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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开始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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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北京的天气开始变暖了。早春时节,刚刚乍起的春风虽然有些寒冷,但是它温雅文静。这时人们早晚还感到春寒的料峭,可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松软了,树木的枝条也滋出了一些芽孢。人们呼吸时感觉到略带凉意的空气中,已经有一些潮湿和夹杂着一点儿泥土气息的味道了。这时的人们不仅能从视觉上看到这细微的变化,而且也能从感官上觉察到春天的即将到来,尤其中午的阳光照得人们身上已经十分温暖舒适,这些变化都在传达着春天来临的信息。住在城里大部分人家烧的煤球炉子一般要等到清明前后,天气完全暖和后才会从屋子里搬出去,可这一冬天人们烧煤球产生的煤尘把古城弄得到处都是灰灰色色的,就连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整个古城就好像被一层灰色的阴霾笼罩着。这层灰色的阴霾就好像是冬季严寒遗留下的阴魂久久不肯散去似的,它似乎妄图能持久地维持它那寒冷帝国统治的日子。由于这时风的威力不大,微弱的春风还无力吹散遮在古城上面那薄薄一层灰色的烟尘,所以整个古城还完全被压抑在灰色的迷雾之中。虽然古城春天百花争艳的景象也还一点未显露出来,但是古城的春天已经孕育在灰色的海洋之中了。

立春过后,春风成群结队一路欢歌笑语,由南向北化冰扫雪冲冲而来。这时农历的节气也是一个跟着一个,正像谚语说的:七九河开,**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天来到了,这里的大地上一片初春的景象:湖河解冻,冰雪消融,地气上升,万物复苏。

北京这里是季风气候,春天的风就像流行的时尚一样风行一时,尤其在清明前的一段时间里几乎天天都要刮上四五级的风,有时达到六七级,由于气候干燥沙尘随风肆孽漫天飞舞,刮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也就无暇注意春天景色的变化了。沙尘在这个季节里似乎比春风的知名度更高,这些无处不在微小的颗粒与人们息息与共,却搅扰了人们的生活。它们可能是世界上最容易煽动的一个族群了,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它们就兴奋不以大举迁移,这些没有根基、随风运动、以百万计算的东西希望以数量压到一切,占据一切可占据的地方。这天气,风刮的女人们上街和上班时不得不围上纱巾遮面;人们就是钻进公共汽车里,汽车里面照旧也是暴土扬长的,尘土乱飞,而且车里面不仅人多拥挤,车里呼吸到和闻到的不是呛嗓子眼的尘土,就是臭汗味。马路上骑车上班的人们迎风时,只能低着头、耸着肩一下一下地蹬着自行车困难地前行,沙尘们迎面狂躁地冲击着他们的身体,许多沙尘顺着衣领就从脖子钻到衣服里面去了;顺风者虽然被风吹着在马路上急驰,滋味并不有多么好受,一阵阵的沙尘从后面追赶上来擦着他们的耳朵和脸颊呼啸着翻滚而去,还有许多沙尘随着风,不管是他们的衣服里面,还是衣服口袋、袜子或者鞋子里也都钻了进去弄得这些人感觉十分难受。可是这些人看见对面骑车人那吃力的样子,觉得自己能借着这顺风之势逍遥自在地驾驭在风尘之中,颇感到十分自豪。孩子们上学时缩头缩脑抱着书包跑,可还是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土,他们到了学校以后,相互一看,全都哈哈大笑,原来每人满头满脸都是土,再一看每个人的嘴里和鼻孔里也是土。古城的春天似乎除了尘土以外,没有能使人感到有一点儿春天诗一般的景色和美的感觉。

清明过后快一个星期了,风才停下来。这天入夜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一亮,宇文先生起来就骑车去北海公园了。前些日子由于刮大风,老人一直没有能去。昨夜的雨水洗去了空中的浮尘,空气变得清新多了,大街上到处飘扬着花香的气息,古城似乎是在人们不经意之中一下子就到了仲春的时节。老人骑着车,刚走上北海的大石桥上,就从桥上就看到北海琼岛上的树木已是一片翠绿,还隐约地看见岛上的一片翠绿之中点缀着各种艳丽的色彩。由于这时的晨光还不十分明亮,公园里的水面上若隐若现地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气,水气就好像是一层迷雾似的笼罩着琼华岛。冥蒙之中岛上那座白塔看起来就好像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身披素袍,手持杨柳净瓶,坐在莲花座上,闭目低声吟颂佛经。不知是不是由于菩萨心灵的召唤,老人紧蹬了几步自行车,很快就来到了公园。公园刚开门,里面没有几个人。老人一走进公园大门,就被公园里美丽的景色吸引住了,而公园里迎面扑来的花香又使老人感到有一种十分欣然陶醉的感觉。老人不觉地走到湖岸边,深深地呼吸起这清凉甘甜和略带一点醉人的花香之气。整个公园里的空气就好像酿造过似的十分地诱人,这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枝芽嫩叶淡淡的清香,似乎又有点提神醒脑的作用。清晨公园里扑鼻的花香气息不仅使人陶醉,而且似乎会使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产生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心神就会随着花木的香气飘浮在湖岛庙宇之上,游荡在花木山石之间。

宇文先生在湖岸边站了一会儿后,跨过石桥向琼华岛的东侧走去,平常在那一侧同吴老师几个人在那边打太极拳和练太极剑。老人刚刚来到石桥的这一侧,就看见往岛上走的台阶旁有一大扑拉儿迎春花。这一扑拉儿迎春花茂盛得就好似一小片绿色的瀑布,从台阶旁的石台上散落下来。这时迎春花的花季已过,可在它那绿藤和嫩叶上还星星点点地点缀一些小黄花,更有别样的可爱之处。老人想走过去观看,可忽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松柏浓烈迷人的香气。老人抬头往上一看,看见岛上那些古老松柏的针叶上已经滋出了一层新的针叶,香气是从这些新的针叶里释放出来的,看来春天不仅是百花争艳的日子,也是苍松古柏增加年轮的日子。老人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十分敬畏地望着这些参天古树,老人此时的神情似乎显得若有所思。

“宇老!”有人在宇文先生身后叫了一声。

宇文先生回头一看,吴老师穿着一身黑色的灯笼裤褂,背着一把剑从石桥上快步走过来。“吴老师,您早!”老人连忙朝着来人打着招呼。

“宇老,您看,您几天没来。这公园的景色变得多美了呀。”

“是呀,这一夜的雨下得也真好,随说地上有点滑,这空气新鲜沙尘也没了,这里真是春光无限好啊。”

“宇老,您看这牌楼后面的那两棵玉兰,上边的花开得多漂亮,连我这不喜欢花的人每天来都得看上两眼。”

“是啊,前几天刚开的时候一定更漂亮。咳,前几天刮大风没来,没看到,真是遗憾。”

两位老人一边说一边沿着湖边向公园里面走去。

不一会儿,天就大亮了。这时公园里的各处空地上都聚集了各式各样晨练的人群,有挥刀舞剑的,有打太极拳的,有几个人在一起踢毽的,还有人手握半导体收音机一边跑,一边听新闻的人,公园里清晨的秩序显得井井有条,来到这里的人们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充分地利用这美好晨光。

太阳一早起来就红着脸兴冲冲地跳升到空中,火红的太阳放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从空中挥挥而下,而且,看它那神气的样子就好像它在空中播撒着阳光的种子,阳光的种子落到大地上马上就会开花结果似的。今天的太阳似乎也不再那么庄严神圣了,而且,看它那活泼的样子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不知它的性格是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还是被眼前古城春色的美景而陶醉而改变了。此时,公园在阳光的照射下,到处是春光明媚花团锦簇,岛的周围和湖岸边随处可见红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粉红色的海棠、黄色的银翘、紫色和月白色的丁香,尤其在这花丛之中夹杂着杨柳、垂柳、榆树和槐树,这些树上嫩芽和绿叶搭配在这五颜六色之中,使公园里更显得春光无限生机盎然。

湖的岸边有几棵不高的榆叶梅,它们的每一根枝条上都挤满了一簇簇十分艳红的花朵,加之花朵下面有几片刚刚长出翠绿叶片的自然搭配,就好像大自然知道红花需要绿叶来陪衬,特意把几片绿叶镶嵌在红色的花朵下边,使这几棵榆叶梅在白色大理石石栏的衬托下更显得娇艳无比惹人注目了。由于昨夜的雨水打下了一些花瓣散落在地面上,早上晨练的人们恐怕走进会踩到地面上的花瓣,只是远远地站在周围观赏一下娇艳貌美的榆叶梅。这时地面上一些花瓣上还附着一两滴亮晶晶的水珠,这些水珠看起来就好像是花瓣的眼睛,这些散落在地面上花瓣的眼睛里满眼装的都是春天花枝招展美丽的世界,从这些花瓣的眼睛里似乎可以看出,它们在化做泥土之前始终是唯美主义者的信徒。它们旁边有几棵垂柳伸出绿色的枝条上长出非常细嫩的柳叶,它们可谓春风得意者,它们用刚刚拥抱过春风纤细的手臂,在微微的晨风中又轻轻地向它们身边这几棵花枝招展的榆叶梅伸手示意,仿佛这些漂亮的榆叶梅就是春天里的公主,也是它们心中最理想的舞伴和情侣,似乎希望能挽起它们随着春风的节拍共同起舞共度这美好时光。湖岸东边的另一侧,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它们的身躯高过围墙在阳光中依然肃穆而立,它们睁开的大眼睛似乎有些激动地看到了难熬的冬季已经过去,美丽的春天已经来临。这些白杨树似乎并不埋怨春风过早地把它们刚刚长出紫红色长长的花蕊吹落在大地上,倒像是它们把自己春天拥有最美好东西献给了养育它们大地,表示它们对大地的敬慕之情。花草树木此时不仅展现了它们艳丽的色彩,似乎也只是在春天的日子里表达出它们各自不同的情感。

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清晨,尤其古城被这一夜的春雨沐浴之后,不仅花红柳绿万木争春,虫儿们、蜂儿们、鸟儿们、各种各样数也数不清的生命一下子全部拥到这个世界上来,这就好像是谁一早就打开了大地上那一道藏有万物的大门,放任于万物让它们带着各自的梦想去闯荡一个崭新的世界一样。燕儿们轻声‘嘶、嘶’地鸣叫,从高空闪电般地掠过树梢擦着公园里的水面,瞬间又插向天空,骄傲地展示着它们飞翔的技艺。水面有几只野鸭忙碌地穿行在水面上糟朽的荷花杆之间寻觅着小鱼小虾,燕儿们矫健的身影和‘嘶、嘶’的鸣叫声一直未能激起它们飞翔的**,它们匆忙的样子就好像饥寒的日子还一直追击它们。一些久居在亭台楼阁的雀儿们在出飞之前,叽叽喳喳地蹦跳聚在树枝上正在议论着一天的事宜,清晨就是在公园的‘海’岸边也能听到它们吵闹的声音。岛上林中树枝上笼中挂的画眉、百灵和黄雀正用它们婉转动听的声音争相歌唱,似乎它们都很自信地在说:我们歌声才是春天最美的声音。由于它们的鸣叫声音招来一些不知名的鸟落在高处的树枝上,不知是不是鸟类的语言复杂到无法沟通,还是这里的景色不是它们想往的地方,它们站在树梢上叫了几声后,就展开翅膀飞走了。可这里的景色招惹的刚刚初飞的几只蝴蝶飞上飞下地奔着琼岛上盛开的花朵而来。蜂儿们总是那样强壮嗡嗡地唱着它们采蜜的进行曲,匆忙地穿梭在这里花丛之间。公园的‘海’中不时地有一些鱼儿撒欢打挺一闪一闪地跳出水面观看春天的景色。春天似乎使一切都有灵性,就连‘海’里的水也被春天的景色撩拨得春心荡漾扬起连连波澜。

这时公园里晨练的人们开始陆续地离去了,在白天游人到来之前,公园又呈现出一片比较宁静的气氛。宇文先生和吴老师两个人也骑着自行车车一边聊一边往回走,这时马路上上班的人流达到高峰的时间已经过去。当他们两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他们下了自行车等红灯。这时一队学生打着少年先锋队的队旗唱着歌从南向北朝十字路口走来,学生们高声地唱:我们是**的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敌人,不怕困难,团结战斗,勇敢向前,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前进.我们是**接班人。学生们四人一排有二三百多人跟浩浩荡荡旁边跟随着几个女老师由远而近走了过来,前边打队旗的是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胳膊上别着三道杠的一个男学生,前面的学生他们大都带着红领巾,队列走得比较整齐显得雄赳赳昂昂的样子,队伍是按年级顺序排列下来,最后面的是一年级的学生。这些一年级的小学生小脸唱得通红,声音还比较嘹亮,但是他们脚下的步伐不太一致,走得有些零乱,这些孩子还不大习惯在行进中唱歌,队伍中有几个淘气的孩子一边走还在一边挤眉弄眼地逗笑。

“吴老师,您看今天天气好孩子们都出来春游了。”

“可不是,这么好的天气,孩子们也该出来玩一玩了。

这时街上的车辆不太多,马路上穿着蓝制服戴着白套袖的交通警截住四面的交通让学生们先过去。两位老人就一边等待放行,一边站在路口看学生们走过去。

“宇老,您看哪个打旗子的学生就是钟离教授的二儿子,您再看他身后的第一排,那就是淳于秘书长的小儿子,这就是咱们胡同孩子上的那个小学的学生们。”吴老师指着走过来的学生们对宇文先生说,他忽然伸出手朝着中间队伍里的一个学生招了招手,那孩子只是会意地朝他笑了笑,就随着队伍走了过去。

宇文先生仔细一看,可不是吗,自己的两个孙子,穆天雄刚上学的三个女孩,胖子图钦孙子也都在队伍里面,队伍里最显眼的就是卜主任的老儿子,模样与他爹一般无二,只不过小了一号,个子比别的学生高有一头,神情比同走在一起的学生略显老成一点,他没有在唱歌而是一边走,一边吸进呼出鼻筒里的两筒黄鼻涕。很长时间,这一队学生在警察的指挥下走过了十字路口,向北海公园走去了。绿灯一亮,两位老人就又骑上车向回走。

“宇老,您看现在这孩子多幸福,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可以上学了。知道的是也多,您看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了。我小时候家里没钱上不了学,我的孩子虽然工作了,但是没什么文化,就看我孙子这辈了。”吴老师满怀希望地说道。

“是呀,现在孩子都能上学接受教育,有了本事都能为社会做贡献,而且现在的社会人人平等,工作同工同酬,离实现**的按需分配只有一步之遥。这现在的社会比起旧社会真是有了一大进步,您这一代会更比一代强。”宇文先生很认真地说,接着转了话题又对这位老人说道:“吴老师,我是真羡慕您这习武之人,您现在又是武协的理事,您看您有时间教一教学生,即锻炼了身体,又传播了武艺。我看您这晚年生活就挺好。”

“不过您不知道我年轻时,那时年轻好胜,在这件事也栽过跟头。不过现在年纪大了,阅历也多了,咱们这年岁就是打打拳练练剑锻炼锻炼身体。这么多年我也捂出来一个道理:练武不是争强好胜的手段,也不能像过去给人看家护院来谋生,我会这点东西,是我们祖宗传下来一样宝贝。我也希望在这有生之年把它传授出来,把它发扬光大,做点有益于武术的事。”这位老人说得似乎有些感慨的样子。

“秘书长不是一直说想跟您学一学打太极拳吗?”宇文先生问道。

“噢,他倒是提起过几回,可能他总是太忙没有时间。对了,秘书长那天还和我提起有没有认识不认识什么名医的事那,我这人从来不看病,那认识什么名医呀。”吴老师说得有些很为难的样子,他又向宇文先生问道:“您看看有没有认识什么有名的中医,咱们都是街坊给介绍一下。”

“上次您忘了,他想找一个过去给皇上看过病的医生,咱们哪认识皇帝的御医呀,现在皇上早就没有了,哪找得着什么御医。不过我有一个老友,是一个中医。当然不是四大名医,在京城过去也有名气。我们常来往,经常到我这坐坐。这两天可能就来,他要是来了咱们一块儿去秘书长家,给他看一看。年岁大的人都有点儿毛病,我看和您一起打拳练气功,他什么病全好了。”宇文先生的一席话说得吴老师满脸笑容,不住地连连点头。

“宇老,您这话说得对。中医讲脉络,咱们讲穴道,他要是跟我练,只要打通他的穴道,什么胳膊痛腿痛那毛病就全没啦,都不用吃药打针。”吴老师说得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地伸出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指对宇文先生说:“我这二指禅的功夫也有好几十年了,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家传的绝活。”

“那是,您的功夫绝非一般人比得了。”宇文先生对此深信不疑,并非常肯定地说道。老人说着,又想起吴老师说的事,就问道:“噢,对啦。刚才您说给秘书长看病的事,我想起来了,我那朋友一般都是星期四到我这来,哦,今天正好是星期四,没准他就来。他早晨出来遛弯,上午就顺便到我这坐一坐。要是他来了,这秘书长白天要是不在家,那怎么办?”

“您不知道,这些日子秘书长不知为什么经常在家,好像心情不大愉快。过去他家的大门紧闭,这些日子老开着。只要一看他们家大门开着,那他一定在家。今天您跟我走,咱们走后街。您从西口回去,正好看好一眼。”吴老师说着,和宇文先生往回骑。

两位老人说着聊着骑着车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走街从胡同的西头拐了进来。淳于秘书长的院是西头北面的头一家,吴老师的家是南面的第二家同淳于秘书长家是斜对面,果然,淳于秘书长家新漆的大门敞开着。吴老师先下了自行车,然后用手指着门,对宇文先生说道:“您看,他家大门开着呢,秘书长今天一定在家,不信您朋友来了,咱们就一块去看看。”

宇文先生笑了笑,点了下头。

吴老师就对宇文先生说道:“那明天早上还在公园见。”

“行,还是那时候。”宇文先生答应道后,接着骑着自行车向东头自己家门骑去。

宇文先生骑着车向东面骑,一抬头就看见胡同的影壁前的空地上有一个人拿着铁锹在干活,从那人看那细长的麻竿儿身材就知道那人是大杂院的房东梁丘福禄。宇文先生骑着车过来后一看正是他,他一个人正在一块铁板上用铁锹在上面和着麻刀灰。

梁丘福禄听见宇文先生自行车链子蹭在链子上的挡板发出“磁拉、磁拉”一下的、一下的响声,他没有回头就知道是宇文先生刚从公园回来,高声地说道,“宇文大哥,您回来啦。”

“啊!这刚回来,您这一早就忙上了哪。”宇文先生骑车过来客气地回答道,然后捏了一下车闸,下了车。宇文先生看到他身上还蹭了不少白灰,就推着车走过来问道,“天气这么好,您不出去溜溜。怎么大早晨起来就和上泥,干起活来了?”

“这大兄弟,您老可是个闲在人,我们可比不了您。这一大早我们就得干起活来,我们可算得上是劳动人民。”这时从他家大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沙哑大声说话的声音。

一听这人说话的口气就知道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宇文先生侧过身一看,说话的正是梁丘福禄的老婆。老人心想:这个女人说话没有任何遮拦,也不怕讨人嫌,平常说话嗓音是粗声大气的,像个老爷们似的,天天抽这大旱烟把嗓子都抽哑了,还在那嚷嚷呢。宇文先生微沉着面色说道:“这没错,现在干活的都是劳动人民。我们是老了,不能干了,就成了闲人了。”

“您老见怪了,不是那意思。”她哈哈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嘴燎得黑黑黢黢的碎牙。这个女笑着,手中擎着一个黄铜锅玉石嘴的旱烟袋,烟杆上面系着一个小烟口袋,扭搭、扭搭地走了过来。她过来后又朝宇文先生笑了一下,说道:“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您瞧,这一大早,小六子他妈就找我们,说一夜的雨把他们家的床都浇湿了,顶棚也塌了,还要我们赔偿他们损失。什么损失?我们还没找他们呢!他们家的几个小崽没事就上房,不但上房还净偷我们树上的枣吃,我们的房子全让她们孩子给踩漏了。我们不找他们理论吧,他们今天却一大早就和我们吵吵起来了。您看,这一早上我嗓子都给她吵哑了。可是,这吵吵归吵吵,我们还是先给她们家修房。”她不依不饶地说了这一大堆话,声音似乎更加沙哑,她先“吭、吭”地咳嗽了两声,随着往地下“啪”地吐了一口痰。

这个老婆子个子不算矮,人长得又干瘦又黑,可那头发却如同蒿草似的长得密实实,还很黑。她这女人更好抽烟,烟袋基本一天不离手,而且很时髦,爱洁净,爱穿黑衣服。由于头发经常地洗和烫,在火与碱的洗礼下不用梳理就成了干杈杈爆炸式的时髦发型,每一根头发丝就跟钢丝似的地向外立立着,毫不夸张地说是一个大刺头。由于这个女人的厉害劲儿和她那身的装束,因此她就成了这个胡同里远近闻名的母夜叉。

宇文先生几乎无法接受她的举止言谈,看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再加上她那一身黑衣服,简直就像一个农村跳大神的老巫婆。宇文先生作为有房产的人似乎理解他们的处境,所以作为一个老邻居也就劝慰地说了两句:“你们一个是房东,一个是房客互相谅解,又都是老街坊邻居的,都谦让点儿,把事办了就得了。”老人不由地在心中暗自说道:这么多年你们难道就不知道,出租房子就是有这么多麻烦事。

梁丘福禄并没有他老婆那样激烈的表情,只是“咳”地叹了一口气。他先往地上的灰里啐了一口吐沫,然后把铁锹往泥里一插,转过身来,似乎晃了一下才站住,他两只小眼无神地扫了一下宇文先生。梁丘福禄今年只有六十来岁,细高个儿,长脖,尖下巴,尖瘦凸起的喉结挑着一串松散的皮,看起来就好像是火鸡的长脖子似的。他这人抽烟多年,抽得面色蜡黄,再加上他瘪鼻子,瘪嘴,瘪脑壳,头上稀疏地立着一些干黄杂乱的头发,刚六十多岁的人就显得十分憔悴了。胡同里的孩子们送他的绰号是:老干儿呗。这绰号不但恰如其分,而且用的还是比较形象。他深深的眼窝里闪动着一对黑亮的斗鸡眼,眼睛虽然很亮,但却从未流露任何精明的眼神,而那眼睛里好像隐藏着十分戒备的目光。当他两只眼珠的在见到人时,总要趁人不备时上下打量一下来人,就好像他这个只有两个算盘珠子的破算盘也照样可以合计出来人的子丑寅卯来。不过平常他那一对小眼上下一动时,带动面部的肌肉露出的是充满着虔诚的幽默。他这个人一年到头不是夏天穿灰色对襟的中式褂子,就是冬天穿黑色对襟的棉袄,松散的衣服和他的两只大脚丫子走起路来左右晃悠,走路的姿势就好似风摆荷叶,若是风大一点就会被风刮倒了似的。可从他的今天的音容相貌一看就知道他过去是机警,很有主意的人,如今早以被生活磨练得成为性情随和,为人谨慎小心,没有任何棱角的一个人。这两人有个高矮之分以外两人体形基本长得一样,两口子到了老年可能互相依赖更为紧密,虽然一个人的头发干短杂黄,一个人的头发密实地有些乱糟糟的形同一个鸟巢各有千秋,但是模样体形大致基本相当,人们都说两口子到老了就越长越像。可是要是晚上这两口子在路灯底下一站,那简直真就像是一对夜叉出游。别看这两口子经常吵架,可是二人总是形影不离,而且这两口字都有同样的嗜好都爱抽烟。一个抽纸烟,一个抽烟袋,由于抽烟抽的太多了,所以经常咳嗽吐谈。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胡同里一听见“吭、吭”的咳嗽声,再听见“啪”的一声吐痰声,就知道是他们两人来了。

梁丘福禄是这个胡同最老的老住户,算他住到现在也不知他是他们家的第几代传人了。梁丘福禄的年轻时从关里到关外倒腾点小买卖,小鬼子“九一八”事变占了东北以后,买卖做不成了,可不知怎么着就娶了这么个东北的媳妇带了回来,但是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家从他父亲那就是单传,到他这辈还这么一个独苗,他父母一直盼着能见到孙子,可是一直未能如愿,至死都认为这媳妇这个女人是他们家的丧门星。他这人做不了大买卖,又没有多大能耐,过去也没干过什么正经职业,也就是东一笤帚西一扫帚瞎凑合,现在退休后能拿上二十来块钱的退休金,再加上点房租,他觉得两口人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所以总是乐呵呵。可是这几年由于他这破房子和房客那永远解不清的恩怨弄得他十分心烦意乱。原来这个院是一个三进大四合院,后院早已被他父母卖了,就成了这么一个两进的院子。卖掉的那个后院同现在这两个院是截开的,那院的人也不走这个门。这两口子住在这个院子的里院的北房五间,实际是原来大四合中院的北房,他们把前院所有的房子和他们住的后院东西厢房全部出租。他们这个四合院大概是建于明朝的末年,在这条胡同现在是最老的院子,他们的房子在这胡同里也是最破旧的。房屋木件的结构也已松散,又因多年失修屋顶上的瓦片经常脱落,柱角也已经糟朽了,所以他们院的那些间房子平常不是顶棚掉土就是椽子折了,再加上房顶的瓦片被孩子上房时踩碎了不少,天下一点雨屋里就漏。这老房子光靠修修补补怎么也不行,他老婆把手中的钱攥得又十分的紧,不舍得花钱雇人来修,他老婆有些亲戚们大都在关外的老家,所以家中没有任何人手来帮忙,什么是都他一人忙活,这和泥上房的活的确够他一呛。院里的人口是以几何数字在长,再加胡乱的改建这两个院已经完全没有过去那大四合院的模样了。除此之外,这里的住户多,孩子就多,每到节假日和星期天孩子们爱扎堆所以这里是胡同里最热闹的地方,这里也就成了胡同里问题最多的地方。

梁丘福禄这个人见多时广,有点乐天派的样子,爱讲个笑话,他这人讲起各地的方言也是这胡同里的一绝。他的家过去有一家房客是天津人,他没事就学人家讲天津话,后来那家人家搬走了,他要是操起天津话的腔调讲起话来那他纯粹是个地道的天津人儿。从那以后,每当他老婆不知为什么事同街坊吵的不可开交时,他就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小眼睛朝着对方一挤咕,不管什么年纪的人,就他那沙哑带有些歉意的语气,操着天津腔,跟人家说:“您老瞧我了,您老瞧我了。”这句话后来成了他的口头禅,只要他老婆和别人一吵架他就用这句话来劝架。本来这话用天津味一讲就挺逗,经过他那么稍微有些夸张地表现听到后会感到更为可笑。这时人们很容易注意到他说起话时,长脖子下那一串皮就随着喉结上下的运动左右摇摆,这一部位奇妙的组合运动总会引得在场的人心里发痒想笑,使争吵的焦点逐渐到转移到他的身上,所以基本上每当他一来给劝架,这里和他老婆吵架的街坊一看到他这位稀奇古怪人的尊容相貌,再加上听到他那幽默似乎还带有无奈的语调,也就学着说:“得了,得了。瞧我啦!瞧我啦!”人们就逐渐散去了。

今天宇文先生看他那就像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挨了霜打的茄子秧似的蔫了。宇文先生很是同情走过来就想和他聊一聊,开导开导他,让他雇两个人帮他趁雨季来临之前把房子修修,没想到他老婆一大堆闲话把老人的话堵住了。梁丘福禄刚想要说什么,他的话忽然一下子又咽了回去。原来,街道主任大佛弥勒挺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费力地挪动着胖大的身躯迈过门槛从院子大门走了出来,他右手提着一个马匝,左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兜子,里面大概装着一瓶水,他一出院门就看到影壁前有三个人,他那黄褐色半睁着的鹞鹰眼珠在看到这三个人时,他的眼神马上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当他看到地上正要和的灰和麻刀时,他那红肿有些庄严的脸上很快就掠过人们无法察觉得一片得意的笑容。他走出大门举了一下右手中的马匝,哈哈一笑对梁丘福禄说道:“福禄老弟,我看你不愧为模范房东,能为咱们房客着想。我们房子的顶棚也有点**,你今天也给看一看修一修,我这出去开会。”

“您这出去开会,老疙瘩他妈也不在家,门锁了,我们怎么去看。我们也不知道那屋子那处漏啊?”梁丘福禄的老婆抽了一口烟,斜插着腰,怪声怪气地说了这一句。平常这位主任对梁丘福禄的老婆很有意见,认为这个女人就是丑陋房产主典型的代表,没想到现在这些房产主还收房租剥削我们,现在这年头都是社会主义了,怎么会我们住的是他们家的房子还要交钱,这个问题他一直想不明白。可是他认为自己的身份不是普通的百姓,作为一个街道主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要执行国家的法令,但是每月应该月初交房钱他总要以各种的托词拖到月末才交。虽然他常和梁丘福禄见面经常说笑,以兄弟称呼,可是心底十分厌恶他们。梁丘福禄在旧社会里跑过买卖什么人没见过,对主任的这点心思几乎了如指掌,只是不便捅破罢了。可是他老婆不然对此非常不满,只要有机会就指指点点说点风凉话或挖苦他几句;要是这位主任从她身边走过,她总是要啐两口吐沫。这两人之间仇恨的指数随着年月的积累,越积越高。

梁丘福禄朝着他老婆瞪了一眼,小声申斥地说了一句:“你别掺乎了,这早晨起来的事刚完。”然后,他小眼一眨巴,似乎很轻松地对主任说道:“老卜,我知道去年修过那地方,不就是后山墙那块儿吗,这我上午就能给它修好。”

主任被他老婆抢白了这么一句,梗了梗脖子,忽地一下睁开了半睁地眼睛,本想数落一下这个婆娘,可是一听梁丘福禄一说,也就又把眼皮耷拉下来,心想:不和这女人一半见识。只是用半个眼角的余光狠狠地扫了一下这个黑衣女人,气哼哼地说道:“对!就是靠后山墙那漏。你们这老房子每年都得修才行呢。”他说了这一句话就向胡同外走去,可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又站住了,他转过身子,很严肃地说:“正好你们两位都在,还有一个事,就是咱们院那棵大枣树的事。”

一听他提到大枣树,梁丘福禄马上紧张起来。他脑子里马上回想起大弥勒去年说过的话,这枣树结不了多少枣,净长洋拉子,明年开春什么时候把这棵枣树锯了算了。他一时没了言语,两只小眼木呆呆地紧紧盯着主任陷在大长脸上的两只半睁着的鹞鹰眼不动。梁丘福禄此刻心跳加快,血流加速,就连他这个三伏天捂不出汗的人,脑瓜顶上那不多干叉叉的头发根也开始冒出了汗珠。

他老婆一听,心想:甭猜!就知道这老东西没什么好主意,从他嘴里也放不出来什么好屁。这个老刁婆子还没等他说出下半句,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一下,就瞪着两只描着黑眼圈的骷髅眼,大声地嚷嚷道:“那棵枣树是我们家,它在院子里长得好好的,每年胡同里的人都能吃点它的枣。现在有人想惦记着它,想怎么样了它,甭想!除非我***死了。”

宇文先生站在旁边一听这话音,再一看母夜叉这架式,就知道这是由于他们平常积怨太深,别有点儿什么茬,一有茬儿点火就着。老人一看不劝不合适,就笑着对福禄的老婆劝说道:“咱们都是老街坊,有话好说。您看咱们主任挺忙,只是说跟您这商量个儿事,没说怎么样您那棵枣树,先别着急上火,让主任把话说完。”

梁丘福禄听到了宇文先生劝解,心中似乎有些安慰,心想:这枣树夏天是爱长些虫子,树枝的扑拉儿长得也太大了,自己也没办法。兴许主任能让绿化队来给枣树喷点药,剪剪枝。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心中却还是十分忐忑不安,这个平常口齿伶俐的人,开口说话像说单口相声的人,今天却有些结巴地说道:“老老卜,你说我们我们那棵枣树应该怎么咋?”

“怎么咋?”这位主任齉着鼻子,口气生硬地用带有反问的语气说出了这么三个字,然后把大脸蛋子一耷拉,他并没有打算睁开沉重垂下的眼皮露出威严的目光,似乎更是微眯着眼睛蔑视地看着前边的人。他刚才听到宇文先生劝了梁丘福禄的老婆,心中感到很得意,没想到宇文先生替他说了句话。他习惯地扬了一下右手,可是由于他内心激动手没有抓住马扎,马扎‘咣’的一下掉在了地上,这一失手的举动得使他红肿的脸色更涨得像紫红的大茄子包,这似乎也有损他在众人面前的正义的形象,但是,他并没有去拣起掉在地上的马扎,而是顺手拽了左肩的一下破蓝布兜的带遮掩一下这尴尬样子。就在他说话之前,他那只露着半个眼珠的眼球在耷拉眼皮下先迅速地巡视了一下周围,他这才开始讲话,然而由于刚才这一紧张,他张开嘴说话就又犯了口齿不清的毛病,舌头还是工作不顺利,也就将就着呜噜呜噜地说了起来:“据群众反映,你们那棵枣树春天长腻虫,夏天长毛虫子,秋天树叶刮的满街都是,冬天西北风一刮夜里响得吓人。你们那棵树闹的四邻不安,所以街坊四邻要求把这棵树锯了。我今天去开会,把这件事也上报领导,得到批准之后就把它锯了。我在这之前先跟你们说一声。”

梁丘福禄的老婆一听这话立刻炸了,她几乎有些疯疯颠颠地举着烟袋锅子对主任大声地说:“这棵枣树是我们家的树,长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根本就不碍别人的事。你凭什么说有人反映就可以给锯了。你说说是谁说的,你是不是看我们家有气,你有本事你也种一棵,干什么总惦记别人的东西?你要是锯我们的树,先把我锯了,要不然门也没有。”

梁丘福禄听说街道上一批准,就要把树给锯了脑袋嗡地一下子,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有点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听他老婆这么一嚷嚷倒是镇静下来。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似乎缓和了一下情绪,但是他干瘪的脸上还显露出似乎十分焦虑和有些害怕的神情,他那凄惨的样子不用描述就可想而知了。他此时用他的小眼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时胡同里上夜班的人刚回来,上街买菜的人也正好刚回来了,人们听他们一吵吵就一下子围了过来,钟离教授和图钦胖子刚从家里出来听见他们的争吵也走了过来看看,就连刚进门的吴老师也听见胡同里大声吵吵从家里走了出来。大家一听说要锯这胡同里的大枣树,心理都觉得这事没有道理,神情上也显露出不满的情绪。梁丘福禄也看出大家的心思,他就一本正经地对卜主任说:“这树不能锯。它不像什么人说的一年四季都给人们带来烦恼和麻烦,它每年都能结些枣给大伙吃。说起来我们两口子加起来岁数都没有它大,我是非常敬重它,除非它老死,不然谁也不能把它锯了。”梁丘福禄每一话说得很清楚意思表达的也很明确,一点儿也没有他以往那种嘻嘻哈哈幽默的表情。大伙在旁边听到他这一番话后,就开始议论起来了。

这棵大枣树可是这两口子的至爱,他们看待这棵树就像看待自己的儿子一样。这棵枣树长在他们住的院子中央,这棵枣树高大粗壮八、九米高,它的树干要两人合拢才能抱得过来。据说这棵枣树是他祖上种的,但无法考证。可枣树要能长成这么高大,至少也有两三百年历史了,而且,说起来这棵老树似乎真有点通人性,在炎热的夏天这棵枝杈茂盛的枣树就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遮住炎炎的烈日,夏天这棵老枣树枣花散出的香甜也很诱人,人们坐在院子里能完全地感觉一种香甜舒适的感觉;冬季树叶全部脱掉又让温暖的阳光全部从它的枝杈中间照射进来。它地下的根系现在还再不停地发展,今年地下拱出的根又把院里地面上的砖地拱得都坑凹不平,一些枣树芽子这些日子也从墙根和墙犄角的低下钻了出来,但是这些枣树芽子都被孩子们给拔掉了。前几年,这棵枣树的一根老根,竟然穿过几个院子钻到旁边图钦胖子院子里,不几年的时间里在他家的院子里长成了一棵小枣树,还结了枣。说起来这枣树不仅是世界上生命顽强性的树种,而且枣树也是非常有智慧的植物,这棵枣树为了繁衍自己的后代,居然采用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计谋来实现,所以这两口子现在几乎就把这棵老枣树看成他们生命延续的象征。这清明刚一过这棵老枣树就开始滋出嫩绿芽叶,给这苍老的树枝上又披上一层翠绿。说起来这胡同里的孩子非常淘气,每年当这树上的枣没有熟,中午,胡同里的孩子就趁着这两口子睡午觉偷偷地爬到房上去摘这树上的枣。这个女人经常被房上的脚步声吵醒。母夜叉哪是个善人,她经常推开屋门大声叫骂,往往随着一阵慌乱的声音后,就有一些青枣顺着瓦垄轱辘下来,她就为这事她就得罪了不少人。这棵枣树在这条胡同每年在收获的季节虽然给胡同里带来一些丰收的喜悦,但是不知为什么总也招来一些非议:什么树上有洋拉子。院子里没有太阳了。房东每年用被单把枣都收走了。秋天净落树叶子了,早就该把树锯了。没想到有这么一棵远近闻名的大枣树却令在他们二人头痛,总之,一提起这棵树,院里的街坊就对房东和这棵树说些不满话语。这棵大树在这个胡同里始终无法同胡同里淳于会长门前的榕树和宇文家前的那棵槐树在这胡同里形成三足鼎力之势,却似乎是它成为胡同中招惹是非的祸根了。

卜主任一听梁丘福禄这么一说,他的大长脸一下子拉得更长了,刚才他那紫茄子色瞬间就变成冰凉的铁青色,面色十分难看,两只鹞鹰的黄眼珠忽地一下全部就从眼皮底下瞪了出来,就好像这两个愤怒的黄眼珠掀开他那沉重的眼皮要从眼眶子里面窜了出去,看它们那急切的样子真好像他那两只鹞鹰眼要取替鹰爪去撕碎面前的猎物似的,同时这两个眼珠放射出那犀利的目光足可以一下子击穿这两个枯黄干瘦的人。这时的大佛弥勒已经恼羞成怒,身体有些颤抖,牙齿得得地作响,他那样子就犹如一只野兽在发动攻击前做准备是那凶狠的样子。他心中狠狠地在念叨着:这两个狗东西,真够***可恶的,有点事就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都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非得治治他们不可。这位主任似乎还闲自己块头不够大镇不住面前这两个骨瘦如柴的两个人,就先倒背两手,然后昂首挺胸威严地向前迈了三步。他这会儿又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他大概察觉到人们脸上已经有了不满的情绪,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政府任命的一级官员,怎么能和这种污七八糟的人一般见识。他先收回瞪起的眼珠,把背着的手也放了下来,希望在开口说话之前把自己脸上僵硬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这样在众人面前露出一副和颜悦色、充满公正和自信的神情。可是他做的努力似乎不大成功,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脸太大太长一下子难以改变,也不是他没有演员演戏的功力,而是他这时内心充满了对这两个人蔑视、不满和仇恨的情绪,所以他表现出只是一种高傲不可一世的神态,再加上他那两只全部睁开的鹞鹰眼里充满着令人生畏的目光,和他又无法遮掩挂在他那张大长脸上愤怒的情绪,他这位自称为弥勒大佛的人现在这会儿,那真是神鬼见了都要怕的恶人。所以他只好先勉强地朝着围观的街坊们笑了一下,可能他知道自己有舌头不利落说话不清的毛病,就一字一字地说起来,这倒使旁人听起来好像他是在咬牙切齿地说话:“噢!这件事是经过,在居委会委员讨论后,大家一致同意后,才决定上报的。这叫什么吗?”他喘了一口气,叨唠着:“什么?什么治?。”

他们三个在胡同里大声一吵,一下就惊动了街坊四邻。吴老师刚进院就听见胡同里有人吵架,就出来了,他一出门就看见图钦胖子也从院里出来,他们俩就朝人群这走来,一人群中间是大弥勒和梁丘福禄两口子吵架。胡同的人围了不少。连钟离教授也站在旁边看。吴老师和图钦胖子过来听大弥勒结巴地说了半天也没有明白怎么回事

“民主集中制。”钟离教授突然愤愤地在旁边说道。

“对!是这个治。”他晃了一下大脑袋,清楚地说道,可能是教授的话似乎刺激了他一下,碰到了控制舌头的那根神经,舌头一下利落了,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制”字,但是能听清这句话,不再是一个字地一个字往外蹦了,那听着让人感到怪难受的。大弥勒并不由于无知感到羞愧,反而一下又恢复了常态,大言不惭地接着说道:“甭管什么治,这是大伙决定的,不是我个人决定的,这事是为大伙的着想。不能听你们一吵吵就不办了。不信你就问一问咱们这街坊四邻,大伙都这么看。”他这一番话说得舌头在嘴里乱动,口里吐沫星子乱溅,此时他恢复过来那红肿的脸虽然不在是那样阴沉可怕,可是他那黄褐色的眼珠发出咄咄逼人的目光正在扫视着围观的人们。

梁丘福禄的老婆听他这么一说并不含糊,这个母夜叉她瞪着黑古隆冬的两只大眼冲着周围的人不管不顾大声地嚷嚷着问道:“你们谁同意锯我们家的树来了,你们说说,我们的树碍着你们谁了?”

大弥勒一听他这么说话心中暗自高兴,心想:像她这么说话,没人会向着她。治的就是你们这号人。的确母夜叉这个人是个远近闻名泼妇式的人物,又经常同街坊吵架得罪了不少人,这位主任也威名远扬不是一般人惹的起的,胡同里上班的人根本不知道居委会的事,在家的老人们有时开个会也不了解什么具体的事。可是当大家今天听说要把这棵枣树锯悼,大家心理“咯噔”一下子很不是滋味,听这主任大嘴一裂冠冕堂皇地这么一说好像是那么回事似的。可说起来梁丘福禄这人是一个挺人意的人,每年秋天当他们家的枣熟了,他都拿着柳条簸箕端着枣带着他奇特幽默的笑容挨家地送些枣,这伴随着丰收喜悦的事也一直使胡同里的人们记忆犹新。大家都怀着复杂不安的心情看着事态的发展,一时无人应答。

宇文先生从这事一开始就站在旁边,虽然他不满意母夜叉的举止言行,可是没想到好端端的一棵枣树,就因为长了点虫子就要给锯了,这是谁家的道理。老人先看了看胡同里的街坊,又看了一眼梁丘福禄,这时他的身子似乎都有点颤抖了,觉得这时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说两句才好。宇文先生笑了笑,迈步走到主任的面前,说道:“卜主任,您刚才说的有道理。您这综合了大伙的意见,上报领导做法完全正确。说起来,咱们这条胡同里这三棵大树,就属你们院这棵树最老,可每年都还能结枣,要说真不容易。您看我们院们前那棵槐树夏天也长虫子,每年绿化队都给打点药就没虫子了。你们院的枣树长在里院,可能打药打着费劲。我说您给汇报一下,让绿化队给打打药,大伙勤扫着点院子就得了。”老人停顿了一下,回顾了一下周围又说道:“我在这可能是岁数是最大的了,从我小的时候我就吃过这棵枣树的枣,那时这树就已经很大了,所以我看,卜主任这树可是咱们这胡同的老住户了,论辈份咱们跟它得差好几辈儿呢,咱可不能说锯就给它锯了。您说是不是?”宇文先生的最后两句话似乎缓和了一下两边的情绪。

图欣胖子在旁边一看是这么回事,心想:这母夜叉平常够厉害的,没想到这梁丘福禄也够难对付的。他们和大弥勒打起来真是棋逢对手,看看他们怎么着。可是后来一想他们院的那棵树要是给锯了,长在我们院那棵枣树不也就死了吗。他转了一下眼珠在旁边说道:“老卜,我看也是这么一棵大枣树说起来真是咱们这胡同的骄傲,咱们得维护它,我倒不在乎它结不结枣,我看这老树长到这么老,都成精了,可不能把它锯了,那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遭报应。”

大弥勒听宇文先生一说并不以为然,可是听到图钦胖子说什么要把这树锯了会遭报应,心中不由有些打鼓。他这人没文化,可是很迷信。他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如同饿鬼一样的人心中不由的一惊,脸上僵硬的肌肉似乎开始松弛下来。这时旁边的几个老太太相互地嘀咕着说:开会时没人说要锯他们院的大枣树啊。他听到这句话后心中有些发凉,刚才从脸部升到眼球部位那恼怒的血液有向脸部回流,由于他脸大上面肌肉的僵硬血流也不顺畅,他那还未露出笑容的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谁用皮带抽过似的。

“卜主任,民主集中制首先要大家提出意见,领导是根据群众意见,做出正确的抉择。不是一个人说了算。”钟离教授在旁尖刻地加了一句。

大弥勒听到这几个人的话后,他那厚重的大眼皮也就逐渐地垂下了下来又遮住了上半个眼珠,可是他的两个黄眼珠依然从眼皮底下盯着面前的两个人。他作为一个主任在这条胡同里可谓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人物,从未遭到过任何人的反对他决定的事情。没想到今天想借着砍树这事来打消一下这母夜叉的嚣张气焰,整治整治不劳而获的房产主他们剥削的思想。他本想这事几乎就是墙到众人推的事,一呼而就,可没想到不但有这么些人的反对,还让人给漏了底。他这时头一回有些窘迫,困难地一时不知把他的大长脸往哪儿放,幸好天气暖和,脸上僵硬的肌肉很快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血液也流动通畅了,他的面色又回到原来红肿的样子,脸上同时又露一些尴尬的笑容。他只得强作笑脸,结巴地对大伙说道:“这、这。”他一时语塞,感到有点下不了台,就转动着眼睛在人群里找侯风水,可怎么也没看见他的影子,他记得早晨起来在院里看见他了,是不是他怕母夜叉没敢出来吧。他心里想着,不由地暗暗地骂到:这个悚包,关键的时候总找不着他。

吴老师是个急脾气,直性子,他从旁边走到大弥勒前面,他过来拉了他一把,说道:“你这大主任,怎么和老娘们儿吵起来了,你看这两人和柴火似的,吵吵起来多没劲呢。”他似乎对梁丘福禄使了个眼色,说道:“这树是你们家的,可咱们主任是为大伙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都是街里街坊的,有话好商量。”他接着又对大弥勒说道:“老卜,你别这那的啦。你是主任,这也是你们院里的事,这么一棵大枣树那能说锯就锯了。我看就像刚才宇老说的,向上汇报说这胡同里有一棵枣树有虫子需要打药。这刚开春,一打药,这事儿就齐了。”

吴老就这么一拉一拽这位主任,再两边一抹稀泥,也算帮着遮了遮大弥勒这陷于难堪境地样子。别看这位主任看起来体形笨重的人心眼还挺灵活,一看事不祥就借坡下了,他就朝吴老师说道:“我是主任,这是为大伙办事,我说是和他们商量点事。”

“那当然,主任办事可不是为大伙吗!”吴老师应声道。

大弥勒心理明白这事今天是捅了马蜂窝了,可是嘴上也不能认输,他接过话辩解地说道:“你们这都听着呢,福禄他老婆一开口这话就横着出来,这不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不是我一个人做出的决定,这是大伙的意见。”说完,他又饶上了一句:“锯这么一棵破枣树,就跟刨他们家祖坟似的。”

“破枣树,你们家有吗?刨我们家祖坟!凭什么刨我们家祖坟?你们家有祖坟吗?”母夜叉此时底气显得更足了,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烟袋指着他,像开连珠炮似的朝着大弥勒劈头盖脸地把这话拽了过去。

“别说了,你回去吧!”梁丘福禄一看大弥勒开始打退堂鼓了,就瞪着小眼大声地对他老婆喊道。他那上下眨动的眼睛一盘算:这事也得是可为止,事情弄得太僵了更不好办,俗话讲,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他干瘪的黄脸上马上堆起笑容,顺着宇文先生的意思说道:“主任,我们不是那意思。这老树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我们实在舍不得把它锯了。那就劳您驾,请绿化队给喷点药,打打虫子。”

大弥勒看了看面前这个干瘦的人,心想:这回求我啦,没那么容易的事。他心理这么想,可他红肿的脸上露出的仍然是一副十分公正严肃的模样。他先咳嗽了一下,然后很严正地说道:道动用国家的钱,给你个人办事,没那么简单!锯不锯树的事得征求大伙的意见,这事不是你我决定的,开会再研究研究。这给树打药的事以后再说吧。”

梁丘福禄听到后连连点头,张开干瘪的嘴应声说道:“那好!那好!”此刻,他惶恐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就对自己的心念叨着说:他这家伙总算吐了一个活口,这就阿弥陀佛了。只要不锯树,打不打药无所谓,多少年了这枣树也没打过药,一直长得挺好。

“您这是上哪儿去呀?”吴老师在旁客气地问了大佛弥勒一声。

“我这是出去开会,这都快八点半了。全让他们给耽误了。”大弥勒似乎为自己解脱地说道,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西口走去。

“卜主任,您的马扎。”梁丘福禄从地上拣起马扎,追了过去很卑微地把马扎递了过去。他转过身走回来,一看他老婆又同旁边的几个老太太说着什么,就板着脸对她说:“你还不快回去!”

母夜叉一看大佛无功而返,心里十分高兴,这会儿,她那趾高气扬劲儿又来了。她根本就不听从梁丘福禄的指挥,只是白了他一眼,继续同她旁边的几个人说着什么。

梁丘福禄一看宇文先生、钟离教授、图钦胖子和吴老师都正要离开,他两手一拱满面笑容地说道:“劳驾各位了!劳驾各位了!”

旁边几个人一看他干瘪的脸上挤着小眼嘻嘻笑的样子实在可笑,大家都被他那副滑稽的样子逗笑了。本来这几个人一下碰在一起想聊几句,可是觉得梁丘福禄的老婆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讲话,大家就开始散去。

宇文先生推着车正好同钟离教授一起向东走,就问道:“您今天上班走的晚了?”

“噢,不是。我今天上午没有课,天气这么好出去溜溜。您这是从公园刚回来。”教授答应道,又顺便问了一句。

“噢,早晨到公园练练拳。”宇文先生回答道,然后老人朝着钟离教授笑了一笑,说道:“没想到一大早就碰上这么一出戏。说起来咱们都是街里街坊谁也不用向着谁,可今天,我看咱们这主任办这事,有点站不住理。这么大一棵大枣树,要是说长点虫子就要给锯了,不仅可惜,而且那真是有点情理不容啊。”老人说完这句话后,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

教授微笑了一下,说道:“其实锯掉一棵树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他根本不征求福禄他们的意见,可是一说起来,还说是根据什么民主集中制。我刚才听他一说,我才知道他说的哪个治是管治的治,不是制度的制。这种人这辈也就是这水平了。”教授说的话显露出言辞中一些尖利的锋芒,几句话就把大弥勒和梁丘福禄为大枣树打斗的事,扯到了别人不大关心理论的问题上来。

宇文先生知道教授对这事有自己一定的见解,而且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追根溯源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就连自己认为很熟悉的孔孟之道从他嘴里也可讲出另一番天地来,所以这件事如果让他一说,恐怕进入他的理论后一时很难弄清。老人就岔开话题说道:“钟离教授,我正想问您一件事,听说《海瑞罢官》是一株大毒草,给批判了,而且现在有的报纸正在批判什么‘三家村’,好像主要关于文化思想方面的事。您怎么看这些事?”

教授听道宇文先生这句话似乎有所震动,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老人,然后他点了点头。尽管他那镜片上有些油污,宇文生先生还是透过镜片看见此时他眼睛里是充满忧郁的目光。教授非常犹豫地似乎总结地说道:“这恐怕是又一场运动开始的前奏吧。从报纸上看这搞的大概是文化方面的运动,从去年就有这方面的文章,估计这次运动的面不会涉及太广。”

“我看也是,这些文章主要集中在思想理论上的争论,也不会像过去的‘反右’运动,触及到社会各个阶层吧。”宇文先生刚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又有些失言,心想:这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咳!怎么一下子说就到“反右”这件事提上了。老人一时也改不了口,马上面带微笑,用十分歉意的语气对教授说道:“您这话说得有道理,就是搞起来也不会有多大。”

教授今天心情不错,他对宇文先生提到“反右”的事似乎并没有在意。

俩人很快就来到宇文先生的家门口。

教授对宇文先生说道:“宇老,有时间再聊,回见!”他就倒背着手向胡同外边走去。

宇文先生站住脚,对教授说道:“您慢走,有时间再聊。”老人说着就搬自行车进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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