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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风流》第四十章 卖田还债 二妈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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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银子从来是追赶能人的,是攀附勤劳俭朴的人的,它们像精灵一样密切注视着人们,人们也朝思梦想着它。无弹出广告小说 人,有权有钱时,别人都巴结你,或投资、或赊销;一旦背时倒灶,昔日的座上客就会像饿虎扑羊一样奔来。钱恒记昔日的老朋友——山西煤矿驻应城的老板催款来了;杂货铺的老板要钱来了;工人们要工资来了;盐棚死难工人的亲属要抚恤金来了;国民党保安队要“马干马料”来了;十几位女孩要学费钱来了;皇军派人要粮来了,这么多贵客在草棚坐不下,就坐在草棚外不走,而且如老鹰盘旋紧盯野兔一般盯住钱望财。

钱望财一见这架势,横下一条心,大不了随父母而去。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人死,账不能埋。各位来客心里清楚,钱家还有,长工、田管事作证明,或佃户作证明,写一张就是钱,钱望财真可谓一字千金。先把日本人的税交了,让他们派来的人先走。煤商将欠条兑现了银元,高兴地去了;木材商请人挑着银元,把欠条留下满意地走了;杂货铺的老板捧着记账的折子交给半头观音二奶奶过目,照折付款;工人们的工资、死难弟兄的抚恤金、长工的工钱等等全部结清,所有来要钱的客人们都回去了,的手麻了,呵了一口气,说:“无债一身轻啊!”

半头观音二奶奶、草标大奶奶、水珍把十八个成人的未成人的女儿召集在一起,说:“儿们的啊,这大一家人口,我们没有能力养活你们了。今天都在这里,给你们每人分二斗田,大的带小的,土里刨食,自谋生路了,我们会下全力帮助你们的。”

十几个女孩含着泪,捧了地契,跪在灵前哭起来了。

还剩十亩田,半头观音二奶奶说:“望财,你分一石二斗田,水珍分四斗田,我和大奶奶一个人分二斗田。”

草标大奶奶把女儿们召集起来,说:“儿们的耶,哭,是哭不出钱来的,也是哭不出粮来的。你们有脚有手,只有做,才是出路。只要做,饿不死你们的。你们是孤儿,还不是贫儿,你们有两斗田啊!要知道,好多好多孩子连揩屁股的土渣都没有一坨啊!”

半头观音二奶奶把孩子们召在一起吃饭,水珍烧火,第二天,领着孩子们把未烧烬的木头锯成二尺长一节,劈开,挑到街上的勤行、酒馆,换了一点钱,给孩子们置办了过冬的衣服、鞋袜、被子。

草标大奶奶、半头观音二奶奶主持家政将二十八亩田分给了全家人,钱望财分了六亩,水珍分了二亩,其余的是人平一亩,虽然遭到村人的不少议论,说:“天底下哪有姑娘继承娘家田产的道理?应当全部留给儿子。”半头观音二奶奶一笑:“什么都不怪,只怪家里穷了,要是富足,送二百石田女儿出嫁的先例也有;再说,民国二十一年,红军打天下,苏维埃政府就打土豪、分田地。与其让别人把田地分给了外人,不如自己把田地分给儿女,让他们土里刨食,自找生路。我们是快奔五十岁的人了,没有能力养活一家二十二口人的,树大分丫,人大分家嘛!”家,名义上是分了,实际上,对于女儿们的事,两位老人仍是用心操持。女儿大了,找个婆家,极俭朴地嫁了,未满十五岁的,不少人家看中陪嫁的二斗田和极漂亮的女孩,也乐意把她们接过去随男方住过一年半载,再举行婚礼,孩子们生活有靠山、有希望,虽然离开这个被火烧光的穷窝时哭哭啼啼,到底经不住多人的劝说,十几个姐姐妹妹,一人说几句家常,也是要叙上半天的。

钱大少爷的六亩田、水珍的二亩田、和大奶奶、二***各一亩田的方位是半头观音二奶奶精心留下的,这一片田是当冲的羊肉巴子田,上有两口大水塘,开剅放水,不愁抗旱,一季油菜,一季中稻,收割下来,菜子榨成油,饼肥田,油吃不完,粮食够吃,再养头猪、喂几只鸡、养几只鸭、鹅,在农村也算是殷实人家,不管世道怎样变,只要少爷勤劳,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供孩子读书也是不成问题的。最使两位老人担心的是少爷放不下架子,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都不会做,而且他什么也不做。人,不做事,怎么能够会做事呢?譬如人的左手和右手,都长在人的身上,右手做得多,什么事都是它当先,左手就不行,连解了手揩屁股它也不会。说,他也不听。

家里辞掉了过去的长工、放牛伢、侍女、奶妈,过起了一家四口人的农家生活。水珍长成大姑娘了,壮壮实实,一清早就把菜籽挑到榨坊去了,挑了几个来回,满头大汗。草标大奶奶背起犁、赶着牛去耕田,半头观音二奶奶说:“姐,您是小脚,在水田里站都站不稳,让我去耕田吧!我从小讨米,一双脚大,再说家里总是少不得人的,烧火、洗衣、种菜、放牛、喂猪、喂鸡,您就在家里忙吧。”说着挽起裤腿,一双脚仍是白如莲藕、壮似男人,她背着犁、赶着牛下地了。菜籽收割后泡了水的田,土垈极细脆,铲头翻耕着黑油油的土地,顺着犁铧像瓦一样翻卷着,正是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季节,水珍把菜饼刨碎,“噔噔噔”挑到田埂上。草标大奶奶喊:“望财——,你起来吃,吃了去田里帮下忙!”

钱望财在床上翻了个身,说:“我做不到!”

“做不到学嘛。送饭菜到田边,让二妈吃也是事啊!”

“她回来吃不到,还要我送去?嗯——,”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周围的水田已经栽上了嫩绿的秧苗,钱望财的田里仍是油菜蔸子,急得半头观音二奶**上冒汗,她一手扶犁,一手扬鞭,牛在田里走得水珠四溅,牛颈脖下的泥都洗得干干净净向下滴着清水,中午,水珍送来茶、饭,换她耕田,歇人不歇牛。半头观音二奶奶三扒两口吃了来耕田,水珍把菜饼均匀地撒在田里,她左臂挽着竹篓,右手抄起一把菜饼用力一甩,“呱、呱、呱”菜籽饼落田,溅起水珠一片。真正是拉着日头做,太阳还是落山了,水珍说:“二妈,明天再来吧!”

“你把竹篓、水壶挑回去,我把这几圈耕了就回来,”半头观音二奶奶边说边赶牛耕田。最后的一犁耕完,半头观音二奶奶喝住牛,解开系轭的草牵,拿起轭头向后卸时,牛猛地向前一冲,牛肩带着轭头、铲头从二***脚背上划过去了,她顿时觉得疼痛钻心,用水洗了,有一寸多长的一道血口子,仍背着犁、赶着牛,一步一跛地回了家,系好牛,说:“大姐、水珍,这头牛有个怪特性,卸轭时要从它的头部下,千万不能从后头卸轭的。我今天不知道,提了轭头从后头下,它猛地向前一冲,铲头划破了我的脚。”

草标大奶奶端来菜油灯一看,“妈耶!这大的伤口,血淋淋的,我送你去药铺看看。”

“我的命贱,不要紧的,”半头观音二奶奶淡淡地一笑,回答。疼,火辣火烧的疼,她忍着。

大奶奶说:“望财,你去药铺买点药回,二妈被铲头割了。”

钱望财躺在床上,嘟哝道:“吵得烦死人,你们去不到?黑灯瞎火的,叫我怎么去?打轿子我都懒得去呢!”说完,打了一个哈欠,又睡觉去了。

“不要紧的,我们吃饭,明天还有事的。”半头观音二奶奶从香炉碗里抓下一点香灰,塞进伤口,用布片片包扎了。

水珍把牛喂了,夹了一把青草到牛栏里把牛系好,回家看见了二妈脚上的伤口和地上的血,说:“二妈,我送您去药铺看看,伤得不轻啊!”

“不要紧的。”

“不,我去抓药回,”说完一溜小跑去药铺买回了药,重新清洗伤口,敷上药,包扎好,一家人才入睡。真正是太累、太累了。

第二天,水珍打耖子,半头观音二奶奶教了驾牛时上轭、下轭的方法以及特别在下轭时要拿起轭头从牛的角、头部放下来,让牛走出轭头牵绳的关键,讲了打耖子的要领,遇到土垈高的地方时,将耖子的扶杠向后稍微向后一拉,低凹处时,将扶杠向前稍微一推,这样就能将田耖平。水珍一一点头,忙起来像小伙子一般。

水田埂是必需做软脚的,就是将靠下坎田埂边的泥土用犁反复拖几道,把泥拖融,一人在水田里掌“光报子”,一人在田埂上拉,把融泥拉在田埂边,沉淀后向上转,做成一道软脚,防止漏水。

半头观音二奶奶跛着脚,仍愁着软脚没有做,便向儿子开口,说:“望财,你起来帮忙做一下田脚,你掌光报子,我拉。”

“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嘛!”

“二妈,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过去我家有长工,我连话都懒得跟他们说一句;现在你要我下田做活,你冇想想,那是我做的活吗?!宁可不吃,我也不会去做的。”他愤怒地盯了二妈一眼,睡觉去了。

半头观音二奶奶去邻家借来达报,一下一下把泥拉倒田埂边。

一个星期的忙碌,加上已出嫁的女儿们回家帮忙扯秧、挑秧、插秧,十亩水田插上了秧苗,远远望去,大地如披上了绿装的新娘,带着主人的血水和汗水,长着希望。

半头观音二***脚一直肿到了大胯,高烧不退,水珍把牛牵到门前的禾场上,草标大奶奶搬来凳子,扶半头观音二奶奶爬上凳子,再爬上牛背,水珍牵着牛向药铺走去。医生看了,说:“病得很重,我这里难得治好,还是去县医院诊吧。”

水珍牵着牛,把半头观音二奶奶驮到县立医院,医生听诊了一会,留下住院,打退烧针、服药。半头观音二奶奶连病床也不能下了,是水珍背她上厕所,三天以后,半头观音二奶奶停止了呼吸,患的是“破伤风”。

草标大奶奶叫来女儿、女婿,用竹床抬回了半头观音二***遗体,一家人哭作一团,女儿们有的送三块银元,有的送五块银元。老实说,她们尽了心,一百斤谷才卖得二元五角钱啊,为了给二妈送葬,她们差不多花了半年的口粮啊。

钱望财抱着灵牌,木讷的将二妈送入祖坟安葬以后,又抱着灵牌痴痴的回到草棚内,水珍哭得几次昏过去,被人掐人中穴才醒过来,草标大奶奶在灵桌前摆上饭菜,请她的好姐妹进餐,

灵前烟香绕,不闻姐妹声,

耕田持家事,以后靠谁人?

泪水比茅檐的雨水还多啊。

亲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去了再也没有忧愁也永远不会回来的地方,可是活着的人还得生活,钱家不能就此一败再败永远一败涂地啊!钱望财是老爷的命根子,传宗接代的希望啊,只要他回心转意,只要他勤劳俭朴过日子,钱家还是可以挣一席之地的,还是可以立于人群之中的。一家人从小娇惯了他,是我们的错,但是家里穷成这样,没有谁娇惯他了,只要他结了婚,生个一男二女,孩子们在苦水里泡大,肯定能活出个人样来。问题是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又有谁愿意和我对亲家呢?草标大奶奶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思。

水珍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到,要是那晚听从少爷的,和他结了婚,他去教书,当先生,自己种田当师娘,日子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呢?想到甜蜜的日子,钱家一连串的惨景才从脑海中退去,头脑才轻松一些,睡吧,明天,还要去田里扯草的。

钱望财把姐妹们送的安葬半头观音二奶奶没有用完的三十块银元揣在荷包内去了县城。近一段时间,他是钱干人醒世;现在有钱就在荷包内**子叫。来到妓院,黄花闺女的腥气他都闻不到,他知道行情,诚如一个抽烟上了瘾的人一样,抽不起雪茄牌的高档香烟,抽三角钱一两的旱烟丝也是香喷喷的,过瘾呢!便花两块银元一盘,找徐娘半老的嫂子厮混;一餐吃五百斤谷的酒席他没有那么多银元,花五角钱炒一盘猪耳朵芹菜下酒也是很开心的;一宝输十万的风光日子过去了,他还是想过那样的生活,只是经济条件不允许,赌场老板不会借钱给他;但是,一块钱一押的赌场还是很多的。他心里愤愤不平,没有钱,气也是白气,便抹起五角的麻将来,就这样在县城吃喝嫖赌混了二十多天,连荷包内的灰都抓光了,饿着肚子晃悠了一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潘集草棚内。

水珍用籇子捕回了五斤多鳝鱼,从园里摘回茄子、豇豆、辣椒、老黄瓜。

草标大奶奶说:“望财,你去把鳝鱼剖开洗净,我炒鳝鱼老黄瓜用罐子煨给你吃。”

“我不会。”

“你跟水珍学嘛!”

钱望财摇摇头,说:“我一回来,你就啰嗦,烦死人的。”

水珍把鳝鱼用剪刀剖开,用洗衣槌槌开脊骨,洗净,大奶奶烧火,鳝鱼和着生姜、独蒜砣、辣椒、油炒了,煨成汤,特别好吃。

一家三口人围着用砖码成的饭桌吃饭,见宝贝儿子吃了添,吃了三碗饭,草标大奶奶十分高兴,说:“儿啊!只要你跟水珍学,像她这样做事,生活,我们家还是有希望的。”

钱望财放下碗筷,眼睛瞪着大妈,回答说:“我小的时候又不说,现在说有么益?是干鱼中寻胆——迟(刺)了。”

“儿啊,你是钱家的一晚清油,是你爸的命根子,是我们大家的希望,望着你,我们做得有劲,望得你结婚生子,做人上之人,是钱家的风光啊!只要你不嫖、不赌、不骄、不懒,重振家业、大振家声的事就在你的手中掌握着呢!”草标大奶奶笑着,水珍的脸上像葵花向着太阳一般望着少爷,脸上红扑扑的,她瓜子一般饱满丰腴的脸庞,炎炎烈日没晒黑,心里羞涩只泛红,慢慢低下头,吃吃地笑。

钱望财瞟了水珍一眼,说:“我从小被大人娇惯了,长辈们教我的,都记在心里,学会了,溶进了血液中,想改,改不了,有什么办法?!再说,‘不嫖不赌,辱骂公祖’,都是那样过呢。”

草标大奶奶见宝贝儿子难得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肯和她谈谈,便打开了话匣子,劝说道:“儿啊,妓院无真情,赌场是虎口,骄奢必自败,懒惰贫贱苗,只要你力戒,钱家树不倒,天大的困难,有我、有水珍帮你克服呢!”

“好了,好了,我读的书,比你看的戏多,长辈教会了我这样生活,有什么办法?家庭从小对儿女的影响是一生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懂不懂?!”钱望财说完,瞟了一眼没有读过书的大妈和水珍,扭着腰身进房睡觉去了。

水珍下田扯草去了。草标大奶奶收拾了碗筷,喂猪,喂牛,到菜园里锄草去了,她还惦记着岗坡地里的棉花草没锄,得赶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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