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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红尘二十年》§§§第六章 母亲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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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挫折.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讲,挫折就是那些不被人理解而留下的创伤。我刚二十出头,就遭人嘲讽、讥笑,甚至嫉妒,这当然与我的禀性有很大的关系。大多数时候,我不会说假话,只要我心里真实的东西,我都愿意坦率地表露。我这致命的弱点难免会受到一些保守势力的抨击,尤其是当我说出那些具有西方社会的现代人思想和个性时,一些崇拜传统思想的人就会毛骨悚然,并对我远而敬之。难怪我身边的有些人说我气势咄咄逼人,但也有像范梨梨那样的女孩对我有一种崇敬之情,她说我是个“可敬不可爱”的女孩。

我对别人的这些闲言碎语起初不屑一顾,但我很在乎我的知心朋友对我的态度。就像蔡金华误解我一样,我首先会愤懑不堪,然后我把她说过的话揣在心里,沉思默想,好久好久。我脑子里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都不知排到多少位了。想了许久,我想不出来为什么,所以,我的心情总有压抑感。可自从见到窑医生后,我觉得我像变了一个人。我什么话儿都可以对他说,也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我终于豁然开朗了。

那天,当我把我写的信给窑医生看时,我就特别地高兴。窑医生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很温暖的男人,他这点刚好跟我的父亲相反。父亲童年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去世了,他一个人背井离乡,四处谋生。1958年父亲进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支边,他感到这是上天赐与他的福份。但我的父亲没什么文化,也就是在解放初期扫文盲的时候,才念了两年书,能读读报,写封信。窑医生这点和我的父亲有着截然的不同,他虽然只有中等学历,但他给人的感受是那样富有教养,那样有宽容之心。很小的时候,每当我做错了事,父亲就会大发雷霆。记得有一次我丢了钥匙,我甚至很晚才敢回家,因为我害怕遭到父亲的责骂。窑医生不是这样的,我有什么想法不正确,他总耐心开导我;而当他知道我做错了事,他又总是说:“没关系,你下次记着就行了。”我心里有种感觉:窑医生才是我向往中的父亲。我等待着有一天,向他说出这些真情。

母亲每次看到我看病回来的笑容,都异常地安慰。这种表情,我似乎以前不曾看见过。父亲和母亲是父母包办后结婚的,对于他们的结合过程,我从来没有仔细问过。有时候,感觉父亲在母亲面前的脾气很暴燥,当然,那往往是他们做某些事时思想观点不一致才这样。比如说,父亲总喜欢我们几个孩子都能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去做事,不管是对还是不对,“年轻人,你们懂什么,我走过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父亲总在我们做了错事以后,这样训导我们。而母亲不管什么时候,都心平气和,她允许我们发表不同的意见,就事论事,她也从不把她的任何观点强加于我们。我很欣赏母亲的这种教育方法,多数时候,当我拿不准主意,我就会找她商量。

不知道为什么,我近来特别想了解母亲的过去。那天傍晚,当父亲去收拾林子里的菜园子时,我就央求母亲给我讲讲他们的过去。目前为止,母亲和舀医生都承认彼此认识对方,而且是在一个连队里锻炼。从母亲委婉拒绝我的口气看,她对窑医生是怀着美好回忆的,这种回忆就仿佛发生在昨天。母亲一贯守口如瓶,不管是家里的事,还是外面的事,它总是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从不说。尤其是男女之情,母亲就当它是珍藏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揣在心里,生怕有谁会偷去。

“妈,给我讲讲舀医生的故事……呵,”每次说这句话时,我都要停顿一下,好像喉咙里被什么骨头咔着。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都过去了,好多年了,”母亲手里掐着刚摘回来的扁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对岁月的哀怨和淡淡的忧愁。

“你就讲讲你和舀医生在一起锻炼的经历吧,”我鼓起勇气说这句话,尽管我知道母亲还会拒绝我。

“梅呀,你也长大了,告诉你也好……,只是你可别往心里去,”母亲低声说着话,她那一双眼睛,在黄昏的落日里显得分外明亮。

“不会的,妈,我已经满二十岁了……,我会理解你的苦衷”。

“那好吧,你听着……。”天快黑了,天边有一块鲜红的云朵,挂在树梢。我静静地听着母亲的故事:

“那是1961年秋天,我的父亲因为是地主,又是民革成员而被县政府隔离审查。那时我还不到18岁。家里人看我胆小又念过书,就决定送我去边疆支边。当时去新疆最起码不会饿肚子,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家乡人已经很担心挨饿受冻了。我在一个同乡的帮助下,来到了石河子垦区×团六连务农。很凑巧,在那一年夏天,六连来了几个上海知青,其中就有舀医生。舀医生刚来时并不是学医的,但他是高中生。由于他的父亲成份不好,加上当时的支边号召,他被迫来新疆支边了。我和舀医生当时就分在一个班里……。”

“那后来,舀医生是怎么当上医生的呢?”我的话让母亲考虑了一会儿。

“知青如果有文化,劳动锻炼得好,就可以由连队送到地区卫生学校学习,等学习完回来,就任命为连队的卫生员,以后也就是医生了。”

“那你也是初中毕业,为什么没当上医生呢?”我的问话让母亲很惊奇。

“那是因为——我,我……我帮了别人,自己就没轮到。”

“是你帮了他——舀医生,是这样……吗?”我晃着母亲的胳膊,问道。

“是的。当时我们在一个班里。他秋收拾棉花慢,我帮他不少。他一天只能拾40多公斤,而我每天都拾近80公斤。领导说,劳动表现优秀的才有资格选派地区学习,所以——我帮了他。每天拾花我都紧挨着他的行子,我让他提前准备一个棉花兜,兜子搭在棉杆上,我每天都最少给他两兜棉花……,”母亲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神情似乎有些忧伤。

“那后来呢?他怎么没报答你呢?”我不解地问,脑袋像绷着一根拉紧的旋。

“后来,秋收一结束,他就被评为知青能手,第二年春天他就被送去地区卫生学校学习了。”

“那你为什么帮他?是你……喜欢他吗?”我望着母亲,她的脸庞闪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光泽。

“是的。可我——可我,没能嫁给——他。唉——”母亲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是他不喜欢你吗?”

“不是,孩子。那时如果两口子的成份都不好,人家就老指着你的鼻子骂东朝西的,况且结婚以后对孩子也不好。”

“那你怎么不等他学习完回来再结婚呢?”我不服气地说。

“那个时候的婚姻年龄,男二十,女十八,哪有那么多时间等呀,”母亲一脸的委屈。

“那他也该对你有所示意呀,这么多年……,他就什么都忘了吗?”

“他去学习前,曾对我说让我等他,但两年哪能等得住,家里早就安排好了。”

“最后你就嫁给我爸了,是不是?”我在替母亲打抱不平。

“嫁给你爸,也是命中注定的。我的奶娘去你爸的村子走亲戚,随口提起过我,后来竟成真了。”

“呵,那也真有缘分。不过,爸除了没文化,人挺好。”

“是的,当时我奶娘就直夸他,说他人勤快,忠诚老实,最后我的父母也就认了这门亲事。”

“我懂,妈。你们那一代人并不能自由恋爱。那后来舀医生娶谁为妻了?”

“他从卫生学校回来,先在连队当卫生员。过了两年,镇上办了医院,他去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生。他的妻子也是上海知青,是医院的一名出纳。”

“他结婚晚吗?你是19岁结的婚,妈。”

“他晚。他跟我差不多大,但到30岁以后才结婚,真不容易呀,”母亲越说越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妈,别说了,女儿明白了……,”我的胸中汹涌着一股激流,但不知它能流向何方。我尽力屏住呼吸,有好大一会儿,我和母亲都沉默不语。这种沉闷的气氛平时在家里也有过,但多数是生气了或跟人赌气,那么,现在这个气又跟谁去赌呢?

父亲拾掇完菜园子时,我已在院子里洗脸和洗脚,我想早点上床休息。

“红梅,你把鸡窝门锁了吗?”爸一进院门,就问我。

“锁了,但我看见鸡窝里有鸡瘪子在跑。”

“那又该撒六六粉了,”爸说着,随身就进鸡窝看鸡瘪子。

父亲是个勤快之人,家里大小之事,从做饭、洗衣到饲养家畜,他都经常亲手去做;尤其是在做饭上,父亲的手艺胜过母亲。我继承了父亲的一些特点,比如:勤奋、踏实和吃苦耐劳。但我从小最惧怕父亲的是他对我行为的强制。等我上了中学,这种反抗便逐渐暴露出来。记得小时候,我不爱睡午觉,我就在父母都睡着后,蹑手蹑脚溜出来,如果跑动时惊醒了父亲,那教训我的可就是扫帚棒的捶打了。虽然打起来不是很疼,但父亲揪住我胳膊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他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再大一点,父亲老在家里来了客人之后,训导我,他总说我不懂事,不叫叔叔、阿姨。其实我小时候性格太腼腆,特别怕见生人,我对来到的客人始终怀着敬意,但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现在我已过二十岁,我有了自己的主见,就更不想什么都听父亲的了。我的逆反心理太强,其实观点不同的时候,我不必什么都在父亲面前表述。但我偏偏爱在他的话未说完时就当面顶撞他,这让他有时侯吹胡子瞪眼,大发雷庭。母亲总在这个时候出来劝架,劝到最后平分不了的时候,她就气得一跺脚走开了。

舀医生才是我心目中的“父亲”。那天晚上,我听完母亲的回忆录后,心潮久久不能平静。我努力追寻着我和舀医生的几次见面,每一次我都深有感触。第一次,他的目光就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使我有了谋生的勇气和力量;第二次,从他的亲生经历中,我领悟到我受的挫折算不了什么;当再次见到他时,我真的觉得我和他可以畅所欲言了。他对我诚挚热情的表露,非常赞赏。我不知道,那封面谈后交给他的信他是否阅读?信中我坦率地说:“我喜欢你,我要认你做干父”。虽然在那个环境,认个干妈、干爹的事习以为常,但我怎么能这样面对父母呢?当然,母亲的心里可能装得下这件事,那父亲若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么想呢?他首先会想到他的孩子瞧不起他,然后,他黯然神伤,又去做他喜欢做的事,不声不响地消失在田间地头……。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的心地善良、为人忠厚。他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已经很不容易,我怎么再去伤他的心呢?所以,即使我认“干爸”,我也要保守秘密。

再说舀医生读着那封信时,他正值着夜班。已到夏季零点十分,夜色渐渐沉睡,周围一片寂静。舀医生从白大褂拿出那封信时,他已经看了三遍。其实对红梅的巧遇,从第一次就让他回忆起往事,他的直觉告诉他,红梅就是他年轻恋人的女儿,虽然他没和树珍(红梅的母亲)结婚。但那时他们是多渴望有真挚的爱情呀。换句话说,如果树珍能再等几年的话,他们也就结婚了。

历史已经成为过去。摆在他面前的是,他有一个近十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上海妻子。妻子是贤惠的,家里的一日三餐,他从来没操过心。可他对儿子的学业不满意。儿子上三年纪了,相貌平平,数学还较差。他咨询过老师,有个学心理学的老师说,他的儿子智商不够高,这与他的爱人生育太晚有点关系。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理由,拥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首要的条件是父母受孕时能够处于最佳心理和智力周期。

那么,窑医生爱他的妻子吗?他的妻子也爱他吗?这一点只有窑医生自己知道。那封信带在窑医生身边,他觉得多有不便,后来就让他给引火了。看完信的那天晚上,他值班室的灯亮了一夜。一大早,值班护士来叫他换班,他却在值班室的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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