的胡同,沿着窄长的胡同转悠,到胡同出口处停住脚,抬头借昏黄的路灯灯光,辨认门牌号码“211”,对,就在这儿。“咚咚!”我敲门,没回应,便大声喊着“童赫楠”的名字,仍没回应。好一会,旁边房子的门开了,闪出一位中年女人,她梳着一条油光光的长辫子,瞪了我一眼;“又敲又喊的,真烦人。你找谁?”没待我回答,她身后响起了童音;“王老师!妈,她是我们学校的王老师哩!”羊角辫女孩高兴地说。中年妇女的脸色立马由阴转晴,笑得很明媚:“啊,原来是王老师,快进屋里坐。”“不客气,我是专程来找童赫楠家长的。”

“童赫楠他家今天中午搬走了。”

“这孩子今天上午告诉我,他家就住在这儿,为何这么快就搬了?搬到了哪里?”

“哑巴哭娘,说来话长。”她想了想说,“我带你去找。”她扭过头向羊角辫交待:你好好在家做功课,我送王老师去了就回,到时检查你的作业。我说:有劳大姐了。中年女人边走边说:“唉,赫楠这孩子生来命苦,5岁时他娘得急病死了,由乡下的爷爷奶奶拉扯大,去年爷爷奶奶又相继去世,身体残疾的爸爸只得将他接回来带在身边。这孩子聪明,很想读书,但家里拿不出钱……”

“赫楠他爸是残废军人,难道地方政府坐视不管?不予照顾?”

“管个屁。每月给他发3块抚恤金,还不够他抽烟喝酒哩。”

“他们父子的生活怎么过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大前年,他爸乡下一个亲戚见父子俩可怜,将亲妹妹送来,一则让妹妹有个落脚的地方,在城里找点事做,二则,帮助做做家务,照顾一下他们父子。男女相处时间一长,耳鬓厮磨,彼此有了感情,就同居了。这姑娘长得不错,人也灵泛,在附近纺织厂打零工,每月能挣几十元,小日子勉强过得去。可是,好景不长,最近厂子倒闭,一家三口生活无着落。赫楠他爸只得咬牙把两间瓦屋卖掉,另租一间低矮茅舍居住。王老师,你说他哪有余钱送孩子读书啊。”听着,走着,我的腿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到了。”中年女人说。我举目一看,这哪是房子,简直比乡下的猪圈还不如,墙上的砖头跟豆腐渣似的,泥尘直往下掉。沿墙脚一线爬了暗绿色的青苔,显出清冷。屋顶上的茅草经晚风一吹,瑟瑟抖动。我猛然想起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来,心里一沉。中年女人率先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龄比我稍大的女人,短发,鹅蛋型的脸,上穿一件得体的兰土布衫,下穿一条把屁股包得绷紧的黑格子裤,看上去倒有几份城里姑娘的味道。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忙把我俩请进屋。屋里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床安放在墙边,一只小竹铺则搁在床头,想必是赫楠睡的。床铺上的被褥虽缀了补钉,倒洗得干干净净,闻不到丝毫异味。那平头、方脸的中年汉子和赫楠正围着桌吃晚粥。赫楠见了我,却不好意思起来,他轻声喊了一声“王老师”,便丢下碗不吃了,独个儿坐到一旁的竹铺上。年轻女人旋即泡了茶,递给我,说:“是什么风把老师吹来了?”

“我是来动员赫楠上学的。”我便将赫楠上午旁听的事说了。

赫楠他爸一听,火了,拄着拐杖站起来直嚷:“像我这样的破烂家庭,有余钱剩米送崽子读书吗?读书,读书,读了书有屁用。书读得再多,没背没筋,将来还不是窝在家里。老子也读过几年书,18岁就出去当兵,出生入死,留下半条命,到头来谁管?”说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抽那种一毛钱一包的劣质烟,一串串白色烟圈在空中划上一个个问号。

年轻女人瞪了男人一眼:“你呀,牛脾气又犯了,放担也不看看地方。你当是谁呀?老师。王老师来动员孩子读书,全是为我们好。”

中年女人也接住她的话说:“老哥,赫楠今年11岁了吧,他比我家丫头大三岁零两个月,早已超过了入学年龄,你不想法让他读书,他整天在外闲逛,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会学坏的。长期这样下去,误了他一辈子。”

“可我交不起他的学费。”男人闷着头说了一句,语气比前软了许多。说罢,他用熏得焦黑的手指弹烟灰。

我思忖了一阵说:“你家现时的处境我很清楚,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赫楠的学费,全免。大哥你见过世面,又有一定文化,可找一份适合自己的事做做,比如在街上摆个烟摊,你每天烟酒和油盐钱总可以赚到吧。至于摆摊的本钱嘛,先可以用卖屋所剩余的钱垫上。嫂子早已失业,找工作也不那么容易,我曾尝过这方面的苦头。”我侧过头,对她说:“你去我们学校做事。昨天上面给学校下拨了一笔开办费,你工资有了着落,一天三顿饭我包,收入不比你打零工少。行么?嫂子?”

“当然太好了!只是我文化低,恐怕吃不消。”

“你只管买菜做饭,给学生烧茶水,上下课摇铃,这些事你一定做得好。再说,我一个单身女子,正需要你这样的伴。不过,大哥你放心,每个礼拜天我给嫂子一天假,好让你们牛郎织女相会。”我的话竟把这头犟牛逗笑了。

第三天早上,嫂子拎个小包袱牵着赫楠的手来了。刚进门,嫂子一迭连声地感谢我,说我是大好人,救了赫楠,救了她全家。

我笑着说:“快莫这么讲。以后好多事还靠你协助哩。”

“只要是你吩咐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辞。”

我立即将她带到楼上,指着我卧房旁的房子:“你就住在这。”她有一种刘姥姥刚进荣国府的感觉,到处看看,摸摸,赞叹道:“这房子好宽敞,桌面多光亮……我简直就是落在福窝里呀。”

我问她:“摆摊的事你丈夫想通没有?”

回答:“前天晚上,你一走,他脚没洗,衣服没脱,扳着一张卖牛肉的脸,蒙起被子睡觉。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不吱声,后来见我逼急了,他才吐了几句话,说你不该干涉我们家里事务,公然指示他摆摊,贩烟,一个大男人,还要小女子安排。他还说,这摆摊是找人乞讨的事,丢人现眼,不干。碰上这样的男人,真是想想就伤心。气得我哭了一夜。”我又问:“后来呢?”

回答:“昨天,我故意不理他,饭也没给他做,他自觉没趣,拄着拐杖在街上闲逛了一天,天黑了才回家。大概街坊也说了他,他喝了几杯酒,兴奋过度,又舔又咬,把我折腾了一晚。今天天刚亮,他就起了床,从箱子里拿了钱,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对我说,你放心去吧,我上街批烟。”

我格格地笑起来,为她丈夫的转变,也为她的直率。

“铛铛”,上课铃响了,我今天的心情格外舒坦,吃喝拉撒的事不用*心了。站在讲台前,学生们的情绪似乎比哪天都好。一双双手反在背后,挺胸抬头,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一个个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看得出,他们对我这些天来的教学挺满意,对自己未来的学习充满信心。课后,我用问卷的形式向附近的家长和学生作调查,家长说启发式教学好,老师讲得生动,因势利导,学生学得主动,练得活泼,改变了过去私塾先生照课本念,学生照板书抄的传统教学模式。有学生说王老师讲的我们听得懂,记得牢,用得上。发出问卷20张,收回18张,据统计,满意率为82%。

我激动地喊了一声:“童赫楠!”“到!”童赫楠却以120分贝的声音应道。同桌用嘴示意他看看四周,环视一下教室,发现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才明白刚才回答的声音太大,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

“童赫楠同学,姓童,儿童的童,童年的童,叫赫楠。”我接着在黑板上板书,“子呢,孔子的子,老子的子,孩子的子。军,军队的军,军人的军。这名字是他爸爸给他取的,他爸爸曾是军人,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负了伤。*已是我们学校的员工,希望大家尊重*的劳动,多关心童赫楠同学,帮助他把拉下的功课补上。”

“赫楠有书读,*来做事,都搭帮王老师呢。”羊角辫女孩小声对她的同桌说。你怎么知道?同桌低声问。羊角辫小声说:那天晚上,王老师去赫楠家,是我妈妈陪同去的,当然知道啦。

“我们同学之间要团结互相,助人为乐,为他人献出一点爱心,做一个热心肠的人,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个眼神,都能给他人以信心,以勇气,以鼓舞。”说到这,我用亲切的目光瞥了右边后排两位学生一眼,说:“现在我给大家讲一个助人为乐的故事好不好?”

“好!”42位同学齐声说(最近又增加了4位)。

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有一对像亲兄弟一样的小伙伴,一个姓赵,是健康儿童,一个姓钱,身体有毛病,行动不便。今年下学期,赵同学要上学了,他去找小伙伴钱同学,你也该去上学了呀。钱同学摇摇头说,我的腿不能走啊。赵同学说,我能背你去。两个小伙伴一起上学了。有一天,钱同学的父母因忙不能送他上学,为了不迟到,赵同学背着他就往学校走,脚下一滑,重重地倒在地上,钱同学心疼地问赵同学摔伤没有,赵同学说没事,爬起来背上钱同学又继续往学校走。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精神啊!我问:“你们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助人为乐的精神。团结友爱的精神。”

“说得对!助人为乐,团结友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和美德。我们应当很好的继承和发扬。”

“老师,你刚才讲的赵同学就是我们班长赵政吧。”

“对,是赵政同学。赵政不仅道德品质好,而且学习成绩好,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我号召向赵政同学学习,希望大家像他那样学习、生活,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

同学们眼光齐刷刷地落在赵政身上,赵政就象羞涩的少女,立刻低下头,满脸通红。刹那间45分钟过去了。当我踏着下课铃声离开教室时,有位四年级男生小声在背后说:“老师还没上课呢。”

“傻瓜,刚才老师已经给我们上课了。”四年级女生的声音。

“是啥课?我怎么不知道?”男生又问。

“这叫思想品德课。不信,你去看课表。”

“哇,王老师这课讲得太生动了,她是用身边的事,教育身边的人哩。让我学到了做人的道理。”

老妈卧室稍加修饰便成了我的办公室。靠西墙一张床,是供我午间休息的。李清照的《声声漫》挂在墙上,是良叔叔受我之嘱亲笔题写的。当时,良叔叔不让我挂出,说这是李清照在一个秋后的黄昏里的生活感受。一行行写的都是冷冷的秋景,一行行都反映出孤独凄凉的境况,调子太低沉。我认为作为一个封建社会里老年无靠的寡妇,她那没完没了、难以言传的愁情,是可以理解的。她这首词在造句修辞方面有独到的地方,一开头就用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七对叠字,全篇都是俗语口语构成的生动画面。我喜欢这词,何况老妈在世时常常读它,悬挂出来,以表达对老*思念之情。良叔叔听我这么一说,让步了,他连忙挂了上去。靠东墙一个书架。上下四层摆满了古今中外500多册书,其中不少是我新近买来的教科书和工具书,这是我的立身之本,几乎全啃了一遍。靠窗户一张书桌也是办公桌。桌上,摆着教材教案。白天,太阳就象一位守财奴十分吝啬地抛来几缕幽微的光。晚上,一盏15瓦的灯泡就象一首朦胧诗。良叔叔曾说我这是修身养性、练功夫的好场所。

礼拜天,就着北窗的光明,畅游书的海洋,我痛快淋漓,几乎忘掉了孤独。正当我忘乎所以,埋头啃西方著名教育家《谈小学教育》一书时,有人咿咿呀呀唱着歌子,闯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是童赫楠,便埋怨道:“你这孩子,进门也不打声招呼。”

“王老师,对不起,只怪我心里太高兴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吃了喜雀蛋是不是?”

他瞪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说:“我是来向你报喜的。第一,你布置的作业,全部做完,缺了的功课,全都补上,特地送来请你检查。第二,你不是挺关心我爸吗?他呀,摆烟摊赚了一摞钞票,还从里头抽出一张五毛的给我,说我学习有进步奖励我。今天中午,他还让我婶加了两个好菜,说是犒赏犒赏我。”

我笑了笑,说:“你既然说了第一、第二,是不是还有第三啊?”

他说:“啊,差点忘了。第三,第三……”撅起小嘴,发出一种嗲嗲的稚嫩童音,故意不说下文。小家伙竟然在我面前卖起关子来了。我也装着不理他的样子,复又捧起书来啃。

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抹一把鼻子,说:“老师,终于想起来了,第三,我婶说你好辛苦,一天到晚总是忙呀忙,礼拜天也不休息,没时间做饭,饱一餐饿一餐,怪可怜的,她做了蛋卷叫我捎来,给你补补身体。”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揭开盒盖,里面装满了黄橙橙、耳朵形的蛋卷,还直冒热气呢。我才想起只顾看书,忘了吃午饭,随即抓了两个塞进嘴里,说:“童赫楠你也尝尝。”

“我不饿,刚才吃过了。”

真香。满满一盒蛋卷很快被我消灭。我打着饱嗝,伸手翻开他的作业本,当面批改。先改算术作业,阿拉伯数字一字字一行行写得很工整,答题也正确。我在上面打上一个个红勾。“不错!”我连声赞道。赫楠脸上立刻鲜花盛开。

今天真热。我推开窗户,天空瓦兰瓦兰的,没一丝云彩,灌进来的却是一股热气,这样的天气,只能给人以烦闷。我长长打了一个呵欠,眼皮也撑不住了,直往下垂。顺手脱下罩衣,将白衬衣扎入裤内,真想睡上一觉,哪怕五分钟,十分钟也好。昨晚备课、出试题忙到深夜,今天清早起来,连续作战,此刻看到童赫楠期盼的目光,我重打精神,继续批改他的国文作业。

不经意间,发现他拿着我桌上一面小圆镜子——一个相框——相框里的我梳着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他自言自语:“王老师多漂亮!”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目光从我脸上慢慢移到胸前,足足看了20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当没看到似的,指着作业本说:“童赫楠,怎么将‘敌人’的敌写成‘故’?”

他立即回过神来,走到我身边,看了看说:“怎么不对?”

“这敌字比故字的左边多一撇。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但‘敌人’一词我搞不懂它的意思。我问过老爸,老爸说敌人就是坏人。我认为我爸的这一解释不全面,便说,坏人中也有好人,比如有些人开头很坏,但后来变好了,你总不能说他是敌人吧。我爸却说他当年打过小日本,小日本在我们国家到处杀人呀放火呀,干尽了坏事,能说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吗?当我再跟他理论时,他生气了,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痛得直哭。”

我站起来一看,赫楠右耳边确有两条黑红的指痕。我说了句“你爸爸怎能这样呢?”便立即从抽屉里拿出红药水用棉签蘸着为他涂上。过一会,我问他还疼不疼。

他说:“不疼了,谢谢老师。老师,你说这词如何解释才对?”

我想了想说:“这字造得真好,你看。”我边说边划:“左千口,右反文,害国害人民,敌人,这不是将‘敌’字的形和义形象地概括出来了么?”“老师解释得真好。我怎么这样傻,想不出来呢?”

“现在你还是个孩子,以后书读得多了,再难的事也难不倒你。”

他抿嘴乐了。“赫楠,给你布置一道作业,用‘英勇杀敌’一词造句,做完了交我检查。”说完,我又打起了呵欠,便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梦中仿佛有条虫子在我*上爬,爬到上停住,顿时,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我忽然惊醒,一把将他手推开,大声喝道;“你做的作业呢?”我翻开作业本一看,他却没做,这下,我更加火了,拧住他的耳朵:“你人小鬼大,不拧拧你耳朵怕长不了记性。”但很快后悔了,他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怎能这样和他较真呢?

童赫楠木木地站在那儿,被我从未有过的专横吓住了。过了一会,他才说:“我觉得你太象我妈了,我妈也有对这么大的*。”

我直摇头。唉,这孩子真把我弄得哭笑不得。我严肃地说:“以后要尊重人,特别是女人。”还补一句:“你快回去,把我刚才布置的作业补上。”他拿着作业本没挪步。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老师说过当天的功课当天做,不要等到明天。这道作业题我晓得该怎么做,马上能做好。”

我知道这孩子性格倔犟。凡倔犟的孩子一旦知道自己做错了,就想表现自己,把错误挽回来。我又摇摇头,尽量克制自己,把语气变得温和一点,说:“赫楠,你现在就做习题当然可以,我要休息了,你去教室里做吧。”

赫楠一走,我关了门,拉上窗帘,躺在自己的茧子里。房内的昏暗和从我身上发出的气息使我感到稍许安慰。不知安错了哪根神经,此刻我想到了福来,仿佛他睡在我身旁,我身体顶着墙,给他留了空间——只是为了实践一下。我真想知道两人腿压着腿睡大觉的味道。

小时候,我常在廖姨给我老爸老妈收拾床铺时走进他们的房间。在床单拉平了,枕头堆在床中央后,我总是试图猜出哪个是老*枕头,哪个是老爸的。老*枕头上有上海牌香水的香味,老爸的枕头是湖南长沙一位同窗好友送的——湘绣绸面的枕套,上面绣着橘子洲图案,他习惯把枕头敲打成扁圆型,把它挤压在脑壳下面。我睡着了,脑子里翻映着福来在我床上,抱着枕头*梦乡的情况。

这一觉我睡了个半小时,要不是闹钟吵醒,还可以睡一会。我揉了揉惺松睡眼,走进教室。小军已经走了,讲台上放着作业本。我翻开一看,上面写着“英勇杀敌——我长大了,要像爸爸那样手握钢枪英勇杀敌。”不错!我抿嘴笑了。

生活又被季节刷新。秋去冬来,院里的梧桐舒展着光秃秃的枝丫,墙头红梅骤然绽放。一个学期即将过去。回首半年来走过的风雨历程,有苦有甜,更多的是甜。教学相长,学生进步了,入学的人数也增多了,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交给我。生活困境基本摆脱,除还清历年债务外,存折上还有笔没有想到的数目,让我觉得很踏实很幸福。

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象以往那样一大早就爬起来忙了。我可以早上起床以后,从从容容地像富人家里的女孩一样认真地打扮自己。因为嫂子每天(除礼拜天外)都会早早地起来把该做的家务做好。一日三餐饭菜准时上桌,都是我爱吃的,香甜可口。即便是深夜,嫂子见我加班,心疼了,送上一碗红糖冲鸡蛋,或一杯红枣莲子茶,然后轻轻掩上门。有时,我打趣地问她:“嫂子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她说道:“医生说红糖红枣补血,女人吃最合适,特别是例假来了。”我恍然大悟,朗朗地笑起来。她忙里忙外,一天到晚不歇手。小楼后面有一块约莫40平米的菜地,自老妈去世后便荒芜了,荆棘遍地,杂草丛生,成为老鼠、蟑螂、蚊子的栖身繁衍地。

“*”,我外出了。嫂子放弃休息时间,从家里扛来锄头、粪桶,铲草、挖土、整畦,还自己掏钱买了多种菜苗栽上。一有空她就在菜地里伺弄,浇水,除草,施肥,忙个不停。不到两个月,我便吃*种的时新蔬菜。小小菜地,生机**,四季常青,春有绿(芥菜、菠菜等),夏有黄(南瓜、胡萝卜等),秋有红(红辣椒、红豆角等),冬有白(白菜、萝卜等)。市场上有的我们有,有时市场上没有的我们也有。

礼拜天傍晚,我放下手中的笔,端着杯子去厨房,烧水泡茶。厨房里正在做饭,里面直冒热气。正犹豫时,嫂子出门泼脏水,我才发现,“哎”了一声,说:“嫂子怎么没回家呀?”

“王老师,好在你发现早,不然脏水泼到你身上了。老童今晚去战友家搓麻将,小军也闹着一起去了。我想,你忙,没时间弄饭,不如我回来做给你吃。再说,这年月社会上很乱,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专打单身女人的主意。晚上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我有点不放心。”她边说边提起水壶为我冲茶。“你真好!”

嫂子把一碗蒸好的红尾鲫端到灶台上,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出来。这是我已经有些陌生的香味,还是老妈健在时,来了客人做过这道菜的,特别象这样的红鲫鱼它比普通鲫鱼不知好多少倍,吃起来肉细嫩又少刺,我最喜欢吃了。记得,那天来客了,老妈特地选购了五条又肥又嫩的红尾鲫鱼,拌上豆豉、生姜、酱油、葱花和盐醋,刚刚蒸好,我揭盖,偷偷吃了三条,还不过瘾……

嫂子见我的目光死死盯着清蒸鲫鱼,便说:“王老师,你尝尝味道如何?”

我拿只空碗扣在上面:“等下,我们一起吃。”嫂子显示出她做家庭主妇的才干,不大工夫就做出了三菜一汤的丰盛晚餐。除一碗清蒸鲫鱼,一碗红烧土豆片外,还有一小钵酸菜汤。这菜荤素搭配得当,营养均衡,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一年前,要在家里吃上一顿如此高质量高档次的晚餐,简直比登天还难,其实花钱不多,除荤菜外,其余全是自家菜园里的。

吃饭时,嫂子说:“这鲫鱼没污染,你放心吃。是今天上午我哥从门前河里捞的,中午他来城里进货,将鱼送到了我家。”

“你给大哥赫楠留了没有?”

“我才不给他呢,他只顾玩牌,让他喝西北风去。”

“嫂子,你真会说话,这136张麻将牌中就有两张是西北风。”

嫂子哈哈大笑,笑得她的*微微颤动起来。她腰间系着围裙,一副家庭主妇的装束,显得十分干练。黝黑的脸变白了,白里透着淡淡*,脸庞上一对盛满笑意的小酒窝,尤其是那双大眼睛,象勾人似的看着我。此时,我用“性感”两字来形容她,没有半点不妥。

天刚擦黑,我掀亮电灯,卧室里一片光明,该做的事白天都做完了,心里竟觉得空落落的,于是喊了一声:“嫂子。”

她立马应道:“王老师,有事吗?”走了进来。

“许久没单独跟你拉家常了,今晚,我们姐妹好好唠嗑唠嗑。”

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说:“平时晚上,你总忙,我不便打扰你,就自个儿呆在房间里,翻翻书,或补补衣服,之后就睡了。今晚你有空我就多陪陪你,好向你这位教书先生讨教,常言道,同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

她却把《增广贤文》中“同君一席话”的“席”字改为“夜”字,真是恰到好处。从另一角度说明她知书达理,脑袋瓜子好使。我不禁说道:“嫂子,你说起话来文皱皱的,想必读过不少书吧。”

“哎,只怪我命苦。”她轻轻叹息一声,便打开封尘已久的记忆之窗。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用第三人称……

她姓韩名双双。1929年秋,村前水塘里的双双开得正艳,姹紫嫣红,她降生在普通农家。父亲便给刚出生的女儿取名为双双,多美妙多华贵的名字。然而,她的命运却名不副实。三岁没了父亲,多病的母亲苦苦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她八岁时见村里与她同龄孩子纷纷上学,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成天跟在母亲屁股后面,拉着母亲缀满补丁的黑大襟褂后摆不放,哭着,闹着,嚷着:“我要上学!”

母亲那张皱得象核桃的脸立马挂下两行泪水:“丫头,我们家穷,一日三餐连稀饭都难喝上,哪有钱送你读书。”“那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能读书?”“傻丫头,他们是男孩。”“男孩女孩都是人,谁说女孩不能读书?”比她大七岁的哥哥,见妹妹哭成泪人似的,动了恻隐之心,说:“妈,你就让妹妹上学吧,我帮人家放牛挣钱供她学费。”就这样她进了学校。

多好的孩子。老师的褒奖一点也不过份。在学校,她是个好学生,听话,守规,学习特别用功,《三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这类课文,她都能熟读成诵,作文比赛还拿过甲等奖。在家里,她是个好孩子,清早起来做好饭后还煮熟一锅猪食;傍晚放学,捎带满蓝野菜回来,担水、砍柴、拾稻穗……什么都干。邻居望着她单瘦的背影赞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就成了:“一双手都磨成这个样子。”

读完六年小学,正准备上初中时,一声晴天霹雳将她的梦击得粉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离她而去。她趴在母亲长眠的黄土包上守了三天,哭了三天。有了妻室儿女的哥哥,再无力供她继续上学,她失学了。傍她哥过活,成为四口之家的新成员,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照顾侄儿和繁重劳作的任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双双长高了,长美了,活脱脱一朵出水双双。任何青春少年视她为人间仙女,又觉得她是一朵不可采摘的带刺玫瑰。乡长家的少爷意中了她,涎脸求人来说媒。这天,她哥不在家,嫂子应允了亲事。第三天,男方家里派一族长,拿了红包,在媒人陪同下,前来下“庚书”(即行订婚礼)。双双一头雾水,当弄清事情原委后,气昏了,左一个不嫁,右一个不去,还责备嫂子不该擅自作主,逼她嫁人。嫂子立马撕去往日“和善”的面纱,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象这样有权有势人家,天下难找,你还不去,简直是蠢货!”双双也不示弱,挖苦她几句:“要去你去,我瞧不上那样的风流浪子!”当天下午,她向刚进门的哥哥哭诉了一切。哥哥瞧了嫂子一眼,感到左右为难,只好连声叹气。双双她哥厚道,勤快,就是人太老实,大小事都要她嫂子点头,自己拿不出半点主见。“十足的窝囊废!”双双常常这样熊他。婚事由她嫂一手包揽,定冬月十五结婚。现在就逃婚吗?不行,俗话说,“成了亲家要女交”。迎亲那天,如果没见新娘,那还了得,背枪的保丁会闯上门来将哥抓走。况且订婚时男方送的十块光洋早被她嫂花光,没有钱还,怎能交差,双双哀叹:“只好认命了。”

15日上午,大雨初歇。9时许,一支十来人组成的迎亲队伍来到门前,披着红彩带的新女婿从马背上跳下来,跪倒在尘埃里,向她哥嫂磕了头,鸣放鞭炮接双双上路。身穿鲜亮衣裳的双双噙着泪水向乡亲们拜了一拜,便骑上另一匹马,新郎新娘走在队伍前面,慢慢前行。站在台阶上的乡亲,许多人都掉了眼泪:“双双走了,双双成了人家的人了!”双双他们到新郎家时,已近中午。婚宴设在一个宽敞明亮而又气派的大厅里。前来贺喜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谓高朋满座嘉宾盈门。拜堂仪式结束后,新郎新娘由两位*少妇陪同,*洞房。双双茶饭不思,低声啜泣。众人相劝,更加引起她的伤感。一致认为这孩子初来乍到,有点想家,过几天她心情自然会好的。

*,闹新房的挤破了门。一个个男人摩拳擦掌窜到她跟前,脸上浪笑着,几乎同时伸出手把她头上的红色盖头掀掉,惊呼:“新娘子,多鲜嫩呀,掐得出水来。”说罢就要动手动脚。站在一旁的小姑娇滴滴地说:“我家新嫂嫂年轻,想家想得两餐都没吃一口饭了,请各位大哥手下留情。”众人倒还识相,买了千金小姐的面子,没再对她骚扰,却将进攻目标转向新郎。一位蓄小分头青年对大家说:“既然新娘子只许看不许摸,我们就要新郎倌代新娘子唱首歌,然后自己讲个黄段子,若不唱歌,罚酒三杯,不讲笑话也罚酒三杯,你们说好不好?”

“好!”全场鼓起掌来。“请新郎唱首歌吧!我们洗耳恭听。”小分头说。新郎叼着烟卷,猛吸几口,没吱声。

全场又响起掌声:“一二三,快,快,快!”

新郎一脸尴尬,露出满嘴黑牙,似笑非笑看了众人一眼,扯开鸭公嗓子:“唉——”一声没下文了。几个小青年立刻上前,提的提酒壶,拿的拿杯子,斟了满满三杯酒,新郎连续喝了。小分头又清了清嗓子说:“大家再欢迎新郎讲故事好不好?”立刻得到响应。新娘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愣愣地坐在那里。新郎摸着光滑的脑门,想了半晌,终究放不出半个屁来。众人斟满了酒,硬逼着他又喝了三杯。新郎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舌头开始发硬,感到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水涌了上来,只听“哇”的一声响,一股酸臭的液体从嘴和鼻腔中喷射出来,立时屋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台布上、地上,连他衣服上一片狼籍。众人哄的一声散去。

双双只得起身,蹙着眉头为他擦净衣服上的污迹,又收拾地上和台布上的污物。等她找到扫帚抹布将地板擦净,打开一扇窗子想通通风时,这才发现他已鼾然入睡。双双心中窃喜:今晚正好可以躲过男人的纠缠。鸡叫三遍,双双才和衣斜靠床沿打盹,忧戚的脸上流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星星隐去,曙光初照。双双被隔壁厨房剁肉声惊醒,她低头一看,吓了一跳:新郎仰面朝天摊在地上,双目紧闭,全身抽搐,身边还汪了一堆呕出的污物。她心里怦然作慌,连忙喊道:“快来人呀,救救他!”走廊立即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拥进了屋。掐的掐人中,灌的灌姜汤,忙乎了一阵,新郎仍未苏醒。双双吓呆了,缩在墙角,浑身直打颤。公公阴沉着脸,两道眉皱成一个川字,说:“定是酒精中毒,赶紧请医生!”然后叫来两个壮汉,把新郎抬到床上。不到一个时辰,医生来了,给病人开了两贴药方,又打了两瓶吊针。双双想,喜不喜欢眼前的男人是另一回事,但出于人道,也该尽自己一份责任,整天陪伴左右。晚上,新郎从鼾睡中清醒过来,原本瘦削的脸上有了血色,他吃完一碗面,有了精神,象只饥饿的豹见了兔子,窜到双双跟前,动手动脚,双双推开他的手,避开他火辣辣的目光,埋下头说:“来例假了,过两天吧。”

第三天回门。她挽个小包袱,同新郎一前一后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翻过两座山梁,来到茂林深处,她对新郎说:“我去方便一下。”装着很急的样子,边解*边跑,一头钻进杂树丛中。新郎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了半天,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一天二天三天过去了。婆家见找不到人,便由族长带着保丁上双双家要人。双双他哥哭丧着脸嚷道:“我好生生一个妹子在婆家丢了,你们却倒打一耙,找起我们的麻烦来了,天下哪有这道理?”她嫂挤出几滴眼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不还我妹子,就得偿命,不然我们就告法院。”邻居也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双双是明媒正娶嫁到婆家的,婆家要对她的生命负责,否则天理难容。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赶快找人。”族长和保丁只好悻悻地走了。

嫂子有声有色的叙述,拨动了我心中的琴弦。我立马问道:“后来呢?”

嫂子抬头看了我一眼,象相声演员抖出个包袱,说:“没了”。

我推了推嫂子的肩头,着急地催促她说:“这故事太精彩了,请继续讲下去。”

想不到嫂子又绕个弯子,道,我就你说的‘后来呢’这话,再讲另外一个故事给你听。话说宣统元年,一个黄昏,慈禧太后坐在宫里闲得无事,很觉无聊,便令贴身丫头将太监李莲英叫到跟前,说,小莲子,你讲个故事给俺解解闷儿。李莲英立马说,老佛爷有旨,奴才岂敢不从?他清了清嗓门说:“从前有个太监,太监……”

老佛爷急了:“你快说呀,太监怎么啦?下面呢?”

李莲英压低声调说:“没了”。

“没了?”看着面前的李莲英,老佛爷好久才明白:“太监下面那东西真的是没了。”言毕,哈哈大笑起来。

一下我也被嫂子这黄段子逗乐了:“看来,你有一肚子秋春,请继续讲下去。”

嫂子说:“那天,我是从一条人迹罕至的盘肠小路上逃走的。这条路自东向西蜿蜒数十里,一直延到鸡罩山麓。我没命的走呀爬呀,傍晚时分,才到达山下。不久前我打柴从另一条山路到过这里,听同伴说,山顶上有个山洞,洞里能摆下一张八仙桌,也许是我的藏身之所。疲软的身子来了劲,我不顾一切继续往上攀登。天黑时终于找到了山洞,我在洞里呆了四天。饿了,抖开包袱拿出冷玉米咬几口充饥;渴了,用手接几滴从山顶石缝中渗出的清水滋润喉咙,要不是我事先有准备——偷偷地藏了六个玉米,恐怕我早就没命了。第四天深夜,我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家里。我哥嫂又惊又喜,他俩思谋了好一阵,决定由我哥连夜送我进城,我想虽然城里人生地不熟,但那里人多,世界大,说不定能找点事做,总比担惊受怕亡命天涯好。于是,我投奔了老童。老童是我妈娘家亲戚。按辈份,他是我家五代出服的表叔。究竟是经历了战争的人,他知艰识苦,心地善良,加上亲戚这层关系,他待我很好。开头好长一段日子,我感到孤独,心里闷得慌,整天愁眉不展。他是有工作的,在一家厂子里守传达。他宁愿自己掏钱请人代班,在家陪我,安慰我,弄好的给我吃。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的加深,我这个18岁的黄花姑娘,竟与我爸上下年龄的‘表叔’结合了。我不能长期在家闲着,得外出找事做。他洞察了我的心思,托他战友帮忙,将我安排在纺织厂做零工,可惜我和他所在的厂子先后倒闭,夫妻双双下岗。”

“如此说来,你属蛇,比我大一岁,一条美女蛇,难怪男人如此爱你。童大哥今年多少岁?”我饶有兴趣地问。“他呀,今年39,为我一倍。”

我说了声“真是难得”后,想起自己的心事……转过头,忽然看到嫂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在心不在焉地翻着。我说:“什么好书,让我也来分享分享?”

“还好书哩?简直坏透了:“人的身体本来就是如此美妙,女人的曲线,男人的发达肌肉跃然纸上。”

“你看,一个个人身上都一丝不挂,尤其是女人,那些隐秘部分全都*出来,令我害躁。”

“这是艺术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不问,我也要向你告状。还不是小军这小兔崽子从书摊上买的。今天中午,我在家里搞卫生,突然发现他床铺底下有堆旧书报,我搬出一看,报纸里竟夹了这本书,于是拿过来了。”她话里带着几分得意,好象从敌人手里缴获了枪支,从小偷那儿找到了赃物。

而我显得异常平静:“不必大惊小怪”。言下之意是你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嫂子见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急了:“我的王老师,你若不严惩他,会出大乱子的。我是他后妈,有些事难以启齿。”

“这里只有你我姐妹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说。

她期期艾艾讲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们住在胡同口的那房子,就面积而言,比现在的茅屋也大不了多少,总共才两间,老童和小军住一间,我单独住在带有厨房的那一间。老童上班去了,我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小军从小没娘,我发现他比我更孤独。于是我主动亲近他,关心他,有空带他去街上玩,好吃的东西总让他先尝。我只比他大*岁,人家见了以为我是他亲姐姐哩。他对我很友好。‘阿姨阿姨’地叫个不停,后来改叫我为婶。很听我的话。火柴用完了,他立即从我手里接过钱,蹦蹦跳跳地跑到街上去买;要换煤球了,他闻声走到门外,从台阶上搬进来。我抹围裙时,身后的带子不好系,他伸出小手为我系好,还将我背后起皱的衣服扯平。这孩子懂事,手脚勤快,还很体贴人,我在心里说。有一次,他做完这一切之后,站在我身旁,伸着头看我手臂下的腋毛(那天我穿着短袖衬衣),接着又凝视我的*,我顺手摸一下他的头,并轻轻拍一拍说‘赫楠,别老站在这儿,到外面玩去’。他才收回伸在我*上的目光。”

“这孩子真有意思。”

“你还说有意思,简直不可理喻,严重的事在后头。有天下午,我在学校菜园里锄草、上粪,出了一身臭汗,身上粘乎乎的,怪不好受的。为你做好饭后,马上回了家,家里乱糟糟的,被子没叠,碗筷未洗,凳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老童这死鬼,为着多赚几个臭钱,置家里事而不顾。我火了,一面做事,一面骂,我和赫楠忙乎了好一阵,才清洗收拾完毕,重新生起火炉,烧了一锅水,先让赫楠洗了澡,然后我去洗。洗澡的地方,不叫澡堂,是在屋前空地上临时用碎砖碎瓦搭起来的一个棚子,只能遮遮风雨而已。当我全身擦洗完毕,正准备穿衣时,突然发现有人从门缝中窥视,我吓得惊叫起来,连忙用衣服裹住*和*,我迅速穿好衣服冲出门。夕照里,我清楚看见了赫楠的背影,就开口叫道,赫楠,你站住!他听我的这声喊,打了个哆嗦,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到了粪水里,我赶紧上去又拉又扶,他爬起身之后,‘哇’地一声哭了。我故意不理他,让你狗崽子哭你爹*去吧。又过了几天,也就是今天,虽然时令到了阳春三月,中午阳光还是**辣的。我刚洗完澡进屋,老童说要去批烟,叫我为他守下摊。不到一时辰,我就回来了。当我拿起脏衣服去洗时,发现我的内裤不见了,寻找了好一会,没影子。奇怪,我出门时,随手将衣服放在椅子上,难道长了翅膀?其他衣服未遗失,偏偏少了这一件。我想到了赫楠,立刻翻他的床铺,终于从垫被底下找了出来。把我气昏了。王老师,你说说,这孩子邪乎不邪乎?”

听完这番话,我噎住了。怎么回答嫂子提出的这一问题,怎么去教育好赫楠,一时拿不出好的办法。要是良叔叔在这儿就好了,他既是医生,又懂心理学。他曾对我说过,他准备利用业余时间开个心理诊所,为那些有心理障碍或心理不健康的人治疗。

嫂子见我缄默不语,急得象火烧眉毛似的,一下站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再不对他采取措施,他会成流氓的。”

“这些事,你没告诉大哥吧?”

“如果他知道了,还不把赫楠凑扁?我始终没告诉他。”

“这就对了。你刚才提到的问题,我恐怕难以说全。明天,请教良叔叔。”说曹*,曹*到。良叔叔来了。我喜出望外,他的到来给我们这个临时组合起来的女性家庭带来了阳刚之气。

“黄医生,请坐。”嫂子泡了茶递给良叔叔。我见良叔叔带了药箱,说:“晚上,你还出诊呀?”

“我刚从战友家看完病回去,路过这里,见房里还亮着灯光,顺便来看看你们。”

嫂子把刚才说过的事,又向良叔叔重复了一遍。良叔叔笑了:“孩子年幼无知,处于朦胧阶段。对异性好奇有一种神秘感,陌生的东西都想看一看,甚至伸手摸一摸,这是小男孩的正常*现象,没关系的,不要紧张。你看,一些文明发达国家的街头公园和广场都耸立着全裸的人体塑像,供行人游客观赏。而我们国家封闭落后,是几千年来的封建传统文化所致。其实这事说来并不复杂,可概括为一句话,少见多怪,多见则不怪了。”

良叔叔说得对。我六七岁时,老爸带我去城里一所美术学院参观书画展。记得大厅里就竖了一座***的白色塑像。我问老爸,这没手臂没穿衣服,身子白得象豆芽菜的女人是谁?老爸被我这话逗笑了,摸摸我的头说,她叫维纳斯,生长在一个叫古希腊的国家,被称为美丽的女神,为世人所爱慕和崇拜。我陷入了童年的回忆。

窗外的风把嫂子的一绺头发吹到了嘴边,嫂子用弯着的手指将头发勾到耳后,静静听着。

良叔叔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说:“最近,我从妇女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一位女性学专家写的,文章的题目我记不清楚了。这位专家主张父母洗澡可以同孩子一起洗,父母游泳可以与孩子一起游,这样孩子对人体就不再感到神秘了。”

“良叔叔说得有道理,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呀,当务之急是如何去教育象赫楠这类孩子,使他们的行为不再‘出轨’,具有健康身心。”天啦,我没加思索信口开河,竟用了“出轨”这词。

果然,良叔叔批评我用词不当。尔后,他严肃地说:“对孩子的教育的确是个严肃问题,作为社会、家庭尤其是教师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能不能这样做?小新子你去考虑。每学期,开三至五堂*卫生课,比如第一课,买张人体基本组成图挂到黑板上,讲述人体的基本结构、人体器官和系统,接下来的几课时,分别讲讲儿童少年卫生包括儿童少年的身心发育,*特点和心理发育与教育等,因势利导,分年级进行,对12-16岁高年级学生讲授青年期卫生教育课。因为从12岁开始是由儿童到青年的过渡期,俗称发育期,也是性成熟的一种表现,这说明已经*了青春期。青春期是人体成长的关键,是身体定型的阶段,必须重视这个时期的发育、锻炼、营养和特征的卫生问题,使这时期身体更好地发育成长,为壮年、老年的健康打下良好的基础。这课的内容包括青春期变化、卫生知识和性知识等等。”

从良叔叔恳切的话语和鼓励的目光中,我找回了自信,自觉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情,当即爽快地接受了这一方案。

嫂子说:“黄医生真是有学问,讲得既在理又透彻。我尽管只比赫楠大几岁,却是他的后妈,后妈如同亲妈,教育孩子自然我有责任,我会配合王老师去做的。”次日,我从书店买了*卫生课教材和人体基本结构挂图,利用自习课时间,讲了第一课。效果比我预想的要好,后来干脆把这门课列入课表。虽然遇到来自少数家长的阻力,但我力排众议,终于得到了社会的认同。

良叔叔告辞时对我说完:“这药箱留下给你们,里面有些常用药,你们和学生伢子碰上小伤小病,也能应应急。”

“黄医生考虑得真周到,处处为我俩和孩子们着想。这么晚了,你回去不方便,就在学校住下吧。”嫂子看了我一眼说。

“一个出家和尚与两个年轻女子同睡一栋楼,这倒是真的不方便。”良叔叔笑着说。

“路上注意安全。”我看着良叔叔远去的背影说。嫂子叹口气:“多好的人哪。”她旋急扭过头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看样子,黄医生很喜欢你。这是我观察了很久得出的结论。”

我默不做声。她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摇着我的肩头:“是不是?你说呀。”我故意睁大眼睛:“你象审犯人似的,要我说什么?”语气中没有丝毫责备,流露出愿闻其详的意思。

“依我看你俩很般配。当然他年龄是大了许多,却不显老。”嫂子眯起眼笑一声说,“有这样一句俗话,大婆娘细老公,打不赢了喊祖宗,眼下颠倒过来了,叫做小婆娘大老公,有吃有穿不用愁。”

“小婆娘为什么愿意找大老公呢?”我居然对这话题发生了兴趣,于是问道。

“因为有些小婆娘不愿意承担责任,找个大老公就等于找了一位父亲加保姆加钱袋子,要多省心有多省心。等小婆娘长成大婆娘后,又变成小老公喜欢的对象,再蹬了大老公去找小老公。”

我忍俊不住笑了:“我还真不知道当一个女人这么走运呢,我是这种女人吗?”

“当然不是。”嫂子不假思索地回答,“王老师,我仅仅是讲当今社会的风气,打个比方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今年已满18,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个人问题得好好考虑了。”

“嫂子,我和你是一条苦藤上的两个瓜,从小都失去父母,但你比我幸运,有你哥爱护,有童大哥呵护,我呢,好长一段时间,进门一把锁,朝天一柱香,孑然一身,若不是你在身边,还不是像从前那样孤魂野鬼一个。”我泪眼婆娑地哭诉着。

嫂子将削了皮的香蕉递到我手中,我边吃边说:“嫂子,我作为一个知识女性,知世间冷暖,更懂人间真情。我曾被人家爱过,我也爱过人家,可他不辞永别。每当想起他,如万箭穿心……嫂子,你对我的关心,心领神会,我会把握自己的。”说着,我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手里的香蕉也滑落在地上。

嫂子拿毛巾递给我擦眼泪,又泡了热茶给我喝,拍拍我的后背,劝道:“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别难过,王老师,快睡吧。”她俨然一个慈爱的母亲,象哄淘气的孩子。

学校前面的路上出现一个坑。坑起先很小,但走的车多,过的人多,坑就大了。幸好,养路工头及时发现,安排几个工人忙了一上午,把坑填好了。几天以后,路面上又出现二三个坑。原本是一个个小坑,走的车多,过的人多,坑就大了。这天,几个养路工去填,却被头头制止。头头说,一则这路不属我们管,何必费力不讨好,修了又烂,烂了又修,没那么多闲钱。二则,作为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应该由学校负责修,更何况我们养路工的子女没有一个在这里读书。

经过几天暴雨的洗礼,坑面愈来愈大,坑内愈来愈深。才半月,一条路便不成路了,雨天污泥浊水,晴天烟尘蔽日,家长和学生怨声载道,这样的路况,不修不行。

这天,蓝天丽日。上午我向同学们布置:下午修路,分成三组:高年纪同学带箢箕、扁担和锄头,负责挑沙,运土,为第一组;中年级同学捡砖块石头,为第二组。低年级同学打扫环境卫生。组与组之间开展竞赛,看哪组质量好,完成快。一声令下,个个欢呼雀跃。

下午两点半,孩子们准时赶到学校,分头行动。我和组长玉米走在前头,直奔离学校半里路的小山。山不高,土质好,在这儿取土。玉米把一面写着“义务修路队”的小红旗,插在小山制高点上,呼啦啦地飘。玉米是从邻校转学来的,读书用功,悬梁刺股,成绩仍不理想。爱劳动,做事不偷懒,舍得出力气,因而我指定他当组长。同学们说他当了官,他歪着脑袋说:“一个下午的官,明天就罢了。”我和孩子们都笑起来。然而他没笑,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举起锄,大声嚷:“战友们,跟我上!”

十几号人的队伍在山头一字儿摆开。挖的挖,担的担,干得挺起劲。我抡着锄头不停地挖,汗水湿透了衣衫,也顾不上擦一擦。

“王老师,看把你累的,快歇会儿,让我挖几锄。”嫂子递条毛巾给我之后,从我手里夺过锄头,挖起来。究竟是乡下长大与泥巴打过交道的人,工夫不一般。她一锄挖下去,砸了尺把深,然后用锄把一撬,好大的土块滚进箢箕。我简直看呆了,转身对孩子们说:“嫂子挖土的方法真好,值得我们学习。”

嫂子直起腰来,抹把汗说:“挖泥拌土的事,不比你们握笔杆子那么复杂,只要炼几下,就行。”孩子们依法炮制,效果不错,花的力气比原先少,进度比原先快。我吹了口哨,喊:“休息15分钟。”大家原地休息,我说:“咱们唱个歌吧。”

“啪啪”孩子们鼓掌响应。土场成了歌场。我站起来抖干身上尘土,打着拍子指挥大家唱起来。《两只老鼠》,《歌儿就是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唱了一首又一首,稚嫩的童音在空中回荡。

修路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家长赶来参战,扛着工具融入孩子们的队伍。“王老师,辛苦了,喝杯水吧。”一个沙哑而亲切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转身一看,原来是玉米的爷爷。经过岁月的无情冲刷,老人的头发完全花白,杂乱无章的皱纹,卧在他脸上,额头上冒着热汗,青筋隐约可见。孩子们眉开眼笑,偌大一桶茶水顿时喝光。我喝了几口,将茶杯递给嫂子。

“大爷您跑这么远的路给我们送茶水,喝了要折福的。”我感激地说。

“王老师说哪里话。古人道,修桥补路,添福添寿。你一个姑娘家,身单力薄,带头修路,我这老头子帮不了钱忙,帮点力忙——烧点茶水送来,不应该么?”

过了一会,我搀扶大爷下山,走到坑洼的路面一看,哟,泥土砖块和沙砾堆成一只只小山,坑外路面上横了一根绳子,将施工地段与行人道隔开,显然是为施工安全起见,开头我怎么没想到呢?顺便问一句:“这绳子是谁拉的?”童赫楠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神色:“是我婶拿来绳子和我一起拉上的。”“干得不错。”我摸着赫楠的脑壳说。

天空骤然翻起一朵朵乌云,风也不停地刮,这是下大雨前的征兆。我着急地对三个家长说:“我们得抓紧时间铺路,否则大雨一来就麻烦了。”说罢,掏了几块钱给身边两个家长:“请你俩去附近农家,买几捆稻草竹桠来,施完工后,复盖路面,以防暴雨冲刷。”我和另一名家长,各带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填土铺石,这叫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一场激战在路面打响。

头扎蝴蝶结的女孩搬碎石时,忽然一头栽倒了,幸亏身边的童赫楠及时地收住了自己的锄头,否则一下子抡下去,正好刨在女孩的脑壳上。大家见到这情景惊慌失措,急忙把女孩拉起来。玉米扬起脸阴阴地笑,还拍着手:“摔得好,摔得好,摔得鬼子哇哇叫。”女孩捂着脸哭起来,一看脚下有堆稀泥,便知道是玉米干的,于是冲他骂道:“你这只胖猪,该千刀万剐!”

童赫楠路见不平一声吼:“玉米,看这副德行,欺负女同学,算什么好佬!”玉米横眉鼓眼,窜到童赫楠跟前举起锄……“住手!你想造反吗?”我大声嚷道。他手中的锄头在空中划了半个弧形才重重落在地上。我一把抓住玉米的手,将他拖到路旁:“你怎能这样?”玉米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恼怒起来:“难道沟里的污泥会飞?不是你弄上来的,还有谁?你锄头口上还沾着泥迹。”戳中了要害,他才没做声。“犯了错不承认,人家讲了公道话,不服气,还抡起锄头打人,简直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我知道,童赫楠成绩好,他后妈又在为你做事,你为讨好他后妈,偏袒赫楠。”这家伙没个玉米高,却长着一副弯肠子,看人看事夹杂个人感*彩,明明是他有偏见,反而说我偏袒。“胡说八道,亏你想得出!”恨不得煽他几个耳光。但我想,这样做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带来不良后果。便忍了忍厉声喝道:“罚你捡两担石头,如没完成,小心脑壳起包!”玉米狠狠地挖我一眼拿着工具走了。

太阳快要落山时,空中飘起毛毛雨,我们终于把路修完了。看着那平平展展的路,大家都感到格外兴奋,自豪。铲完最后一锨土,把稻草、竹桠铺在新修的路面上,我才直起腰,朝孩子们笑。

一个个似小泥人的孩子也对我笑。

“王老师,真漂亮!”童赫楠说。“老师一身汗,一身泥的,哪谈得上漂亮?”我答道。“王老师,你曾经说过劳动使人漂亮。因此,你是最漂亮的人。”

“童赫楠吹牛,漂亮个屁,象只大花猫!”玉米压低嗓门说。

“好哇,你小子出口伤人,竟敢侮辱王老师。老子和你算帐!”童赫楠圆脸胀成猪肝色,抓一团湿黄土扔过去,糊在了玉米身上。

玉米气急败坏地扭住赫楠,朝赫楠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又踢了一脚。这是个有几分力气的家伙,他这一套野蛮的动作,使童赫楠打了个趔趄,立时倒地,接着他骑在童赫楠身上,用拳头使劲擂。这时,我和家长旋即赶过来,好容易才将玉米拉开。

我立马把童小军扶起来,只见他牙关紧闭,脸色铁青,使人后怕,于是对闻讯赶来的嫂子说:“你快背赫楠去学校,屋里有药。”转脸对家长和同学们说:“多谢你们协力同心修好了路,快要下大雨了,请赶紧回家吧。”

“玉米,玉米,给我过来!”我声嘶力竭地喊。蝴蝶结呆呆地站在雨中,说:“玉米早就溜了。”

我怒火万丈,这个小杂种,捣蛋王,调皮鬼,但紧闭着嘴没骂出来。因为骂没用,最要紧的是救人,车转身子往学校跑,对跟在我身边的蝴蝶结说:“你是个好孩子,又是班干部,对同学很关心,童赫楠不要紧的,老师会想办法治好他的伤。天色已晚,你赶快回去吧,免你爸妈担心。”蝴蝶结这才往回走。

我到家一看,童赫楠直挺挺地躺在嫂子床上。嫂子蹲在孩子身边,用沾了水的布抹孩子身上的泥尘,喃喃自语:“伤势这么重,怎么办?怎么办?”我打开良叔叔留下的药箱,拿出棉签和红药水,为伤口消毒,接着倒了一杯温开水,把几颗跌打损伤丸灌入孩子口中,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说:“乖孩子,听话,吞下去。”慢慢地他喉节动了一下,吃力地吞下了药,我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王老师你劳动了大半天,太累了,快去吃饭,这儿有我哩。”嫂子说,“快去啊,饭菜早凉了。”我不顾嫂子的劝阻,一直守在孩子身边。“孩子伤势很重,非送医院不可,请嫂子叫辆黄包车来。”

嫂子刚走两步,驻足:“我想起来了,刚才从窗户里看到黄医生背着药箱从校门前经过,准是去他为战友他爸诊病。黄医生医术高,他准能治好孩子的伤,说不定他还在战友家哩。”

“好,你快去请他来。”

片刻,良叔叔尾随嫂子进了屋。他走到床边,仔细查看了孩子伤势,量了体温,号了脉,然后就掏出布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打开。我伸头一看,里面是几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叫我和嫂子撩起孩子的衣襟,随手将银针扎在孩子身上。良叔叔笑道:“他不碍事的,一会儿就会醒过来。”果然,不到一个钟头,孩子慢慢地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给我水。”

嫂子把杯子放到他嘴边,他接连喝了几口。良叔叔摸了摸他的额头说:“烧全退了。再扎几针,精神会好起来。”说完,重新找了穴位,扎下去,一边捻针一边问孩子:“疼吗?有什么感觉?”

“不疼,只有点儿胀,身上感觉麻麻的,辣辣的。”孩子低声说。

“有反应就好。”良叔叔对我说:“再给他服些跌打药,化掉体内淤血,静养一二天就好了。”

“我已给孩子服了一次了。”“你真聪明,看来可当半个医生了。”良叔叔笑着说。旋即,我脸上泛起红潮瞥他一眼:“还不是跟你学的。”

良叔叔说:“战友他爸的病非常严重,我还得赶到那边去。”

我那稍纵即逝的一瞥,被嫂子捉住,她顺水推舟地说:“已过子夜了,黄医生还是在这儿歇息吧,别累坏了身子,我们心疼呀。”她又把我们两字拖得老长。

良叔叔走到门口,扭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跟他走到过道上,他低声说:“有人向上面告了你的状,即日派人下来调查,你要有思想准备。”

“谁告的?什么内容?派谁来?”我着急地追问。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消息绝对可靠,是我战友在区教育局工作的亲戚告诉他的,刚才战友叫我把这一消息转告你,不过,你不必紧张,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我也是这么想。”此刻,童赫楠已坐起来依偎在嫂子怀里,觉得胸口不痛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他叫一声:“肚子饿。”我和嫂子都松了一口气,眉结散开,露出了各自立场上应有的表情。

“我去弄点东西给孩子吃。”说罢,我转身进厨房,一边煮粥,一边将凉了的饭菜热过,填充肚子,然后钻进卫生间洗澡。

嫂子一手拿蜡烛,一手端着刚熬好的粥从厨房出来,冷不防门外正碰上我,她吓了一跳:“谁?”“是我。”嫂子举起蜡烛一看,笑了:“原来是王老师呀,披着长长黑发,多象刚出浴的仙女,谁见谁爱呀。”

话里有音,她又在开玩笑了。我只勉强一笑,算是回答。

“黄医生神秘兮兮地把你叫到一边,密谋什么呀?是不是……”

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听你讲这些,殊不知,我正为“告状”一事犯愁呢。既不能对你言明,又不好使你难堪。你毕竟是好心,想成全我和良叔叔。然而,我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至少眼下不会去考虑,于是,截住嫂子的话说:“良叔叔跟我说了一件有关教学上的事。”

嫂子怔怔地看着我,见我脸有难色,便说:“王老师,你好象有心事瞒着我。”

“没,没有。以后会告诉你的。”我俩回到屋里。童赫楠从嫂子手中接过粥就咕嘟咕嘟喝光了,打了个哈欠,放了个响屁,转过身去平躺着,瞌睡虫就在这一刻袭击了他,睡意竟让他无抵抗能力。他闭上眼睛,就象四只脚被人捆住的小兽般动弹不得,转眼便传出略显粗重均匀的呼吸声。

“王老师,赫楠完全脱险,你放心去睡吧。”

我还未上chuang,就听到有人在楼下敲门,立即响起嫂子走路的脚步声。不一会,玉米被他爷爷揪着耳朵进来了。时针指在“6”上。

我披着衣,领爷孙俩走到童赫楠床边。老人一脸愧疚,吃力地弯下腰弓着背,伸出又黑又瘦的手轻轻地摸了摸童赫楠的脑袋和脸蛋,就象*一个刚生下的婴儿。他叹了口气:“作孽啊,只怪我那不争气的孙子,害了你,让你受痛,昨天深夜,我从邻居口里才知道这事,今天一早,就揪着这不争气的东西向老师和你们母子赔礼来了。”老人对我说,“老师,孩子不要紧吧?”

“好在医治及时,打针服药后,孩子好多了,医生说再过一两天就能上学,请老人家放心。”我说。

“这就好,把你们费了心。”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转身对嫂子说:“孩子*,让你担惊受吓了,真对不起哟。”

“孩子之间发生一些碰碰撞撞,不足为奇,您不必太自责。赫楠也常常惹祸,总之我们作家长的有责任教育他们,包括小小的惩罚,但不宜过份过重。”嫂子说得挺真诚。

我严肃地对玉米说:“你打人对不对?”玉米埋下头说:“不对。”

“打了人,还偷偷跑掉,更不对,好在我们在场,及时抢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同学好比亲兄弟,要团结友爱,互相关心。当然,你有你的长处,比如学习还算用功,但效果不够好,这里头有个方法问题,以后我会教你如何去做的。也爱劳动,但最大的缺点是脾气倔,个性强,动不动就打人,骂人,这是霸道行为,如不狠心改,将来成不了大器。你父母不在身边,爷爷这么大把年纪,还在卖力气赚钱养你供你读书,你这样淘气,对得起你爷爷吗?”

两行泪水从玉米眼角滚落下来,老人也在一旁揉眼睛。

“从今天起,你要做好这样三条:第一,好好改正缺点,修正错误。第二,掌握好的学习方法,把成绩搞好。第三,下周礼拜一写个书面检讨给我。”

老人说:“老师讲得对,教育得好。玉米,你硬要学乖,看好样啊。过来,快向老师认个错,向你同学赔个不是。”

玉米竟然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向我连磕了三个头,声泪俱下:“老师,我错了。”

“快别这样。勇于承认错误,并能改正,仍是好孩子。”我旋即将他拉起来,轻轻拍拍他的头。玉米又走到床边,诚恳地说:“童赫楠同学,对不起,你打我骂我吧,我甘心情愿。”童赫楠立马伸出手,玉米也伸出手,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大人们相视笑了。

“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碎的票子塞到我手里:“这点钱,付孩子的药费,不知够不够?不够,我再凑了送来。”

“用药不多,是扎银针治好的。大爷,您送孙崽读书也不容易,这钱您拿回去。”

“让老师破费,如何是好。”推来推去,老人只好将钱收回。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对嫂子说:“这点蛋,不成敬意,给孩子补补身体。”说完,他拉着玉米的手急忙走出去,我立马尾随送到门外。

三星隐退,天边露出鱼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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