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躺在板榻上，两脚交叉叠着，双手背过去捧着头，无法入睡。

那是白候氏为他铺的简易睡榻，秦时没有床椅这类东西，说是睡榻，像白家这样的家庭，也就是两块木板一拼上面铺一床竹席而已。远不能和有钱人家真正的舒适睡榻相比。

秦远正有节奏的抖着双脚，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思考人生，房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是小妮子白清儿。

白清儿蹑手蹑脚，探了脑袋进来，小声问道：“秦远哥哥，睡着了吗？”

“原来是清儿妹子，你怎么来了？”秦远坐起身来，暗自唏嘘，这妮子怎么不敲门的，自己有裸睡的习惯，幸好今晚暂时还未入睡！

“秦远哥哥，给，我做的。”

白清儿捧着一双黑漆漆像是鞋子的东西，双手伸直递给秦远，笔直干净的嘴角轻轻的抿着，在月光下泛着微笑。

秦远接过来左看右看，很是稀奇。

白清儿嘿嘿一笑，径直和秦远并排坐下，一点也不扭捏，道：“这是我给你做的牛皮履，穿起来舒服暖和，你们去北方打仗，这个最适合了，我哥都没有哦，嘿嘿。”

看着白清儿干净自然的笑容，秦远心中热乎乎的，同时心想，这古时候的女孩子，原来也可这般大方直接的。

“你哥都没有？这么好，我都有点羞涩不好意思了呢。“

“嘻嘻，这有什么，你是……爹爹说你是他的干儿子了，是我们的家人了，也是我哥哥了！“

白清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笑容，扭过一直望着秦远的脑袋，直直的望着面前的黑暗，表情恍惚，懵懂。

“不过呢，也许有一天，就不只是哥哥了哦。“白清儿又恢复了活泼。

秦远只得以嘿嘿傻笑应付，作为一个情场浪子，怎么会听不懂白清儿的话，只是暗自嘀咕，是啊，还是等有一天吧，哥哥对未成年还没长圆润的女孩儿，还真是没什么…兴趣啊。

试试了这秦朝鞋子，果然舒服。

屋内两人同一个动作，手抱双膝，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秦远干咳一声，道：“妹子，你爹…白叔，他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吗？“

白清儿轻叹一口气，又将腿放直，两只脚丫左右摇摆，低声道：“我有时候，也觉得爹爹很奇怪。但是爹娘都不告诉我，我只隐约知道，爹爹是因为某种原因放弃从军的，爹爹还特别关心官府的事，天下的事。“

秦远慢慢点着头，暗自沉吟。

“不说这些了，秦远大哥，你们明天就出征了，一定要奋勇杀敌，早些回来哦。“

秦远刚想拍着胸脯做一番慷慨陈词，却听见屋外响声大作。

“救命啊，救命啊，白叔…“

白家房屋大门被砸的咣咣大响，一个女人声音很是急迫和恐惧。

“是孟家二姐！“

白清儿惊叫一声，跑去开门。

秦远和白清儿冲出去，白老汉早已将门打开把那个满脸血污的姑娘扶了进来。

白清儿抓着那姑娘的胳膊，一点也不害怕，只急切的问道：“孟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孟家姑娘虽没有直接受伤，但看满身血污，定是被吓的不轻，这时缓过神来，缓缓抬起头，看了眼白清儿，又转头望着白老汉，白老汉表情严肃却不惊慌。

她吞了口气，吃力的说道：“白叔…之前来收地的那帮人，他们，他们不是人，将我爹爹娘亲杀害了……”

说罢，伴随着还未从恐惧中平静下来的情绪，颤抖着身体，她掩面大哭…伤心yù绝。

秦远无名火起，刚想问个明白，白老汉却一张手示意安静，几人凝神仔细一听，隐约外面已有喊打喊杀的声音追来。

秦远很冷静，眼里注视着的白老汉也非常冷静，他让秦远和儿子护着三个女眷到屋里躲避，自己一人提了那把眉峰剑出门去。

两个小子自然不愿在这时候当缩头乌龟，冲上去拉着白老汉嗷嗷直叫，说要出去宰了那帮狗崽子。

“啪”，白老汉又是一巴掌打的白世秦捂着脸不明所以。

“你给老子滚进去，万一有意外就靠你了，凡事不到最后关头，都必须留个后手，打仗也是如此，明白了？”

白世秦立刻不再叫唤，抱起孟家姑娘，领着母亲和妹子进了里屋。

白老汉转过身来看着秦远，却不说话，直到那些杀人犯道了屋前开始砸门了，才深沉的道：“好小子，你便跟着吧。”

“砸个鸟！”

白老头爆喝一声，拉开房门照着最前面一个黑衣人就是一脚，将那人踢出老远。

这时候秦远注意到，老头儿一手拄着拐，一手踢着剑，一张老脸在火把的照耀下分外狰狞。

五个劲装黑衣人，手持刀刃和火把，脸上溅有血渍，其中一个刚才被白老汉踢倒在地，这会儿摸着胯部疼的楞是爬不起来，这时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走过来又是一脚，踢的那人哇哇直叫，头领唾了一口，骂道：“废物！滚开！”

“妈的！”头领抹了抹嘴巴，对秦远二人吼道：“老不死的，你是何人，活腻了？赶紧将那小妞交出来！”

刚才听孟家姑娘说父母被一群收地的人杀了，秦远就已胸中火起，现在白老汉又被这帮人骂成老不死的，白老汉是他稀里糊涂到秦朝后最在乎的人，以后可能就是亲人了，哪能容的这等侮辱？

秦远当初本就不是个善茬，现在满脑子都是将眼前几人乱刀砍死剁成肉泥的画面，可自己目前恐怕不是这几个鸟人的对手。他咬着牙，拳头攥得越来越紧，理智的告诉自己：狗rì的，看来得认真学点功夫之类的才行！

此时，白老汉皱着眉头，看出来这几人并不是主要角sè，问道：“你等是谁人手下？”

“嘿嘿，谁的手下？，直接告诉你吓死你呀，我等是给赵歇赵大爷卖命的，赏钱可不少，赶紧交人！”

赵歇？秦远拍了拍额头，那是谁，听起来很是耳熟。

“要人没有，要命，也没有！“白老汉起了杀心，语气冰冷的吓人。

刚要动手，忽听的马蹄声想起，只片刻间，已有两骑奔到屋前，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几个黑衣汉子已被马上两人以弯刀砍死，全数一刀削掉脑袋。

秦远和白老汉都以为是救兵到了，借着火把一看，两个骑士却是一身赵人胡服短装。

其中一人拍了拍胯下黑sè马儿的脖子，嘴里细声道：“吁…吁……好了，好了…“，安慰着他正狂躁乱蹦的爱马，语气温柔，和刚才瞬间削掉五个人头颅的杀手判若两人。

胡服弯刀，嘴里说的却是汉语，再加上刚才所说的赵歇，秦远断定这帮家伙都是旧赵人，也想起了那赵歇乃是赵国最后的一个王室贵族，秦末天下大乱，他被张耳拥立做了反秦的赵王，后又成了代王。

不知为何，秦远不自然的就联想到了赵高，那家伙也姓赵，不知道裤裆里到底带不带把儿的，很想知道啊。

黑夜，光线微弱，并不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他看了看秦远两人，缓缓说道：“刚才，他们对你门说了什么？“

“呵呵，你的这几个傻货手下，差一点儿就被我们套出了幕后主使，可惜，你们来得及时，把他们干掉了。“

秦远已经明白，死掉那几个根本就是喽啰，也许并非是在按照主人命令办事，后来这两人显然是来灭口的，以免打草惊蛇，这背后，定有个巨大yīn谋。他反应极快，将刚才得知赵歇的事情骗了过去。

白方白老头看他机智过人，话里有真有假，已经最大限度避免了来人的怀疑，当下很是欣慰，高兴自己没有选错人。

“谅你们两个无知庶民也坏不了事。我等出钱买地，合乎大秦有关私田买卖的法令，孟家收了钱财却不交地原是不对，但也罪不至死，现我已将这几个不听话的恶徒就地正法，你等不必害怕，回屋睡觉去吧。“

说罢，调转马头，得得去了。

秦远吞了几口唾沫，脑门冷汗直流，死人是不怕的，但何时见过几下将数人脑袋削掉的场面，在白老汉提醒下，才去将白世秦叫出来，三人一起将五具无头尸体搬出去埋了。

埋人也是个体力活，白老头坐着光指挥，然后就陷入沉思，挖坑填坑的活儿就只有秦远和小白两个后生包揽了。

小白曾经和南下劫掠的匈奴兵厮杀过，埋尸体这种事不仅不嫌烦，反而有种胜利者的享受感，自是乐呵呵的一边喷着垃圾话一边挥舞着锄头。秦远则只有在默念“劳动最光荣“这句真理的时候才干得下去。

一切搞定之后，三人坐在地上歇息，这时候秦远才想起来，蒙平那小子呢？这么危险的境地，正需要他大显秦军锐士威风的时候，却不见踪影！

白老汉若有所思，道“他不放心炼钢秘方，大家休息后他就一个人走了，明rì你于世秦一起上路即可。况且，留下来吃顿饭，也是为了说服你加入他蒙家军。“

“这小子，跑的还真是时候！对了，白叔，这买地的，怎么还杀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老汉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官府发令，天下子民上报自家土地数量，以记录在案，便于收税和管理分配，也允许私田买卖。于是，一些有钱的大家族，便开始到处已极低的价格强横买地，三五个铜钱便要买你家几亩乃至数十亩祖上良田，不从的便私下杀人！答应卖的，也就此成了人家的佣耕户，与几百年前的奴隶无异！”

老头越说越激动，盯着月光下银sè的大地，道“干这个事的，全是当初六国灭亡后遗下的老贵族，你们说，他们这是要干嘛？“

白世秦嗖的站起，叫道：“爹！还有这事？为何不报官？“

老头子看看义愤填膺的儿子，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儿子还是想的太简单，不足以托付大事，秦远小子看似比较靠得住，老人却不点破。

六国老贵族圈地的同时，将平民们逼成农奴，逼上死路，到时候谁站出来振臂一呼，活不下去的农奴们，多半会直接撂了农具响应，老贵族们圈的地立刻就成了一个个小根据地。

秦远沉默一阵后，道：“地方官员要么受制于老贵族的威胁，要么同流合污，报了官也没用。只是，白叔，朝廷里难道没人意识到实行土地私有制的过程中有这些漏洞？让土地私有只为收税，却不管百姓死活？“

他想起了数年后秦朝的分崩离析，接着叹息道：“陛下自统一后，一心要建立新文明新气象，这些年，太过激进了，群臣在他的带领和影响下，也是长策尽出。但似乎无人提醒他修养民生，六国人民归属不过数年，哪里经得起本就不适应的秦法制约？这都是隐患。“

白老汉惊讶不已，看着秦远，疑惑道：“你从小不在家乡生活，如何对朝廷和天下局势这般清楚？“

糟糕，抖聪明抖过头了，秦远立刻嘿嘿的解释道：“我是由这件事联想到的，也不知道对不对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与老头子我的见识相同。加上刚才你骗过了那两个杀手，可见你机智过人，也很有大局观。我正愁搜集来的证据没有门路送上去呢！白小子太笨，靠不住，今天那蒙家大公子，也无法完全信任。“

“什么证据？“一聪明一笨蛋的两个小子齐声问道。

“回家。到时便知。“

“秦小子你记住，此事事关国家长策和天下大势，朝中即便丞相李斯之流，就算他知道此事，也不一定敢直接告诉皇帝。现下不知朝中是否有人与此事牵扯有关，你要沉着，在没有足够分量的时候，不要提及此事，证据更是不能见人。你即将见到蒙恬将军，是否将这个信息和证据交予他，你自行斟酌吧。“

“晚辈明白。“

白老汉又一巴掌拍到小白头上，道：“小子，rì后你两个便是兄弟，要互相帮助，为大秦效力！“

“父亲放心，秦远兄弟以后就是我的大哥！“

老头子不再理会顿感压力巨大的秦远眉头紧锁，和瞎兴奋的小白，自己一个人忽然乐呵呵的背着手加快速度朝前走去。

这一夜，秦远很自然的失眠了，满脑子无头尸体、草原大战，然后想象着自己成了秦朝庙堂里的一个腹黑小子，最后叹了句，不论是在乱世来临前强大自己，还是在白老头的影响下为大秦效力，都是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来自干爹和人民信任，压力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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