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一日乍寒落雪,没一会儿便处处银装素裹。 贾府人上下大多都丢着闲了,故而纷纷在屋里饮酒作乐,不去想那些烦心之事。

贾妃宫中打点齐备后，王夫人一改旧日心肠，居然主动派周瑞家的给黛玉送去几件原先贾妃赏给她的衣料,说是“大年底的,姑娘平时也没添几件衣服，若是想着缺了什么你大嫂子置办不齐的，来寻人问我要便是。”

此举一出，合家纳罕。黛玉自然不会真去要东西,少不得亲自到王夫人院里道谢,周瑞家的最会揣摩主子心思，面上更是热络得紧，似是把旧日怠慢一并勾销了不提。

贾母并不知李纨给王夫人敲过警钟，只当是她灰心于贾妃势败，心中自是暗暗愉悦。贾璃贾琏从京中归来，报过平安，贾母笑道：“无事便好，如今难得平平安安凑在一块儿，这个年都不许往外面去胡来，只在家好好歇着罢！你们大老爷那份，也不要落下了。”

众人连连应诺。

贾珍和贾琏平素都是最爱热闹之人，在金陵一向畅快不得，又听说过年都要拘在屋子里，少不得凑在一块儿商量。

“老太太的话驳回不了，咱们不如破着使几两银子，请好班子来家里唱几天，既是孝顺老太太的心思，私下又好喝两杯解闷。”

“珍大哥说的是。”

贾琏回房后找凤姐要钱，凤姐半晌道：“我那一点子钱给你填得差不多了，二十两没有，这里十两拿去罢，以后也无需问我来要。”

贾琏不以为意，笑嘻嘻从平儿处取了钱走了。平儿愤愤道：“咱们家都到什么地步了，爷还跟着珍大爷胡来，以为***钱是天上刮来的？”

“让他去罢，过年的时候不弄点钱走，咱们别想要个清静。”凤姐闭上眼，转动着手上的佛珠：“我要你去给那个庵里送去的东西，可送到了？”

“打发来旺媳妇去的，那姑子说是过几天上门来谢。”

凤姐听了便不语。

除夕宴饭毕，贾珍和贾琏互相使个眼色，齐齐走出席对贾母磕头道：“老祖宗大吉！今年家里冷清了些，咱们便私自请了个班子给老祖宗解闷儿，也是我们一片孝心。”

贾母大悦：“难为你们，只是怎好又要你们破费？”

“咱们是没有，只要有，都是该孝敬的。”

戏台子都是天将黑的时候预备好的，贾母点头过后，众人都往外间戏台处去。因怕风大吹了人，他们早就在戏台对面的暖廊中预备下屏风和炭火盆，热气腾腾宛如暖春，贾母和太太小姐们都一一落座了，皆不觉一点寒意。

得了宝玉之令，几个机灵的小厮开始放鞭炮焰火，台上也锣鼓震天开了场，众人看戏嗑瓜子，喜乐模样不可备述。

李纨身子渐重，看了一会儿就仍回房去。贾璃派了几个稳重些的婆子一并跟着素云碧月，只怕有什么闪失。

还没坐一会儿，凤姐就带着平儿过来了。李纨一边忙让座，一边笑道：“我只当你是装样，原来如今是真改了性子，连热闹都不去凑了。”

凤姐笑道：“你走得不巧，前脚刚去，后脚老祖宗便发了红封钱，说是她历年积攒下的，如今收着也没什么意思，倒是我们可怜见儿的，拿这些钱做个私房也好。”

李纨噗嗤道：“原来老祖宗特特避着我。”

“不避你避谁？有个小子便也罢了，肚子里还有一个，给你少了呢不像，多了又心疼。”

众人都笑了，李纨只去拧凤姐的颊：“才夸你收了性子，这回又自打嘴。”

凤姐轻轻巧巧避过，在一旁叉腰道：“我见你是个双身子不和你计较，实话告诉你罢，我是来给你送钱的，你这份在我这儿呢。”

李纨拿过红封，让素云给她们端茶拿点心上来，道：“坐一会儿你还是回去罢，人少了席上不好看。”

“我不去，暖廊位子小，今年又有东府那边的太太媳妇，看着就人挤人。我走了，她们还称愿哩。”

李纨无奈地笑了。

“林姑娘嫁给宝玉，约是板上钉钉之事了。”凤姐喝着茶，冷不丁道。

李纨道：“我也说不准，太太心思一向难懂。”

“平日太太从不肯喝林姑娘倒的茶，今日却接了，还喝了好几口。”凤姐道：“也不用看别人，瞧瞧周嫂子什么模样就行了，不知道太太是哪根筋扭了过来，这般想的开，你是没见今儿宝玉喜得和疯魔了一般呢。”

李纨想了想宝玉那模样，不由得笑道：“难为他，等了这久，才算有个结果。”

王夫人自松口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精神头看着也差起来，元宵过后竟然病倒了。李纨不顾众人阻拦，坚持亲自照顾她，博得不少纯孝之赞。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亲自服侍我了。”王夫人略微动容：“我这儿又不缺人。”

“别人照顾我不放心。”李纨笑道：“伺候太太是媳妇的本分。”

王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我这辈子，还好有璃儿和你，不然真个是……”说罢渐渐合眼睡着了。

李纨轻轻对碧月道：“你去外头歇一歇，有人来看太太高点声儿通报我。”碧月应了。

房中四下无人后，李纨盈盈来到王夫人床前看着熟睡的她。方才喂给她的药里有一味最养人不过的定神祛魔草，是从阿八那里弄来的，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也有极好的催眠效果。

王夫人虽一直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保养得也很不错，但毕竟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皮肤微黯，发髻里也藏着些许银丝。

凭良心说她长得不算极美，贵在端正清秀，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水灵灵的小姐。往日模糊听凤姐儿说过，王夫人年轻时性子也极为活泼能干，心地好，待人也不错。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曾经美好的女子才变成如今这个刻板虚伪的妇人呢？

李纨也是最近才模糊察觉出，王夫人心中有一个极深的心结，而这个心结，与林黛玉，甚至可能与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有关。

“明明是定的王家，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贾家……”王夫人喃喃着：“为什么你们母女抢了我的夫君还不够，现在又要来抢我儿子……”

李纨怔了。

王夫人喃喃几句后，落下几滴泪水，很快又安详睡着。一股浓密的青烟从她的口中鼻中徐徐散出，没一会儿整个房间都是这种烟。

李纨忽的想起阿八嘱咐她的话：“祛魔草斩落旧日宿怨之时，亦会散发出本体怨气，记住一定要开窗，不然会有麻烦。”

想到此她忙走到窗边把所有的窗子一气打开了。青色的烟随着寒风消逝于天空，也许是错觉，李纨在那青烟中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背影，虽不得见正面，她却认出了那种难得一见的风姿，那经常在黛玉身上见到的风姿。

京中薛宝钗定亲后，薛蟠倒先成了亲，娶的是桂花夏家的女儿名金桂的。那夏金桂姿色胆识俱有，又存下了收拾家中的心思，不多时就闹得合家鸡犬不宁，薛姨妈本性良善弹压不住，生了许多烦恼。贾母因宝黛之事相邀，她见家中实在不像，宝钗的定亲之礼亦是完备，正好带着宝钗香菱一并往金陵探亲去了。

众人相见后，自是感慨万千，王夫人和薛姨妈更是有说不完的话儿。那薛宝钗出落得越发端庄娴静了，她见过贾母等人后，带着香菱径去了黛玉的春絮楼。

“恭喜妹妹。”宝钗握着黛玉的手诚恳道：“好容易有今日！”

薛姨妈此行来的目的，众人心内都明白，黛玉亦是红了眼眶，低下头说不出话。

“我瞧太太最近好似变了个人，言谈没有以前利落，不过看你的眼神儿柔了许多呢。”宝钗好奇道：“她怎么突然就……”

“我也不清楚。”黛玉摇摇头：“元宵前后一场大病，病好后就是如此了，宝玉也不明其因。你在那边如何？”

“我便也罢了，只是苦了香菱。”宝钗看向一脸胆怯的香菱，轻轻咬牙道：“我宁愿母亲刚强些，这回真个把她给卖了，也好过回去受那个毒妇的折磨。”

原来那夏金桂见香菱才貌俱全，不由得动了心中那无名之火，起初只是暗以言语弹压，后来得了薛蟠宠爱，更是明目张胆起来，动辄打骂不算，还几次施展毒计，想要弄死了香菱。每次多亏得宝钗机智应对，才勉强保下了她，饶是如此，薛蟠还是被挑拨得要将香菱休了赶出去，薛姨妈怕留香菱在家出什么不测，便一并带了来。

“姑娘没的说，是香菱自己命苦。”香菱含泪道：“奶奶说得没错，她是好人家清静女儿，我不过是薛家买来的不知根底货色，死了也不足惜。”

黛玉闻此言不由得冷笑道：“若你也这么说，正合了她心意了。你先不要哭，明儿我替你去寻老太太和大嫂子说理，你在这家里也有多年，他们要是狠得下心送你去死，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宝钗连忙道：“大嫂子还使得，老太太那里便罢了，她虽然喜欢香菱，哪里就这样好倚老卖老地插手管别人家的事？倒是大嫂子古道心肠，明儿我们问问她去。”

黛玉点点头。她和宝钗又问了香菱许多事，乱着想法子出主意，三人直说到夜深才吹灯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